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到了真正的监狱
跟在杨队后面出了大院的第一道铁门,杨队走进值班室填记录去了。
回望着灰乎乎的值班室大门,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上次我妈来看我时的情景。我妈昏黄的眼睛在我的眼前一刻不停地晃悠,挥之不去。想起这半年多所经历的一切,我不禁又是一阵恍惚: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如梦的往事像一场无声电影,碎片般钻入我的脑子,让我的太阳穴针刺一般疼痛……老羊肉、邱美香、老鹞子、陈广胜、董启祥、小杰、林志扬、药瓶子……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走马灯似的在我的脑海里转悠,俄顷便如七彩云朵般从身边飘过,想抓又无从下手,心如掏空了似的恍惚。
一阵风刮过来,眼皮底下有一种凉森森的感觉,像软软的刀子在割我。
杨队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感觉后悔了是不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跟个大姑娘似的掉眼泪,没出息。”
我揉着眼睛笑:“流什么泪呀……刚才被沙子眯了眼睛,我正在往外冲它呢。”
杨队笑笑,不再理我,转身拍了宫小雷一掌:“以后少在我面前耍嘴皮子,好好改造比什么都强。”
宫小雷点头哈腰:“对对,杨队,你说的一点儿不错,我最喜欢跟着杨队干活了……”
杨队瞪了他一眼:“关!”边往外走边回头对我说,“听说你写得一手好字儿,把你分到文宣组怎么样?”
文宣组?不错!光听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文化味儿,这活儿肯定既文明又轻快。
我拽了拽宫小雷的衣袖,轻声问:“文宣组是干什么的?不会是专职脱产的活儿吧?”
宫小雷靠近我的耳边说:“该干活还得干活儿,就是写黑板报的时候能轻快轻快。”
一听这个,我的心不觉一阵沮丧,脸麻得跟粘满泥巴的鞋底子一般。
穿过一道铁门,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崭新的楼房下面。嘿,这儿好!楼房的前面有一个很大的篮球场,几个穿劳改服的犯人在唧唧喳喳地打篮球,不时引得楼上的哥们儿高声喝彩。球场旁边立着几付单双杠,还有一个很大的沙坑。两三个干部光着上身在练习跳远,警服就搭在一边的双杠上。我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好啊,我应该过去穿上它,晃悠到大门,冲哨兵——“啪!”立正,敬礼,拜拜啦。我被自己这个荒唐的想法逗乐了,不由得咧了咧结痂的嘴唇——疼。
进入楼内,杨队到边门登记去了。他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眨眼之间就不见了。
我看了看一旁发着傻的宫小雷,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看着像部队营房呢?”
宫小雷叹口气,仿佛陷入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营房个屁啊……这是劳改犯的宿舍。唉……牛圈哦。”
大膘子凑过来,用肩膀扛了扛宫小雷:“我看这儿不错,犯人也可以打打篮球锻炼身体什么的。”
宫小雷怏怏地瞥了他一眼:“锻炼?那是人家‘大头皇’的待遇,你能捞着?锻炼好了身体让你越狱去?再说,就你吃的那点儿营养,抗你这么糟践嘛……也是,呵,反正你是个膘子,什么也不懂,下队了好好伺候着我,我再正儿八经指点你。”
瘦猴子的一张猴子脸此刻已经变成了京剧里曹操那样的白脸,两条腿哆嗦得不成样子。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听见了吧?下队以后好好伺候公鸡精,他会照顾你的。”
瘦猴子好像没听见,喃喃地嘟囔:“笼中的鸟,霜打的草,坐监的犯人,出‘熊’的屌,人到了这份儿上连个屌都不如了。”
杨队从里面走出来,把我往前一推:“胡四在前面,其他人跟上。”
转过一个楼梯上了二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好像没有几个人,那股熟悉的马厩味道又钻进了我的鼻孔。
幽深的走廊上挂满了标语牌子,上面写着很有力度的口号,大致是劝你洗心革面做个好人的意思。
大膘子被分在龙门刨组,他站在一张高架床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表情就像一只离了群的羔羊。
宫小雷被分到了机动组。
走廊的最里头是一个最大的房间,分东西两个门,一个门上写着“车床二组”,一个门上写着“磨床一组”。
杨队一脸肃穆,推着我和瘦猴子从近便的一个门口进去了。
这个房间够大,密密麻麻的上下床像一个个开着口的笼子杵在那里。
杨队指着靠窗的一个上铺对我说:“这是你的铺位。呆会儿组长收工了,你告诉他是我安排的。”
看着锈迹斑斑的床架,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就是即将陪伴我度过十一个春秋的床位?
十一年后走出这片高墙,也许这个世界上我已举目无亲。
杨队给瘦猴子安排完了铺位,把我俩叫到一起,说:“既然来了,就要好好改造。做个老实人到哪儿都不吃亏。”
这话说得有道理,如果在看守所我做了老实人,就不会惹寒露上火,如果寒露不上火,我也就不用挨那么长时间的劳改了。
杨队一走,我把被褥扔到上铺,抓着床架爬了上去。床上已经有了一张草垫子,里面的草在我身体的压力下,发出“咔咔”的声响,从垫子里弥漫出来的尘土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五彩的光晕,像我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
瘦猴子站在床下呼扇着眼前的尘土,语气很是不满:“什么年代了还铺这种玩意儿?”
我笑了:“你现在是阶级敌人,无产阶级专政对阶级敌人从来都是不心慈手软的。”
2.又见老妖
“四兄弟,是你吗?”门外探进一个尖尖的脑壳。我一愣,好家伙,这不是老妖嘛!
