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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神黄大发

在大山住久了的人,一定会相信山神的存在。山神具有超凡的力量,那力量来自大山强大的意志与信仰,那是大山的精气与灵魂。山神,就是大山的精气与灵魂的融合体。

2017年11月17日,我的主人公真的成了“山神”。习近平总书记亲自为他让座,“山神”从此受万众瞩目与崇敬,被奉为当代英雄。

——题记

如果突然有一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你会把自己的命托给一个陌生人吗?这个问题有些荒诞,恐怕一般人的回答非常坚定:绝对不!

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

但最近的我,偏偏遇到了这样的事:在一个毫无准备的日子和情形下,我把命突然交给了一位82岁的老人——这位老人住在贵州的一座大山深处。

据当地人讲,过去没有通公路时,要进到这位老人的村子,从县城出发,需要步行整整两天,还得翻山越岭,抄熟悉的山道近路走。如今,即便像贵州这样的边远地区,村村也都通了公路。然而,到这位老人的村上,小轿车从高速公路下来,仍要用两个来小时的时间方能到达。那条七拐八弯的盘山路,我让同行的人数了一下,共有200多个弯。第一天进山,我的大脑就被转晕了……

若干天后,我把2017年8月间“三上绝命悬崖”采访一位老共产党人的事告诉了家人和母亲时,他们竟然联手整整把我关了十余天“禁闭”:不让出门,禁止我所有外出活动。

老母亲不止一次流泪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别再折腾了好不好,让娘多活几年吧!

仍然让年近九旬的老母亲牵挂,作为儿子的我非常愧疚,但又不得不说,妈,儿身为作家,写了一辈子,似乎今天才明白,以前所有的人和事都可以不写,但这个人不能不写。我的话说得绝对些,但这位名叫“黄大发”的老共产党员,实在令人敬佩和感叹,我甚至觉得他本身就是一个神话。

他到底是啥人?母亲不解。

我说,他叫黄大发。跟我父亲同辈,也是个村支书,不过他是在贵州的大山深处当村支书。在那个地方当村支书同我父亲那辈人在江南水乡当村支书相比,可以说,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

母亲抬起了疑惑的眼神,问,有啥不一样?

我说,不一样。那个地方的人喝不上一口干净水。如果不下雨,人会渴死,庄稼会枯死,颗粒无收……

作孽啊!母亲长叹一声,摇头。

但就是那样的地方,我去采访的那个黄大发老支书,用了30多年时间,带着乡亲们,几乎是赤手空拳,硬是在千米高的山崖上凿出了一条几十里长的水渠,引来涓涓清泉,让村里人有了水喝,吃上了大米饭……

一千米高的地方能凿道渠?不成天渠了吗?母亲惊诧万分,睁大了眼睛。

是,所以我才去写他。我轻轻说。

母亲看着我,半晌不语。然后长叹一声,你父亲当干部带领大伙干已经非常不易了,但他命苦,早早走了。可那个黄大发更稀罕啊!

想起早逝的父亲,我的鼻子有些酸。可,面对眼前的黄大发,我收起了眼泪,有了一种冒死也要为这样的人去书写的情感,不然怎能对得起这样的人呢?黄大发这样的人确实稀罕,所以儿才冒了命去采访他……当我再抬头时,发现母亲也在抹泪。

你父亲他们那个时候的人都一样。母亲喃喃地说了一句,默默地离我而去。

房间里,空空的只留下我一个人。但就在这一刻,我的眼前突然一阵恍惚:有两个人同时出现在眼前,一个是黄大发,一个是我父亲……

父亲是幻影。他给了我生命。

黄大发是真实的。就在前些天,他带我上了一条命悬一线的“天渠”——天上本没有渠,“天渠”是黄大发领着村民们用几十年时间凿出的一条悬于云崖之端的渠道,顾名思义,百姓所赐之名。

从贵州回京已近一个月了,我右脚的脚板越发疼痛……无法想象,青年时期因劳作而落下的骨伤,竟然在40多年后的这次采访中复发。那是少年时代的一个冬天,在参加长江堤坝的加固工程劳动中,十五六岁的我由于每天跟着水利大军“战天斗地”,幼嫩的脚骨因此造成扭伤致轻残,当兵体检时差点被淘汰。没想到几十年后的这回冒命走“天渠”,因连续用力过度、过紧张,致使旧伤复发。

数十天的脚骨疼痛,使我从生理上有机会与情感同行,念念不忘那几天与黄大发老书记一起走天渠的情景——

同行的当地干部早已落得见不得人影,走!往前。再往前走一点!已经82岁高龄的黄大发,一直在相距我三五米前的石渠沿上带路,边走边一次次地放慢脚步回头鼓励着我。

我们各自拿着一根竹竿作拐杖,另一只手则撑着雨伞,当时天正下着雨。如果在平地上或者一般的山路上行走,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但现在我和黄大发老人是在千米之上,高悬于绝壁上的那条被当地人称为“天渠”的堤沿崖子上行走,而走这条“天渠”需过三道绝壁,穿三道险崖,紧贴我身子的左侧,即是嶙峋的山体,岩石凹凸不平,令你时时躲闪不及,一个不小心就会撞到脑袋。右边则是万丈深渊,雨雾中更显幽深无底,此时山脚底下的公路,已宛如一根细细的银丝线。我们的双脚之间,便是黄大发老书记当年凿出来的这条令我慕名而来的如今已被乡亲们叫作“大发渠”的天险之渠。

所谓“天渠”,其实是在山体边缘凿出来的一条大约宽六七十厘米、平均深五十厘米的石渠。该渠一边傍着大山山体,一边是峭壁悬崖。站在山的底端往上看去,“天渠”犹如刻在大山颈部的一条缝线;平行观察,“天渠”宛如一条系在山腰上的银丝绸带,那清凌凌的泉水,潺潺而流,即便是我们去的当日,老天下着中雨,但看着流动着清泉的“天渠”,仍然赏心悦目。

这是纯天然的矿泉水。黄大发老书记用手掌做示范往嘴里捧掬了好几口清泉水。我随之学其样连喝几口——感觉像第一次品尝纯天然的矿泉水:清爽的甜!

小心啊,这石板滑!走在前头的黄大发,时不时地回头或者停下步子来拉我的手。一回可以,两回、三回也可以,但数公里、数小时让一位八十几岁的老人这么拉着我,实在过意不去。

并非我逞强,只是想不能再让已经吃了不少苦的黄大发老人为我这样的“走马观花”者费力费心了。然而,我的这份心思却着实苦了自己——命悬一线。

这绝非夸张!

悬崖上的水渠沿子仅有二十厘米左右,黄大发老人可以在上面稳健行走,甚至可以用“健步如飞”来形容,因为在这么窄的“石沿沿”上——我这样形容脚下的“天路”,黄大发老书记已经走了几十年,我在后面看着他前行的身影,无法不佩服:稳稳当当,敦实有力。不到1米6的个头,在如此山崖上行走,身子骨儿丝毫不晃不摇,不像我,近1米8的个头,瘦溜溜的,每走一步,左右摇晃,仿佛随时会被一阵山风刮倒在几百米深的山崖底下……那一天看水渠,是身体斜倚着左侧的山体行走,右边是深渊,所以整个行进中,黄大发告诉我,身子得往左边倾斜一点儿。也就是说,有意将身子重心贴向山体,一旦摇晃,也是撞在石崖上。我心想:如果真的摇晃起来,撞在石崖上的一定是头部,那也得头破血流啊!但,比起朝右边的悬崖滑去,身子骨掉进万丈深渊,我自然宁可选择撞在山体上头破血流,而不愿去尝试身子滚下万丈悬崖的后果。

这就是第一次跟黄大发老书记去看“天渠”的现场感受与经历。

小石渠的外沿与山体一般有七八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一根竹竿保持着我的身子与山体的这个距离,设想一下,假如在行走的过程中,身子完全倾斜着倒向内侧的山体,首先与凹凸不平的山体岩石撞击的肯定是头部,这个距离与这个角度,受撞的头部毫无疑问将头破血流,且难免撞成重伤。老实说,那天我一直准备着经历这样的头破血流,而且我一直暗暗地这样想:宁肯头破血流,也决不身子往右倒……右倒是无法挽回的“彻底”了!

