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狱友情深
拎着一大袋子东西回到床子的时候,李勇和侯发章正在床子上忙得不可开交。
见我回来,李勇停下手中的活计,用棉纱擦着手朝我笑:“妈妈来了?”
这声“妈妈”让人听得怪不舒服的,像幼儿园阿姨问小朋友的口气。
我把袋子放在床子后面的一个大木头箱子上,随口应道:“嗯,妈妈来了。”
李勇踱过来,用一种不客气的动作扒拉了两下袋子:“呵,够结实的啊。你们城里人就是两样,蹲监了,家里人还拿你当大爷给伺候着,咱可比不得你们呀……放橱子里吧,让那帮狼们看见都给你分了。”
侯发章忙不迭地过来打开了橱子的锁:“咱们师徒三个人的东西都放在一块儿,到时候拿起来也方便。”
我低下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橱子,心里不由得一阵好笑:师哥你可真逗哦,还拿起来方便呢,你有什么东西可拿吗?本来对他就没有什么好感,这下子对他更是没了兴趣。我悻悻地瞥他一眼,一摔橱门,随手把袋子扔了进去。
侯发章讪笑着关上橱门,刚要直起腰对我说点儿什么,李勇站在一旁吆喝上了:“侯发章,你是条哈巴狗啊!见到点儿好吃的你就摇起尾巴来了?怪不得人家都叫你‘侯勃起’呢,你就像一根鸡巴,逮机会你就勃起。床子还在这儿开着,你就撇下不管了?干活儿!”
看着侯发章陡然涨红的脖子,我不禁笑了:呵,这家伙长得还真像一根勃起的阴茎呢,够壮实。
这两个人挺下作,我没搭理他们,敞开橱门拿了几包烟,向对面走去。
对面的林武正在低头忙碌着,这小子看来还不知道我去接见了呢。
我绕到他的背后,趴在耳边猛力“嗨”了一声。
林武吓得一哆嗦,忽地闪到一边:“你不干活儿,瞎溜达什么?”
我倚在床子后面的柜子上笑嘻嘻地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林武没听清我说什么,拉过旁边的一个伙计说:“你来操作,我陪诈骗犯聊一会儿。”
旁边的那个伙计闷声不响地接过林武手里的一件毛坯,随手顶在了床子上。
林武走过来问我:“刚才你说什么?什么告别?”
我点上两根烟,递给他一根,故做神秘地说:“政府给我改判啦,一会儿就放我走。”
林武笑了:“我还没走你就想走?政府那是瞎了眼。是不是接见了?”
“算你脑子大,”我拉他蹲下,轻声说,“我哥哥他们来了,给我带了点儿东西,不多。一会儿回监舍我犒劳犒劳你。哎,有件事儿我心里没底,你帮忙拿个主意。”说这话的时候,林武“吱”的放了一个响屁。我刚躲闪过去,一个半阴不阳的声音从床子后面响了起来:“哈,林将军还能放这么响的屁呀!”
我抬头一看,冷不丁打了一个冷颤:好嘛,这不是一条鳄鱼嘛!这位朋友的长相跟一只凶巴巴的鳄鱼差不到哪儿去,满脸疙瘩,咧开的大嘴里面参差长着两排尖尖的牙齿,血红的牙花子露在外面,好像刚刚吃完了死尸。有趣的是,这家伙的一部络腮胡须竟然是紫红的颜色,像一块摩擦了一百年的波斯地毯。看着他惊涛骇浪般的脸,我忍不住想当一把唐僧——悟空,有妖怪!
林武见我愣在那里不说话,不管我了,站起来,当胸推了“妖怪”一把:“癞胡子,刚出严管就想‘造’事儿呀?”
癞胡子讪笑着退后两步,忽然看见了愣在一旁的我,立刻瞪着眼睛吹胡子:“看什么看?不认识你大爷是吧?”
我被他嚷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道:“对不起大哥,我还真的不认识你呢。”
“想认识认识是不是?说出来吓死你!”癞胡子靠前一步,猛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子,你还别跟我装大头,你不就是打人加刑的那个胡四吗?告诉你,在一中队这一亩三分地里没你玩的二八毛!”
这话把我吓得不轻,我敢跟谁玩二八毛?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呀……莫非这位老兄是寒露的伙计?
我的心里越发不安起来,慢慢退到了林武的身后。
林武抬腿踹了癞胡子一脚:“又过了不是?老四,别怕他,他就这么个‘二唬头’品种。”
可能是林武这一脚踹得狠点儿了,癞胡子忽忽悠悠倒退几步,“咕咚”坐在了地下,连声“哎哟”都没喊出来。
林武不理他,揽着我的肩膀问:“刚才说到哪儿了?你说有个事儿要我帮你拿主意,什么要紧事儿?”