“妖大爷,你怎么也来了?”我兴奋地跳下床,扑上去拉住他的手用力摇晃起来。
真奇怪,在这里见到个多少有点儿熟悉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就像一个被绑住手脚的露阴狂,突然挣脱了羁绊要奋力奔到大街上亮家伙一样,激动又踏实。
“哈,胡兄弟,果然是你!亏你还记得妖大爷。老哥哥我来这里快要一个月啦,咱专管给爷们儿送水!走,去我那里喝茶去,宫小雷也在那儿呢。这真是山不转水转,咱爷们儿又凑到一起来了。”老妖笑着,搂过我的脖子往外就走。这个老家伙还是半年前的脾气——热情。
我回头招呼了瘦猴子一声:“猴子,别忙活了,去妖大爷那里看看啊。”
瘦猴子丢下铺盖,跟着跑了出来,一张刀条子脸慌得绣花鞋垫一般。
来到老妖的屋里,宫小雷正坐在床上眯着眼睛想心事,见我进来,欠欠身子说:“安顿好了?”
我低头看了看泛着黑色的茶水,笑道:“吃了一肚子糠,再喝茶水我怕把肠子给泡化了。”
老妖拽着我的胳膊拉我坐下,一脸正经:“别担心,中午我给你们加加营养。”
“就是就是,”宫小雷接口说,“别看咱妖大爷是个小小的水官儿,也算是个干部呢!人常说‘是个官大过卖水烟儿’,咱妖大爷现在这个职业管大事儿呢。”“一般情况。”老妖矜持地拖过一个马扎坐在过道里,转头问瘦猴子,“这位兄弟也是‘二看’来的?”
瘦猴子溜须的毛病又犯了,从裤兜里掏出我给他的那半盒香烟,掂出一根,双手递给老妖:“妖大爷,我是大六号的猴子呀。”
“兄弟,不管你是猴子还是老虎,一个看守所出来的就是我兄弟,”老妖笑着伸过嘴来,迎着宫小雷划着的火柴点上烟,嘬着嘴吐一口烟,很大度的一摇手,“你还别说,老妖我就喜欢你们这种团结一致的劲头儿。”
这话我听着别扭,团结?这里面都乱成一锅粥了!这种事情要是在社会上还不知道打破几个脑袋了呢。
老妖出去了,不多一会儿,提着一只饭桶又进来了:“兄弟们,开饭!”
猪肉炖粉条!虽然肉没有几块,粉条也烂得像一滩鼻涕,但那股香味还是够吸引人的。
我一把扳过饭桶,抓起筷子刚要下家伙,老妖拦住我道:“等等那两个伙计,”把头伸出门外吆喝道,“猴子,膘子,开饭啦!”说完,打开床边的一个箱子,从里面摸出了四根擀面杖粗细的火腿肠:“兄弟们,开始吧,妖大爷就这么点儿本事了。”
等瘦猴子儿和大膘子来了,大伙儿“呼啦”一声围住饭桶,筷子勺子交错飞舞,吃得如狼似虎。
抢完了饭桶里的菜,大家开始分食火腿肠。
瘦猴子取一个大便姿势,双手捧着一块火腿肠,啃得如同工作中的挖掘机。
吃罢了饭,我们各自捧着滚圆的肚子,在老妖狭窄的小屋里转起圈儿来……这种习惯已经成了一种不自觉行为,在看守所的时候就养成了,直到现在我还把它当成一种很不错的养生之道呢。好的习惯我准备保持到我孙子的儿子能下地跑了的时候。当我驾鹤西游,无论是在地狱或是天堂,我都会骄傲地对阴间的小鬼们说:看看,爷们儿就是靠这一招儿多得了几年阳寿呢。小鬼们必定异口同声地赞道:爷爷,你太厉害了,这一招儿够我们学半辈子的!俺要还阳,俺要还阳!我无声地笑了,感觉此刻的自己已经具备了鬼魂的状态。
“你知道小广也在这里吗?”老妖用指甲剔着牙问我。
“真的?”我莫名地有些紧张,“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早来了,”老妖将剔下来的一块菜叶填进嘴里,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脸怎么黄了,高兴的?”
“高兴的。”说实话,听到小广在这里,我真的有些兴奋,感觉自己忽然有了靠山。
“有什么可高兴的呀……”老妖垂下脑袋叹了一口气,“他混得不怎么样。我刚来的时候他管打饭,怎么着也算是个‘干部’啊。后来不行了,犯错误了……这家伙太能‘作’了,老是偏向自己的兄弟,多给他们分饭。这事儿上个月让人家给‘戳’了,蹲小号去了。可能这几天就放出来了,听说他快要到期了,估计在这里他帮不了你多少忙了。”
我想了想,开口说:“我知道他的刑期,应该还有半年多吧?”
老妖说:“好像不到半年了。他没蹲小号之前跟我聊起过,大概是四个月吧。这小子在这里很委屈,因为他把一个叫蝴蝶的伙计给弄进来了,蝴蝶的几个兄弟经常在这里折腾他。他老实多了,不张狂了,整天学习,上次他跟我说,他要复习功课,出去以后考大学。”
我笑了:“考大学?大学里收劳改犯吗?”
老妖说:“谁知道呢,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宫小雷插话说:“我在严管队的时候听一个伙计说,蝴蝶判了两年半,在看守所当劳动号呢。”
我说:“我知道,我听小杰说过这事儿,小杰说有可能他会去入监队,他又出事儿了。”
老妖哼唧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可真乱啊。小广好像很怕蝴蝶,从来不提他的事儿。”
我笑了笑:“他都不提这事儿了,咱们操的什么心?不管了,反正不关咱的事情。”
胡乱聊了几句,大家各自回了自己的监舍。
回到监舍坐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听到铁门“哗啦”一声打开了,接着传来一阵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