何作家,就到这儿吧!别往前走了!当地的同志一次次地劝道。开始我很坚定地回答,不,再走一段看看……

往前再走一段,是越走越无法迈出步子的险要之处。那一段像我这样近1米8的个头必须弓着身子走了——水渠已是嵌在悬崖的“脖颈”底下了。

还走不走?我感到极其为难。双腿已经酸痛万分。

还有多长?我问走在前面的黄大发老书记。

刚走一小半……他说。说完又转身只管往前走。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我已经力不从心了。

又经一阵“排除万难”后,看着我不停地擦着脸上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珠时,当地的干部非常坚决地拦住道,不能再往前了!看到这儿就可以了……

她的话,其实正合我意。说实在,我已精疲力竭,再走下去,危险程度必将成倍增加。

但我不能自己说不走了,因为走在前面一二十米的黄大发根本没有止步的意思。老书记,你不能再让何作家往前走啦!最后是当地的干部有些厉声地喝住了他的步子。

82岁的黄大发老人回过头,走到距我五六米处,止步看着我,他一语不发。那坚毅的目光,紧盯着我,显然是让我自己选择。那一瞬间,我从老人的目光中获得了一份强烈的信息,性格很犟的他,是多么希望我多看看他的水渠,而且从他的目光中,我读懂了一件事:那水渠是他的全部成就,值得一生夸耀的事。如果我不能走到他最想让我看到的地方,老人会感觉遗憾的,而遗憾的当然还有我,一个准备写他的访问者。

走吧。再往前走!多看一点水渠,就能多了解一下老书记当年的艰苦奋斗精神……我这么说,也就跟着迈开了步子。

黄大发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他把手伸出来,拉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继续前行。

水渠越走越险,后面的人已经没有几个了。

而那一天,我完全或者根本不可能把自己当作什么“部级干部”“著名作家”的。我只觉得,一个82岁的老人在前行,甚至不时拉着我的手往前行,我有何理由退缩与止步呢?

与黄大发站在一起时,我强烈地感受到:只要有他在,我绝对不会出事。尽管他没有说过半句这样打保票的话,但他的目光告诉我他有这个保证。我甚至知道,一旦我往山下滚,那垫在我身子底下的一定是他黄大发……

再过几百米,就到水渠最险的擦耳岩了。黄大发说。看他的神色和听他的口气,分明像是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老志愿军战士带着某种荣耀重回战场似的。

擦耳岩这名字,听着就有些毛骨悚然。果不其然,近看“擦耳岩”,那耳边就传来“飕飕”冷风,仿佛有锋利之物在你耳边削过。山岩是倒着长的,上凸下凹,头顶上看不到天,是斜凸的山崖顶在你头上;下面是斜凹的峭壁,人在水渠上行走,只能双脚嵌入水渠中间……在接近擦耳岩的水渠上,设着一道小铁门,一般人到这儿就不让再往前了。村上的人说。

当地干部看着我和黄大发,显得十分无奈。我朝她笑笑说,来一趟不容易。老书记跑了近半个世纪,而且是开山辟崖凿出来的路,他走了大半辈子,我们才来一次……

不知是我的话激励了黄大发,还是太想让我了解他的“丰功伟绩”,老人竟然又十分欢实地走在了水渠的茬口上,真的有点健步如飞!

老书记,您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我们走水渠吧!我用另一种比较温和的口气跟黄大发说。

管些用。老人家朝我一笑,说,没事。我走了几十年,熟悉这里每一块山崖的脾气……再看看他的走崖姿势,双腿迈出,稳如磐石,每一落足,犹如铁钎凿在石窝里,四平八稳。这架势,分明就是飞檐走壁之功,你无法不服。八十又二的老人,却完全不像我们这般每走一步,瞻前顾后,方小心翼翼地挪动一步,身子仍然在摇摇晃晃之中……

我感觉后背的汗水比雨滴流得还要多。老实说,在黄大发面前我深感惭愧。

到了——终于到了擦耳岩!

这个时候,除了我和黄大发外,已经没有几个跟随者了。县里的一位同志甚至半鼓励似的对我说,你或许能够创造到这“天渠”的最高级别的干部纪录了!他说,一般领导干部都不会上这么危险的地方。

我想:我这算什么?我仅仅是黄大发的采访者而已。而一般的凡人是无法与黄大发相比的。他是大山的儿子,他是大山的神,他本人就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只要他出现,大山就不会抖动,而他的身躯,我甚至觉得就是大山的一部分,与山岩不可分。所以,再险、再峻峭,在黄大发那里,根本不是什么危险,只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基本概念。

但,峻峭的大山,悬崖与绝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它在很多时候是无法逾越的“天堑”,甚至是“鬼门关”。

现在,我身临的擦耳岩。举目环视一番之后,内心无比惊叹:他黄大发竟然能在这么个地方开山凿渠!在这里,你即使站立于几十厘米宽的水渠中,双腿也会感觉是酥软的,身体仿佛像一枝无根须的小树苗,没有风吹,你已在不停地摇晃。所谓的水渠,其实就像刻在悬崖上的一条细细的石槽而已,稍稍身子往外倾斜,那几百米深的绝壁悬崖肯定会让你粉身碎骨。

黄大发似乎早已看出我有许多疑惑的问题要向他提出,然而他却偏偏不接话茬,而是实实在在地让我在现场感受“天渠”之“天”的一面。

凿这一段渠,我们整整用了半年时间。人多了没用,光一两个人也不知凿到何年何月,所以那半年里,基本上都是我带着村上五六个骨干吃住在这里……黄大发一边用手捞着清澈的泉水,一边跟我聊着他的“渠”。

慢慢,老支书!我打断他的话,你说你们当年就吃住在这里?

对呀!就吃住在这里。黄大发肯定地朝我点头。

这个地方……能住?我左右环顾,无法找到答案。

来,再往前走十几米。他又拉我前行——是弓着腰、捂着脑袋的那种前行,因为有的地方的渠道和凸出来的岩石之间只有一米多一点儿,我们只能把身子弓得低低的。

看,我们就住在里面……猫腰一段后,黄大发老书记让我直起腰看“奇景”:嘿,一个小山洞啊!

想不到在悬崖绝壁上,竟然有个约一个平方米空间的洞穴,其高度与我身高接近。洞穴内还残存着一些灰渣和岩壁上的某些人工印痕。

都是我们干活时留下的……黄大发显得很自豪地告诉我。

那个时候你们就吃住在里边?

是。有这么一块好地方,天赐的!老人的脸上乐开了花。

我能想象,那个时候他和村民是如何蜷曲着身子在这洞穴里,或看着天上的星星,或淋着飘落进来的雨水,一天又一天地等着开山凿渠的早日收工,其情其景,有苦有乐,真是一群不屈的山民!

雨,越下越大。“天渠”到擦耳岩并非是收笔之处,前面还有十几里长,黄大发说还有两处非常险要的地方,跟擦耳岩差不多,就不用看了。从他的眼神看出,对我能跟他到了擦耳岩已非常满足。

明天带你去看水源……他说。

这也是我的愿望。如此一个伟大壮举,其潺潺而流的清泉,自然极大地诱发了我去探秘一下源头的想法。我想亲眼看一下当年黄大发为何如此强烈地渴望把这么好的泉水引到自己的村里,那水一定让黄大发太着迷,不然他不可能花几十年的全部心血去凿这么一条老天爷都做不到的“天渠”。

第二天我们整装出发。从黄大发所在的草王坝村到水源地螺丝河有20多分钟的汽车行程。小车在山谷之底行走,黄大发让司机在半途停下车子。

喏,你看我的渠在那儿——黄大发待我推开车门,便拉着我指指与天接壤的大山顶端,说。

我仰头看去……看到了:在大山的颈部,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清晰地刻在那里。

就它。这儿看上去就像头发丝似的……黄大发开心地比喻道。

在山底看去,如今被百姓称为“大发渠”的水渠,确实如天渠一般,令人肃然起敬。你,这个——这一刻,我觉得任何其他语言来表达对黄大发老支书的敬意都不太准确,所以只是向他连连伸出大拇指。

他再次满意地笑笑。走,到螺丝河。

螺丝河,我已经对你极其向往了——这是因为黄大发和他的“天渠”的缘故,你让我浮想联翩、神往情诉,并一路在想象你的气势、你的磅礴和你的浩荡,我甚至想,你或许无法与我故乡的太湖之水相比,但你也应该有一个宽阔似塘的容貌,因为你是“天渠”的水源,你定像平展展的一面银镜,你也许还像黄果树瀑布那样秀丽壮美……总之你应该是一处宽阔浩荡的水域,我甚至想象着像到了杭州一样去看看西湖之美——迈着轻松的步子、怀着休闲的心境……

可,我完全错了。错到了家!

黄大发的“天渠”水源地,再次差点让我送了命——

从小车上下来,再到水源地,用黄大发的话说“就在前面”;按他外孙的话说“大约两里路”。我们城里人到山区,千万别轻易相信山里人口中所说的路程。他们的路程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完全不是按实际计量计算的,那只是一种习惯的感觉而已,同实际意义上的里程无关。

这一回我竟天真无邪、毫无半点怀疑地信了他们;为此,我差点丢掉了小命。不过,结果是,就像前面已经说过的那样:只要黄大发在,我不可能有事!

然而,我的双脚并不像我的心一样笃定与虔诚,因为从土公路上下来,黄大发领着我们往一片草林密布的山里走去。依然没有路,“路”便是通向草王坝“天渠”的渠头的渠壁。由于不同的海拔,所以这里的水渠基本是贴在十来米高的一条山谷溪流之上的岩壁上。此处的水渠大小仍然与几公里之外的“天渠”差不多,不同之处是这里的渠壁简易得多——内壁是山体石壁,外壁则比前一日行走在高山的水渠宽度窄了一半,平均也就十来厘米,且长满青苔,许多地方被草木掩盖着,湿淋淋的奇滑无比。

这能走吗?我一看,便惊出了半身冷汗。

维维,你看好何作家!黄大发没有跟我说话,而是对同行的他外孙况维嘀咕了一句,我没全听懂。只是看到刚大学毕业回乡来看外公黄大发的况维,用普通话跟我说,你抓住我的手。

我感觉有些无奈,因为我必须抓住他的手上行,否则今天根本不可能看到水源!我内心有些后悔:为什么非要来看水源呢!

但已晚矣。黄大发想让我看水源的决心从他连头都很少回一下的步伐就能知道。80多岁的老人,竟然一边在前面披荆斩棘,一边双脚踩在狭窄的渠沿上如履平地,而且他的心情完全没了前一天带我上山看“天渠”的那份陌生感,似乎一位勤劳的农民在秋天带朋友去看他那丰收的庄稼一般,满怀喜悦、精神爽爽……

今天,不是死定,就是摔个头破血流!我预感这两种结果中无论如何也很难逃脱其一,前者也许言重了,后者实在无法避免。

心,真的紧张极了。

先是一个流着水的陡坡……一番前拉后推,总算把我“送”到了“路”上。还好,只湿透了皮鞋和裤腿,没有伤筋动骨。

但之后的“路”就是“两万五千里长征”:那已经好几年没有人走过的十来厘米宽窄的渠沿上,不仅有青苔,而且还有不少残泥,两者混在一起,再加天下着蒙蒙细雨,这就让人“五岭逶迤腾细浪”了——你每一次抬腿,必须慎之又慎,直到先迈出的那只腿稳稳落定、待没有滑汆时方可再抬后一条腿,这样才能保持身子重心不失衡而影响后一条腿的抬移。然而,人在几乎悬空的十多厘米的石壁上行走,宛如一个从没有练过平衡木的人,一下让你上去比赛开练,身体绝对很难保证左右不摇晃。

如此一步一移,不出三五十步,我已感觉后背湿透……

黄大发则在前面悠然自得地继续“披荆斩棘”,继续“如履平地”,并不时地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吩咐外孙“保护”好我。但同行在狭窄的石壁上,小伙子即使想严格地“保护”我,有时也无法实现,因为他拉着我的手,却无法管住我的双脚随时被滑汆的青苔所愚弄。更何况,多数水渠的石壁甚至已经残断残失,小伙子自身都很难保。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任何后悔和怨言都没有用。只有向黄大发学习,而且你也必须向他学习——他八十有二的老人在前行,你差一大段年岁有何脸面胆怯畏退?

唯有向前!唯有准备摔个头破血流!我做好了两个准备:尽可能地摔得不那么惨,而且绝不能掉下去!因为如此往前行,不摔似乎不太可能,“有准备”地摔,或许会减少点头破血流的“牺牲”。老实说,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毕竟已非青春年少,在悬崖峭壁上摔一跤,我无法想象会是啥样——听天由命吧!

谁让我认识黄大发的!他是山神,我来写他,他不保护我还有谁能保护我?这一天,我把自己的命彻底交给了黄大发,交给了“山神”。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的我,又多数时间在京城里工作与生活,虽然也曾去过许多名岳大山,但真正像现在身体与灵魂和大山如此贴近、深入,全部交付于它,还是第一次。也就是在这种境遇下,我的脑海里跳出不知是哪位旅行家说过的一句话:当你将命运交给苍茫的大山时,不要想别的,能做的事就是去用心灵去与山神交流。

心灵与山神如何交流?只有你自己去感受和体会。

我停下了脚步。擦了擦额上的水,竟不知是汗还是雨滴,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环视了四周一遍,心中忐忑不安。黄大发的外孙在距离一两步的地方等着我。要不……他用目光征求我。

没事。我摇摇头。反问况维,你走过这里吗?

小时候经常走。小伙子说。

是吗?我感到惊诧。为什么?跟着外公来看他们开山凿渠?不对,那个时候,这孩子还没有出生呢!我自己心里笑起来。

我家住在这山的后面。小时候到外公家没有公路,抄近路就从这渠崖崖上走……小伙子说。

我内心一震:这就是大山里的孩子!不害怕?没摔过?我关切地问。

他摇摇头,没有。

这么厉害呀!

开始是外公接送的。后来就自己走了……小伙子解释。

明白了。大山里的人都有山神保护着哩!

可今天谁来保护我呢?我突然感觉为什么要怕呢?大山里的人有山神保护着,我则有黄大发和他外孙等大山里的众乡亲们保护着,有什么可怕的!

倒下了,再爬起来呗!头破血流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黄大发和小伙子能丢下我不管吗?我“阿Q”式地鼓足了勇气,而这份“阿Q”式的勇气真的管点用。

走,跟上你外公!我感觉山神就在身边。

我感觉自己的双腿找到了在峭壁上行走的诀窍和要领——每一次抬腿的时候,必须将脚板或左或右地在原来的姿势上改变30度左右,并尽可能地将脚板横落在水渠的石壁上,这样就减少了青苔的滑汆——当然保持时刻的小心翼翼和坚定的勇气是前提。

快了!再有几十米就到了。对黄大发和他人说的这样的话,我也不再去计较了。你越说“快了”“快了”,越说只有“几十米”了,我越在内心给自己暗示:加油,还早着呢!至少还有几百米呢!

我们继续跟着黄大发前行。我竟然有些吃惊,十来个人,走着走着,一点儿声响都没了,谁也不说话。为什么?我趁着歇口气时,前后细细观察了一下:噢,原来这“路”越走越险,就连黄大发和草王坝的乡亲们都那么目不斜视、全神贯注地注意自己的脚下……

那一瞬间,我感觉我成功了——我与大家一样,大家与我一样,我们的心都紧贴在了这危险异常的水渠上,都融入了大山。

那一瞬,我感觉山神一定在一旁默默地笑了。

你们听——有水声了!黄大发突然在前面喊了一声。是,你听——“哗哗……”的水声,而且是比较湍急的水声。

看水源的队伍顿时开始热闹了!

这时,我突然感觉有一阵冷风飕飕吹来,全身格外清爽。抬头一看,原来有一个十几米宽的大洞穴,洞形如一只张开嘴的海蛤,冷风就是从里面回吹出来的。

当年我们筑水坝时,正值冬天,就住在这里近半个月……黄大发一串箭步,冲到了洞内的一块巨石上,随后有几位村民也跟着冲了上去。他们居高临下地边观察洞穴,边七嘴八舌地回忆着当年的开山凿渠的峥嵘岁月。

冬天住在这儿不冷?我感觉洞内吹出的风像刚打开的冰箱,寒气很冲。

这里冬暖夏凉。黄大发回答我时脸像一朵绽开已久的菊花。噢——我一下明白过来,但同时内心又一阵心酸:中国的农民就是这个命,他们把最苦的生活中的一份意外的乐趣,视为幸福并满足。

“天渠”的水源真容出现了!它让我意外,因为它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波澜壮阔,更没有如湖般的壮观,也没有平展如镜的气象……它只是从高山往下流淌的一条溪沟,一条比较大的溪沟而已。就这样一条溪沟,让黄大发和草王坝的几位与它久别的村民们,如见久别的老友一般欢欣,他们甚至连蹦带跳地下到了溪水中,有的狂喝起来,有的一掬又一掬地往自己的脸上泼水,有的则站着不停地傻笑着,嘴里嘀咕着“真清”“真好”一类的话。黄大发也一样,像孩童般地将水往古铜色的胸前拍打着……

这是一幅独特的“戏水图”,一幅祖辈缺水的山民“戏水图”,一幅以自己的勇敢和勇气创造了奇迹并尝到了甜头的山民“戏水图”……

我也被黄大发和草王坝村民们的情景所感染,不由蹲下身子,捧起一掬清泉放入口中,啊,真的很甜、很甜!

难怪黄大发发了生命之誓要把它引入几十里之外的村庄与家园……

这一刻,我似乎才明白,这条叫螺丝河的“河”,它在黄大发的心目中是如何的崇高和神圣,也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要引我到此一睹的深意。因为,这是他心目中的神。

山神并不一定就是石头的化身。山神有可能是从石头中流淌出的精气,这螺丝河通过黄大发开凿出的“天渠”中那潺潺而流淌的清泉,难道不正是这大山的石头里涌出的精气吗?

呵,大山、大发,还有“天渠”、草王坝,你们和你们的这些名字,都是大山深处的灵性之物,你们不都是一个个山神吗?

现在,我来啦——要将这山神用精气砍出一条“天渠”的故事告诉世人,让全世界永远记着中国有这样一位山神,他用为人民服务、让人民过上好日子的共产党人的理想和信仰干成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壮举、人间奇迹——

1992年,对中国来说,是个有故事的年份。因为在这一年,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走出京城,到了南方视察,并发表了影响整个中国发展进程的“视察南方重要讲话”。之后的中国,如春风沐浴,一片万物复苏之景象,到处生机勃勃,万马奔腾……

1992年的贵州山区,其实还处在极其闭塞和落后的状态,外面的世界对这些地方而言,仍然是遥远而不可及的“童话世界”。

1992年的草王坝,更是封闭、落后甚至有些与世隔绝的。

那时的草王坝还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连广播也没有,全村没有一台收音机,黄大发手上的是一本《毛主席语录》,还有就是他心头熟烂了的入党誓言。毛主席说的话和入党誓言,黄大发多数能倒背如流,但最重要的两句话他一直放在胸口上,一句是“共产党员要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另一句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合在一起,现实中的他,要做到的就是让草王坝人吃上白米饭。吃上白米饭,就得靠上山筑渠引水……这是黄大发的信念与理想,也是他当村支书的“第一要务”。那个时候,人们还不会说“第一要务”这话,只是黄大发心头压着这样一件“头等大事”。

天塌下来,最多脑壳破了流点血,但草王坝没有水的日子是要命和断命的日子,解决水源问题是百姓甩掉贫困帽子的必经之路。黄大发认准了这个方向,矢志不渝。杨春发说得对,他黄大发再披战袍上阵开山辟岩筑水渠时,已经是吃尽人间辛酸苦辣、根根筋骨弯折数遍的60多岁的老汉了,但没有一个人能挡住他前行的脚步,他事无巨细地管理与指挥着整个筑渠工程的每一个环节。

如果按照今天的市场价值和劳动标准来看,无法想象黄大发是如何运营与管理着这样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水利工程的。

上山劳动再苦再累,再险再难,一律没有报酬,所有上山投入开山辟道的劳动,都是义务与公益的。你不用喊吃亏还是占便宜,因为在这个水利工程上干活的人,除了那个县上派来的“监工”黄文斗外,其余人员一律完全的志愿劳动——像第一次上山筑渠的战斗一样,按全村每家每户的土改水稻田面积决定你该完成多少工程。提前完成和保质保量完成者,依然没有任何报酬,只有继续挥汗帮助那些家中劳力少的和老弱病残者。黄大发与所有村干部更不用说,他们除了干好干完自己家的那份活外,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是指挥协调整个工程的进度,还有安全要求与每个细节。1992年时的草王坝是个什么样,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张照片留存、一段文字做过记录;1992年再上水利工程的黄大发是个什么样,我们更无任何影像与照片可看。1992年的草王坝经历了一场有史以来的惊天大事——从螺丝河直通草王坝的7.2公里长的水渠,将穿越数座悬崖峭壁,如一道映照天际的长虹,划破仡佬族人居住的沉默大山,成为镌刻在名城遵义历史上的又一部光辉诗史。

依然叫人不可思议的是黄大发此次再上大山深处筑渠,没有一张照片,没有一段公开的媒体文字作记录与记述,就如秋叶落地一般,轻轻地流逝于时间的长河之中,走得无影无踪。唯有那些山的躯体上留有记忆——石渠的痕印。

在采访的时间里,我细细观察了如今被百姓称之为“大发渠”的石渠,除了张发奎他们完成的勘察测量的设计工作之外,在实际施工时至少要完成炸山、搬运石块、凿垒渠道、砌壁防渗几大步骤,而所有这些貌似简单的工作对悬在高山峭壁崖谷上的黄大发他们来说,每向前延伸一米,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之战。

我们先来看看炸山——

“轰隆隆——”

“轰隆、轰隆——”

这是炸山的声音。一次炸山的声音可以让太阳山、太阴山和整个野彪乡的山脉都在回响,也就是说这方圆十里的人都可以听到黄大发他们在山上开山筑渠的每一次炸山的爆破声。

那炸山的声音,最初听上去像是一阵闷雷,然后是大山发出的一连串回声,回声虽不如闷雷脆响,但其“隆隆”不绝的声响,给人的心理感受是可怕的,因为这种声音会震碎人的神经,听多了会感觉大地在颤抖,大山在摇晃……

从螺丝河到草王坝的直线距离也就10余里路,但绕山而行的水渠线却足足多出了20余里,这中间隔着几座大山,有十几个峰。黄大发他们的开山筑渠施工就在这中间展开。

炸山是第一场战斗。

那些日子,炸山是草王坝人最想听到的声音,又是草王坝最怕听到的声音。草王坝的一位老人如此对我说,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黄大发带领村上人上山挖渠,每天都有轰隆声,那时我们一点儿不怕,因为我们等水的心情比啥都迫切,不知困难,不怕死亡,只一心想把螺丝河水引到村里来。后来失败了,失败了再听炸山声就感到心里发闷,闷得有点胸口疼。唉,说老实话,百姓对自己流些汗、淌几摊血也不太在乎,在乎的是我们会不会再白干!其实白干也没啥了不起的,咱农民,咱山里人,白干的事还少吗?一场雨下了,我们赶紧栽种禾苗,结果一个来月,老天滴水未下,所有的禾苗成了一把燃不着的枯草;春天来了,全村人忙着整坡地,一场山洪下来,一转眼又啥都没了,连石头都滚到了山下……白干,几乎是山里人的家常便饭。

黄大发动员草王坝男人们上山挖渠,应该是可以保证最高的出勤率的,因为男人们想的是有朝一日把清清的泉水引到村里后,等地里的水稻种熟,再产出大米,就可以蒸出香喷喷的白米饭了。那个时候,邻村的女人就会跑到咱草王坝村来,那时草王坝的男人再也不用打光棍了。草王坝的男人们其实愿意跟着黄大发上山,那山上可以撒野,可以跟大山,可以跟山里的野猪野驴,甚至可以跟自己野。男人们在工地上,几百号人在一起,不像在村里时各家各户,躲在大山的弯弯角角、边边缘缘,有时几个月谁也不见谁,就是你死去了十天八天,如果不是发丧,估计也没有人知道你是活着还是死了。没有了集体劳动的时候,山里人就像荒坡上的野花,艳了还是衰了,都不会有人关注和在乎你。上山挖渠,几百人在一起抡锤挥钎,比试高低,男人们就爱显耀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所以苦和累成了次要,每天干劲冲天,梦里打呼噜都在喊我要当第一。

筑渠引水,让草王坝人重新有了做人的尊严和做人的意义。老人说这是黄大发的本事所在,也是他为什么能通过修渠引水这件事让全村人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因为草王坝人实在不想过没有水的日子了。

但现在草王坝的人都有些害怕上山了,因为第一次上山十几年挖渠没成,黄大发筑渠的事把大家弄怕了。十几年哪!大伙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没有算过这笔账,但我们这些弯了的腰杆、蜷曲的手指,还都记得那些年里上山吃的苦和累。老人弓着九十度的腰,伸出无法直挺的十指,告诉我当年他们在冰天雪地用双手扳动石块的筑渠生涯……

那个时候我们连苞谷秆都吃不上了,满山的树皮能啃的都啃光了,剩下的草根都被当作佳肴,只有在炸大石头的紧张劳动后才能吃到。老乡张开嘴巴,让我看一腔早已脱落了牙齿的牙根肉,那是一圈紫黑色的“U”形牙床,肉根是塌陷的,看上去很可怕。老人说,都是那段时间留下的苦根,吃不饱肚子,还要干要命的活。

“轰隆隆——”

“轰隆!轰隆——”

“轰隆隆!轰隆隆——”

山上的爆炸声,以前所未有的声势向世人再一次宣言:草王坝的水渠又要开凿了!

这黄大发真是个人物,他人不死,开山筑渠的心也不死啊!大山深处七邻八乡的人都在这样议论黄大发,议论他的水渠。30多年了,草王坝人再次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

30多年了,黄大发从一名20多岁的愣头毛小伙,到60来岁的小老头,风雨交加,岁月磨石,山头的老树几多折枝残断,但人们发现,一上山的黄大发,依然双脚生风,抡起大锤,双臂仍然有力如初。

老伯,这里有我呢!你在一边指挥指挥就是了。快躲躲吧!

26岁的村委会主任张元华,是黄大发前几个月才看中提拔上来的年轻干部,这回被任命为引水工程的前线指挥长。第一天放炮的当口,张元华发现老支书黄大发不知什么时候也出现在了炮眼跟前,便赶紧掩护他后撤。

小子,你甭担心你老伯。我的命硬着呢!再说,这回炸山,我不到现场瞅两眼,哪能放得下心嘛!黄大发双手叉腰,昂着头,左右环顾一串刚刚凿好的炮眼,对张元华说,你现在是现场指挥长,要特别注意布置好几个关键环节,一是清点好炮眼数,二是记住炸山炮声的响声,两者都全时证明爆炸全部成功,没有隐患。如果两者数字不对,就要一一排查。排查时绝不能有两个人,只能是一个人,这时人越少越好,因为要以防万一。谁去呢?当然是我们当干部的,做指挥长的。

记住了吗?黄大发说完后用锐利的目光死死地盯了一眼张元华。

记住了!你放心,肯定我上。张元华说。

好样的小子!黄大发满意地点点头,又说,如果心里有些嘀咕时,你马上叫我,听明白了吗?老伯毕竟比你大几轮呢……

嗯。张元华感激地点头,眼眶有些发红。

黄大发将右手重重地搁在26岁的年轻村委会主任肩上,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第一次上山炸山挖渠时,我也是你这个年岁……

懂行的人知道,炸山前需要有两个重要的步骤:一是凿炮眼,二是要装炸药。凿炮眼,要的是力气,但光有力气也不行,尤其是在悬崖上凿炮眼,人需要系上一根绳子,被吊在半空,再左右臂膀抡锤凿洞,力气和技巧必须统一协调,才可能将一串串炮眼凿好。这样的炮眼,凿一个就可能一小时甚至两小时才能完成。许多人不是因为力气支持不住,就是半空中的身子不停地摇晃而被石头撞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难免有些年轻人紧张和害怕。黄大发知道了,便带着徐开伦、杨春友和黄大明几位“老把式”,干在了前头——

一二三!哎哟嗨!

拿稳钎,抡准锤!

四五六,加油干!

加油干个抡准锤!

抡准锤个拿稳钎!

拿稳钎个凿炮眼哟嗨!

开山的钢锤击打着岩石,劳动的号子在大山里回荡。有人曾说过,要看世界上劳动最有热情的人群,唯中国;要看中国劳动热情最高的时代,唯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黄大发第一次领着村民们凿山筑渠的那种劳动干劲,可以说是中国式劳动的杰出典型场面。但相对于60年代、70年代的那场开山筑渠战斗,90年代的再度开山筑渠的施工现场,你看到更多的是草王坝人更有目的、更有方向的劳动激情。

60岁的黄大发一到劳动现场,你很难想象他是一个年已花甲的老人,因为他的个子不高,但身板总是挺得直直的,因为他骨子里有股不屈的精气神儿,又因为他走起路来风尘仆仆,所以工地上的黄大发永远像一个小伙子,什么事,他总在前头。炸山前的放雷管和点响是最危险和关键的事,早年这些事都是他黄大发亲自干,决不允许别人碰。为什么?有人不服,非要替他。黄大发就急,说,把你炸死了我向谁交代?别人就跟他横,反问他,那你炸死了谁向你交代?黄大发便拿出一个小红本,有些骄傲地扬扬,说,我有组织,有党啊!你们谁入了党,就能与我有一样的资格。当年第一回开山筑渠时,黄大发就这样吸收了一批村骨干分子入了党。这回第二次与“大山决战”——动员大会上,他黄大发依然用上了这一招:火线入党。村委会主任张元华就是一例。这小伙子有些文化,人正直,又实在,也舍得为他人做事出力。黄大发看中了他,便着意培养他。1992年初的村委会选举前,黄大发介绍小伙子入了党,后又被推荐并被选举上了新一届草王坝村村委会主任。新的开山筑渠战斗打响后,村里成立了“八人指挥部”,黄大发任总指挥,张元华任施工现场指挥长,另有六人,分别是会计保管员黄大明和各路负责人杨春友、孙开成、徐国泰、夏时刚、杨洪伦。炸山前的放置雷管和点爆是非常危险的工序,这回由张元华负责。但在点爆前,黄大发必到。

老支书,我的腿脚比你灵活些,这里的事由我负责,你就尽管放心。张元华看着满头白发的黄大发仍然在山崖上爬来爬去,不忍心地劝道。

黄大发摆摆手,说,这里的活不仅是靠腿脚灵活,更多的是要靠心细和脑子清醒。

我在北京看他的事迹材料时就想着见面时一定要好好问一问黄大发这一“不解之谜”——

黄大发听我的问题后,竟然轻松地微微一笑,说,真的可能是我的命硬,几次都没让我死成……

他说有几次快“碰鬼”了。一次是在点炮时,发现少响了一眼炮,后来检查时就是查不出来。炸药眼响了后再去检查是最危险的事,有一次就碰到这种情况,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让别人去检查的,都是自己去的。这次也是,明明点火的时候是21眼,可响的时候只响了20响,还有一响查不出来。最后查到时已经超出了规定的时间,也就是说其他爆炸点都响过十来分钟后,你才能去检查那些没有响的炸眼点,早了不行,太晚了也不成,必须在一定的时间限度内去检查。那次我也是按照这个限定时间内去检查,在我一个个检查完那些已爆点后,刚走出来不到10米时,突然身后发出异常声音,我知道“后生炮”——我们称那些晚爆的眼点叫后生炮,快要炸了,我下意识地就用眨眼的工夫一个“驴打滚”,躲藏到一块岩石后面,又用背篼套在头上,那背篼刚套上脑壳,炮眼就“轰隆”一声炸开了……我的头上、身上至少落了十几块飞石,好在背篼保护了我的头才没受啥大伤。黄大发说,这样的事他遇上好几回,有一次爆完炸药眼点后,就是觉得还有一眼没响,可怎么检查就是发现不了。后来发现,是自己把一处残眼点也列在了放炸药的爆眼点之中。有了这几回“有惊无险”的经历后,我就把这项最危险的工作揽在自己手上,也就是说只能由我来做。其二,在点爆炸眼和点爆炸这个环节上,不能仅凭一个人的工作仔细和现场清点的记录,因为一个人再精细和认真,总有“万中漏一”。后来我就在这些环节上安排了至少三个人一起来完成,也就是说,你清点一次,我再清点一次,再派一个人清点一次,汇总起来再核对是多少,这样就不会出现盲点和盲记的情况。咱农民掌握不了高新尖的技术,但心细不细是可以掌握的、练就的,既然女人能细到绣花,我们男人就不能把几个炮眼点数清核对好?你问整个筑渠砸了多少炮眼?一万次反正不止,几万次里没砸死过一个人……黄著文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黄大发了不起的地方很多,其中干了这么大的一个工程,在那么长时间里,开山辟路,轰轰炸炸,竟然没死一个人,这本身就是奇迹。

但石头是不长眼的,尤其是在山上,一炮响起,石头飞溅几十米甚至上百米远,它才不管你张三李四。几十里筑渠工地,沿线数个村庄非草王坝之地,在别人的地盘施工,踩坏一棵树木花草,大度者笑笑而已,计较者理所当然要出来与你理论一番,轻则叫你客气一声,重则赔款出血也属正常。但草王坝人穷得连自己都是饿着肚子上山的,赔钱的事,几乎做不到。做不到你别伤人坏地呀!邻村人的话完全在理。但确实黄大发弄的这个水利工程大到天边,绕过数个村庄、数个山头,你整天“轰隆”“轰隆”的已经够烦人,还石头乱飞,谁受得了?

黄大发又上山挖沟了?他20年前干的臭事烂沟没灭他心气儿?邻村的人一听山上不断的轰鸣声,心头就来火。来火也没用,人家草王坝搞的这个水利工程是“国家”批准的,“国家”批准的,对老实的山民们来说,不能公开反对呀!上级,不管你是大队还是乡镇,别说是县里省里,在老百姓心目中这都是“国家”。所以黄大发的水利工程经县上批准后,乡里一道指令,沿途各乡、各村立即无条件“配合执行”。但沿途老百姓有气存在心里,到了“气候”时就会爆发。这不来了嘛——你黄大发炸的石头飞到我头顶,炸坏了我房顶,而且竟然还砸到了屋顶最不该撞坏的地方……

黄大发,你给我出来!一日,邻村的一老一少拿着铁棒树棍,凶神一样地来到工地,说非要见黄大发。那架势就是要打架,拼个死活。

坏了老支书,我们的石头砸在他们家的房顶,而且砸到里面去了。草王坝的人急呼呼地向黄大发通风报信,说,你赶紧躲一躲吧,否则人家一定饶不过你的!

瞧你说的!我能躲到哪儿去呀?黄大发脸一沉,说,再说本来就是我们不对,是我们没管住石头,它不长眼,乱飞一通,砸了人家的房顶,谁碰到这样的事不生气!

黄大发说完就主动从另一工地赶过来,和颜悦色地见了主人,拱手道歉,赔了一万个“对不起”。

少说废话,黄大发不是有能耐吗?说吧,这事你到底想怎么办!主人不买他账,怒发冲冠地用棒棍对着黄大发,逼他说出“条件”。

还是对不起,是我们错。你们说个数,看需要我们赔多少。黄大发依然和颜相对。

黄大发啊黄大发,你也是一把年岁了,你给我说说,有人砸了你祖宗牌位,你说给我出个价,到底你家的老祖宗值多少钱吧!对方不仅没灭怒火,反而更加火上浇油道。

坏了!黄大发心里暗暗叫苦:这石头怎么就这么不长眼嘛!飞到哪里不是,非飞到人家祖宗的牌位上……唉!这事麻烦了。

真不该!我们错,一万个错!黄大发有些不知说啥好了。

光说错有啥用?我祖宗不答应!对方不罢休,举起铁锤和树棍就要往黄大发头上砸……众村民一见不妙,纷纷冲上前去劝说阻拦,黄大发方躲过一劫。砸破房顶的主人在一片骂骂咧咧声中暂时离开工地,但事情并未平息。

当晚,黄大发立即召开干部会议,商量对策。大家一致认为,既然错在我方,确实应该主动去赔礼道歉,做应有的补偿。

我完全赞同大家的意见。现在你们全体一起跟我走。黄大发说着随手拎起一个纸袋,对几位干部说。

一个村的全体干部集体整整齐齐地跑到邻村的一户百姓家赔礼道歉,这面子应该是给足了,问题是下面还有两出戏:一是黄大发率全体村干部一起向那家的祖上牌位鞠躬磕头,二是他自己拿出一罐装得满满的蜂蜜放在桌上,对这家主人说,这是我自家产的蜂蜜,本来是你老婶子留给我补身子的,一直没舍得吃,正好送你家人补补身子,算我一份心意……

山里人最实在,也最要面子,这回黄大发他们草王坝人又给面子又给礼物,让人咋整嘛!这家主人硬邦邦的心一下给软化了,拉着黄大发的手连声说,黄书记,你带领大伙修渠引水的事我们早知道,你是一个好干部,真党员,我们佩服你。瞧一点小事你这样认真,叫我们多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明儿我再派几个木匠瓦工把你房顶补好归拢,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你尽管放心,我们再不让石头飞到你房顶和院子里了!黄大发趁势说道。

唉,这也不是你黄书记的错,是它石头不长眼嘛!

那不行呀老哥,我们搞这么大的工程,已经给沿途的乡里邻里带来那么多麻烦,还弄坏你们的院子和房子,这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们要管住石头,做好施工安全,就是石头也要让它长眼!黄大发说。

你真是个好书记!主人紧握黄大发的双手,万分感激道。

第二天,施工现场,安全会议再次召开,黄大发讲了一大通安全方面的基本要求外,最后强调说,我们在山上修渠,等于在别人的祖宗头上动土,在老天爷身子上拉刀,时时处处要小心翼翼,谨慎再谨慎,尤其是在爆炸和施工中,不能让我们的石头不长眼,要做到每一块经我们手、因我们施工原因而动过的石头,必须长着眼睛,绝对不能伤人家,伤人家的地,伤人家的院子,伤人家的房子,当然也不能伤我们自己!绝对不能!记住了吗?

记住了!施工的干部和所有施工人员后来确实全记住了,再没有出现过炸山炸到人家的屋顶,石头做到了“有眼有耳”地飞……这事说起来一句话,做起来太不容易。黄大发说,为这事他至少短了3年寿。

闹心的事何止这!

开山筑渠一直在向前延伸,碰到的事也越来越意想不到——

一日,黄大发带着唐恩良等几个年轻人到乡里背炸药,在回来的路上,被气喘吁吁赶来的村委主任张元华拦住,说,老支书今天你不能回去了!

啥事你弄得那么紧张?黄大发觉得奇怪,估摸着工地又出大事了,便放下篼子问。

张元华垂头丧气地报告道,炸山时又捅了“马蜂窝”……

我不是让你们炸山时一定要让石头长眼睛吗?怎么又没长眼呢?黄大发有些火了,问,炸死人了?

那倒没。可比炸死人还麻烦。张元华说。

炸坏了院子、房子?

炸坏了院子、房子是可以修的,倒不是问题了。张元华又说。

那到底炸坏了人家啥呀?黄大发问。

把人家的祖坟炸出了一个窟窿……

我的小祖宗啊,这还不是问题?是捅破天的大问题哟!黄大发连拍大腿,心里直叫苦。问,现在怎么样了?

人家来了十几个人,非要跟你论理,扬言说,这回绝不让你老站着回家……张元华没敢把话说透。

啥意思?黄大发的眼珠子瞪得圆圆的,问。

就是……

走,是祸是福,躲是躲不过去的。黄大发拔腿就要去闹事的地方。

张元华一把将其拉住,说,我看能躲还是躲一下好。

躲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黄大发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重新背起筐篼,挥挥手,走,好心去跟人家赔不是去!

山路上,背着沉甸甸炸药的黄大发,望了一眼远去的唐恩良等人的背影,迈着吃力的步子,走在回工地的路上……

喏,不是嘛,他回来了!这时的张元华已经远远地站在一个山崖上,跟十几个前来闹事的邻村村民们站在一起,指着从山脚下正缓缓而来的黄大发的身影,说。

果真是他哟!这个黄大发真不简单嘛!有人窃窃私语道。

好啊,他有本事嘛!有本事我们就找他呗!更多的人说。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身材矮小的黄大发身上。

大伙儿咋啦?还不过来搭一把手啊!想看我这个小老头早点去见阎王爷呀!黄大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这么说着。看得出,他是想缓解一下现场的紧张气氛,佯装啥都不知。

你就是黄大发?闹事者中有人冲到黄大发跟前,责问道。

是呀,有事找我?黄大发以笑相对,在放下背篼的同时,用手做了个手势说,这儿没有凳没有椅,只能请客人在还没有修好的石渠沿上坐坐了……说着,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先在石渠沿茬上坐下,然后一边招呼一边自语道,瞧这年纪,你不服不行啊!老了——

闹事者中有人骂了一声。

张元华等草王坝人愤怒了,上前要跟那个出言不逊的人论高低。黄大发赶紧站起来吆喝道,谁敢耍野?咋啦?黄大发冲草王坝村民呵斥道,人家是骂你了?骂你又怎么样啊?你在人家地盘上动土,你们有啥耀武扬威的?啊?

张元华等人被黄大发训斥后,很不情愿地退下阵来。但黄大发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批评草王坝人的气势,让那些闹事者反倒一下感觉有些不知所措了。领头闹事的那个人似乎不甘这种结局,便站到黄大发跟前,说,你是黄大发?

嗯,我是。大兄弟,你看我们有啥做得不妥的地方你多包涵……黄大发一副笑脸和诚恳。

包涵?这事能包涵得了吗?闹事者的火气一下升高了,你把我们家的龙气给震散了知道吗?

哎哟!真有这事?黄大发惊叫一声,立马站起来,连鞠三躬,表示致歉。

别来这一套!不管用!你几个鞠躬顶屁用!我家的龙气冲坏了,你们必须抵冲!闹事者道。

咋个抵冲?黄大发仍然笑言相对。

我问你呢!闹事者勃然大怒,把喘着粗气的鼻子差不多已经对上了黄大发的鼻尖——现场气氛骤然紧张。

其余的双方人员都已捏紧拳头与“家伙”……一场血拼眼看着就要爆发。

兄弟息怒,息怒!千万别在这儿惹怒了山神,有话我们好说。黄大发还未把想要说的话说完,怎知对方有人带头抡起铁锤,就朝草王坝人刚刚筑好的石渠沿上猛击一阵,顿时那砌好的渠壁“稀里哗啦”地倒塌一片……

你们怎么能毁掉我们的水渠?你们想干什么?张元华等草王坝人急了,举起钢钎、扁担等欲上前拼个死活。

不许动!黄大发突然一声吼,那声音之大、之威,令在场的所有人一怔。但,这并不能制止闹事者,他们说,黄大发,我们知道你草王坝穷得除了想挖渠道外,一点儿狗屁的东西都搬不出来!今天你不说出个赔金山银山的道道来,我们就叫你的狗屁水渠翻个个你信不信?

说话间,这些闹事者继续狂砸刚刚筑好的水渠……

张元华等草王坝的男人们怎受得了这般耻辱,钢钎与扁担组成的反击队伍,三步两步地奔到了闹事者面前。

干什么你们?谁也不会想到,年已六旬、身材矮小的黄大发,此时像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两支对立的队伍面前,他的那一声吼,在大山里久久震荡,又迅速折回,犹如巨雷般击得每一个在场者的胸膛在颤动……还愣什么?滚啊!黄大发用特异的目光给了张元华一个暗示。

我——我走……张元华先是一愣,然后立马折身从紧张的现场“败阵”而撤,一溜烟往山上跑去。那样子,在外人看来,绝对是“落荒而逃”。

你们呢?还想干啥?黄大发又冲自己的村民们斥道。

村民们见自己的村支书如此怒威,只得放下手中的“家伙”。这一下那几个闹事的人觉得自己一下长了威风,随即将黄大发团团围住,责问他,你黄大发今天想把整个事都揽下来可以啊!说吧,你要渠还是要命!

黄大发听这话后,摆摆手,说,都不要说话太绝,是我们草王坝做错的事,我身为草王坝的支部书记,我承担全部责任,与其他村民无关……

那好,既然你承担,你们现在把我们的龙气冲坏了,你说怎么个弥补、赔偿吧!闹事者又把圈子围小了一圈,几乎所有人喘出的气都可以喷到黄大发的头顶!

弥补和赔偿肯定都得做,都得有。可你们都知道,我们草王坝穷的那个样,现在真是赔不出啥东西来。只有等我们的水渠修好了,大伙的日子富了,我保证加倍给你们赔偿、弥补……

别尽说好听的废话!现在就问你一句话,是要命还是要渠?还没等黄大发把话说完,几个闹事者已经上手将黄大发的一双胳膊架了起来,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悬吊在半空。

我——我啥都想要。黄大发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丝颤抖的,非常镇静。他喘着气,继续说,可你们不会让我啥都想要的呀,所以今天我只能选渠道,这渠道是我们草王坝人的命根子,也是我黄大发梦想了一辈子的事,我不能把渠道丢了。剩下的我只有一把老骨头了,只要你们能保证这渠道顺顺当当地通过这里,我愿意把老命给你们任意处置。

黄大发啊黄大发,你真是嘴比山崖还硬!再问你一句,到底你要命还是要这破渠道?

命只能听天、听你们诸位了!渠道绝对是要留住的。悬在半空的黄大发闭着双眼这么说。

好嘛,那也不能怪我们了,你不是要渠不要命吗?好,看我们怎么着你——来人,把他绑起来!

干什么你们?快放下老书记!就在这当口,突然不知从何处跳出五个穿制服的民警。

命悬于一线的惊险场面,一下变了另一种气氛……

黄大发“以命抵渠”的消息不胫而走。水渠沿途原本想捞一把的那些人这回纷纷前来与黄大发和草王坝人“热络”起来。这时的黄大发又是鞠躬又是拱手地对人说,咱草王坝修渠给邻居和周围的村民带来不少麻烦,该还的情,该赔的物,我们一分一毫不会少的。只求好邻居容得草王坝一点时间,我黄大发说话算数,若有半句谎言,雷劈山压!

而且,就在修渠当口,黄大发几次带着村委会主任张元华等干部,到修渠沿途的那些家庭困难的农户,送食送衣,掏家底进行慰问。

山里人本就实在,黄大发一片热心热肠的行动,如春风沐浴冰寒大地,很快解开了沿途因为施工而产生一些矛盾的邻村村民的心结,石渠在一声声激昂的劳动号子与如雨的汗水中向前延伸着……

现在你们该明白为啥我总说,既然我们想让渠道通水,能吃上白米饭,那就得让石头也要长眼睛。在漫漫的背炸药路途上,黄大发一边迈着沉重的双腿,一边低着头,向走在他后面的几位村民唠叨着。

老支书,我寻思着,如果不是你几番出场,他们才不会轻易放我们过他们的山崖与地盘呢!唐恩良说。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给人一份温暖,人家就会心里高兴。再说,我们修渠跑到了人家的地盘,人家本来好端端的,可你去闹人家、砸人家,人家不生气才怪!换了我们不也一样嘛!没准比人家更凶,更要别人命!黄大发这么一分析,草王坝人没有一个再怨天怨地怨他人了。

唐恩良更是感动道,老支书,我这辈子算服你了!跟着你走,就是跟着党走!一走到底,走到水渠通水,走到吃上大白米饭!

你这个小子,就这么点出息啊!黄大发半弯着腰,捡起路旁的一块小石子,往一溜烟走在前面的唐恩良扔过去。

哎哟哟,扔痛我了!扔痛我了!唐恩良佯装受了大伤似的在前面叫喊起来。

你小子,不给你点疼才不知道别人的恩呢!黄大发带着几分疼爱之心,这么说道。

老支书,你这把年纪了,把背炸药的事交给我就得了!干吗非要亲自干呢?唐恩良几次看着黄大发弯着腰、背着竹筐篼,整个人儿都快擦山岩时,心疼地劝道。

从水渠工地,到取炸药材料的地方,来回一趟就是三四十里路,且都是崎岖弯曲的山间羊肠小道,每一筐炸药材料,都有五六十斤重,就像唐恩良这样年轻力壮的村民走一趟也得三五天才能缓过劲。而在施工爆破最紧张时期,黄大发每三五天就要去背一次。有人说,干吗不用车用马去驮一次多拉些回来嘛!黄大发告诉我:一是当年对炸药材料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不会一下让你多取,也就是说只能根据你的施工量来定量供应;二是黄大发知道炸药雷管等这类危险品是不能有丝毫的丢失与缺斤少两,这关系到的就更多了,甚至是生命安全问题、工程安全等等。

所以他才坚持要自己亲自去。村委会主任张元华说。

你可不知道,当时政府对炸药一类的材料管得不是一般的紧,而且一般搞运输的人又不敢揽这活。原平正乡乡长商顺模至今还记得,有一回乡里为草王坝修水渠批准给50件炸药材料,过路的汽车没有一辆敢拉。要等村子里的马车来拉,得绕路多走几十里,会影响工地开山爆炸的施工进度。黄大发二话没说,背起两件就走。那得几十斤重哪!商乡长说起这事,满是感动。我有几次都是亲眼所见,黄大发到乡里背炸药,都是赤着脚的,我问他为啥连鞋都不穿?他笑笑,说,走长路、山路,光脚是最好的。我一瞧他的脚板,全是血痕血迹和血斑……看着心疼和难过啊!

这算啥事!黄大发听我问他这事时,淡淡一笑,说,当时我一心想的是赶快把水渠修起来,通上水,能把这事做成,我苦点累点算啥?就是搭上这条老命也值得。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不觉得苦。

黄大发说这话时,脸上都像乐开的花一样,丝毫没有作秀和假意,是那种从内心泛出来的情感。

而我知道,为了修这水渠,黄大发吃的苦,所干的事,有些是他人无法想象得到的——开山筑渠,两样物资最离不开:炸药与水泥。这两件物资在当时的贵州遵义,属于紧缺物资。前者我们已经说过,它不仅紧缺,且涉及危险与安全诸多方面工作;水泥相对简单,但水泥在水利工程特别是黄大发的高山悬崖上修渠,其用量之大,再加上严格的使用标准和要求,又是一项十分繁重而艰巨的物资与技术问题。黄大发说,对此他必须亲力亲为。

第一次修渠失败,根本上讲就是因为没有水泥这个基本材料。黄大发说,这回修渠时,上级政府给了我们水泥等物资供应,这对草王坝人来说,水泥好比我们的生命一样金贵。我得把好这一关,用好这金贵的东西。

为了用好这“金贵之物”,黄大发可是做到了倾心倾力——

几乎每次到区里拉运水泥,他都要亲自赶着马车去。一则他去后人家能够保证及时给他。黄大发修渠,精神可嘉,他的名声好,供应商不会压他拖他为难他,所以他亲自去拉能够节省施工时间,保证前方用水泥不耽误工程进度;更关键的是,他亲自去拉能够做到尽量不浪费半两水泥。

他黄大发每回来拉水泥,眼睛瞪得最圆,生怕我们少给他半斤一两;回到村上,卸货时他要把车厢内打扫得干干净净,哪怕一丁点儿也要入库。给他供货的人和村里的群众都这么说。有一回拉水泥的马车陷在离草王坝30多公里的一个水坑里,怎么也出不来。此时天已黑,这对前不着店、后不着村的黄大发来说为难了,赶车的并不是草王坝人,人家一甩手就去找附近的农家借宿了,剩下黄大发一个人无计可施,问题是他怎么能舍下一车子水泥而不管呢?无奈的他,丝毫不犹豫,这一夜,他在水泥包上来了个露宿,与野山里蚊子“搏斗”了十来个小时,直到第二天找来帮忙的人,才让黄大发的一车水泥和他本人完成了“突围”……

说起“水泥”的事,黄大发的老伴徐开美说,你问修渠道时他背水泥的事?他就这么个人,凡是困难的事,凡是要紧的事,凡是别人不愿干的事,他就抢着去干,甚至一个人去干了。两次修渠道,都是靠人拉肩扛的。不只拉水泥,还有钢筋啥的,都是从几十里外背到工地上的,那时通草王坝的路只有小山路,就是有汽车都进不来的。都是他带着大伙靠两只肩膀挑进来和扛进去的。我心疼他的是,跑几次脚上就全是血泡了,都破了,后来结痂的伤口还没有好,他又去了。有一次回来,给他脱鞋时怎么也撕不开,后来泡了热水才撕开的,那脚再往水里一放,水一会儿全变成红的了……我这心疼哟!叫他能不能休息两天,他就朝我瞪眼珠,说你知道我两天不去工地会出啥事嘛!要是出了啥事,我黄大发能对得起谁嘛!几十年的修筑里,他每天早上出工是第一个,收工又是最后一个。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碰到山上施工困难时,干脆他就几天、几十天不着家。我就给他送吃的换的,他根本不顾家,也顾不上。我不埋怨他,只是心疼老头子。

徐开美老婶子开始是笑着跟我“闲说老头子”,后来是声音凝重地“诉说老头子”——

拉水泥、背炸药时双脚留下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他又在山上天天踩在水泥和黄沙里盯着拌水泥、砌渠壁的事。老婶子说,那些活本来是各家各户、别人的事,可他不放心,几乎所有拌水泥的事都要在现场看着人家怎么放水泥、放多少,是不是缺斤少两,是不是拌和搅匀了,多数时候他就踩在水泥和黄沙里自己拌,那一双脚,天天红肿得像条烫伤的猪腿,我管他,不让他再干那些活,他又瞪着眼对我说,知道为啥我第一次领着大家筑渠失败了吗?就是没有水泥,就是光用了黄泥巴砌渠壁,它不管用,照样渗水漏水。可你知道,现在用水泥是好,但如果比例不对,黄沙和水泥拌和的比例和时间不对的话,照样还会渗水漏水,如果这回渠道修到了草王坝,可到时水仍然进不了村里,你让我怎么向村民交代?我这条腿算啥?就是这条命都不算啥。可水泥与黄沙拌不均匀,拌不合格,那可比我黄大发的命不知要紧的多少倍啊!老伴你说说我的腿算啥?算啥呀!

老婶子说到这些事,已经在抹眼泪了。但说起“水泥”的事,还有让她更不愿提起的事——家里的老灶头有个地方掉了砖,我就想抓一把水泥再拌点泥巴,给老灶头补块缺,也能做顿好饭给老头子回来吃或招待个上面来的干部啥的。水泥就放在我家里,我这么想着,就让唐恩良小辈子帮我抓一小把水泥,结果被老头子看见了,冲过来把我手里的水泥抢走了,还不罢休,还臭骂了我一通。我好冤啊……

他几十年都在山上修渠道,自己累成那个样不算,家里的事从来不管,我整宿整天地提心吊胆,最怕山上传来话说出啥事了。可为了一把水泥,从来不向我发火的他,竟然骂了我……

年近80的老婶子在我面前哭泣,实在是一件叫人心酸、心痛和无奈的事。

这一天,徐开美到后来竟然收不住哭泣了,我惊愕而又不知所措。旁边的几位老村民,悄悄地朝我示意,意思是说不宜再问老人家了,由此我赶紧断了采访。

何作家你可不知,我们的黄大发为了修这条渠道,他的二闺女23岁就死了,13岁的孙子也夭折了……

啊!我惊得张了半天嘴。不是说黄大发带领村民靠一手一锤修渠30余年,在千米高山上挖了几十里路长的“大发渠”,竟然没死一个人、没重残一个村民嘛!

是这样。这个是奇迹。但在修渠中间,他黄大发第一次修渠时,那1961年出生的大闺女在他修渠最紧张的岁月里病死了。如果说那时是因为穷、因为孩子的病没及时赶上治,而让黄大发失去了一位亲人,这是那个年代许多家庭都可能会遇到的不幸,作为活着的人也许还能有些理由安抚内心的伤痛的话,那么第二次修渠时,黄大发一连失去最疼爱的23岁的二闺女和13岁的大孙子,这般打击与痛楚,让一位铁石心肠的大山汉子差点崩溃……

黄大发修筑天渠,何止皮肉之苦、筋骨裂碎和精神劳累,他的心、他的神、他的情,更无时不在经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那种痛苦与折磨,有时如狂风暴雨的鞭抽,有时如抽筋扒皮的钻心切肤,有时如烈焰燃烧般焦煮,有时则如惊天巨雷在头顶突然爆响……黄大发,一个小个头男人,30余年里,他为修渠而经受的这类打击与摧残,岁岁月月都有,有时甚至一天一次、一天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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