我冲他使了个眼色,林武笑了:“不怕,癞胡子是咱们这条道儿上的,有事儿守着他说没关系。”
癞胡子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哼唧两声,扭几下屁股想要坐起来,没有成功,悻悻地朝我翻了翻眼皮,那意思好像是说,你不把我当兄弟看我还不爱搭理你呢。
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我再把话咽回去也不妥,弄不好要得罪癞胡子呢。我拉林武蹲下,躲在床子后面,从裤腰里抠出接见时大哥塞给我的那卷钱来,悄声说:“这是我家里人偷着给我的,你说这钱怎么个花法?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听别人说可以找就业的……”
“嘘!”林武有点儿紧张,黄着脸,倒头瞅了癞胡子一眼。癞胡子的双眼正像两只探照灯朝这面射着。林武苦笑一声,对癞胡子说:“你小子可真有福啊。得,见面分一半。这事儿就咱们三个人知道,谁要是‘戳’了,别怪我不客气,”转回头来数了数那卷钱,摸着下巴笑了,“不赖,整整一千块呢。”说完,顺手把钱掖在了袜子里,站起来把手当空一劈,“过年喽!”
癞胡子看起来比林武还要兴奋,拦腰抱起我转了三个圈。
老辛正从对面溜达过来,用手指着林武,呵斥道:“神经病,过年还早着呢。”
林武把我往前一推:“胡四说的,他说他明天就要回家过年!”
中午饭我没吃,直接拿了几包烟和两只鸡腿出去了。
上午出门的时候,我知道宫小雷他们这帮开电瓶车的,一般休息的时候都在门口的一个堆放杂物的屋子里呆着,我径自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门口,我就听见头顶上有人扯着嗓子吆喝:“四哥,我在这儿呐!”
我抬头一看,宫小雷坐在吊车上正端着饭碗看我,连忙招呼:“下来,我找你有点事儿。”
门口三三两两蹲了不少人,好像是吃完了饭在外面消化食儿。
一个瘦得像鱼刺的小孩冲我点了点头:“哥们儿,过来歇歇。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我装做没有听见,直接奔一个人少的花坛后面去了。
宫小雷站在门口四下打量:“四哥,你去哪儿了?”
鱼刺咋呼道:“那谁,公鸡哥,你找的那个盲流子藏到树后面抱窝去了。”
宫小雷上去,双手推了他一个趔趄:“小×孩儿怎么说话呢?那是你爷爷!”
鱼刺两手往外作防护状,进也犹豫,退也彷徨,最后干脆跳到了一旁,咧着鲤鱼一样的大嘴求饶:“公鸡哥千万别动手啊,我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呀。”宫小雷作势要打,鱼刺跳探戈舞似的一蹦一跳地闪开了,见宫小雷没有要打他的意思,坏笑着嘟囔:“那个哥哥是谁呀?怎么装得跟个干部似的?再大的‘谱儿’也不能不理人不是?”
宫小雷边往我这边走边回头:“你还配打听他是谁?说出来吓死你个小鸡巴操的!俺四哥无恶不作,杀人不眨眼,强奸、碎尸、抢劫、杀人、盗墓、拐卖妇女,连尸他都奸过呢,惹毛了,弄死你都不为过。”
呵,我竟然是这么个人物。敢情这里都兴吹牛?癞胡子说,他的名字说出来能吓死我,难道我的名字说出来也能把鱼刺吓死?不禁哑然失笑。
听说我接见了,宫小雷撇撇嘴,摇着脑袋嘟囔:“上午我家里也来人了,什么都没带,老爷子还训了我一顿。”
我叹口气,回头望望没人看我们了,掏出鸡腿递给他一只,又把提前准备好的六包烟塞进他的裤兜:“我比你强不了多少。烟你留两盒,剩下的抽空给迪哥送去。”
我以为宫小雷看见鸡腿会像狼见到羊那样三两口吞了,谁知他急匆匆地把它揣进了怀里。
“吃吧,我还有,”我打开另一个纸包,“再仗义一把,这个也给你。”
宫小雷推开我的手,豪情满怀地说:“古人云,有福同享真汉子!你也别吃了,给照顾过你的哥们儿送去。”
我的脸一红,这小子比我强。想想我俩在这里还有十几年的混头,我由衷地赞赏宫小雷的想法,无论如何得利用这些不起眼的举动赢得人心。我索性把鸡腿硬塞进他的怀里:“你的我不管,抽空把烟和鸡腿给迪哥送去。跟他说我来了,方便的时候会去看他的,让他坚持住,天塌不下来。”
走出花坛,鱼刺迎了上来:“原来哥们儿就是砸寒露的四哥啊,幸会幸会!哥哥赏个脸,来根烟抽。”
我刚要给他发根烟,宫小雷炸雷般嚎叫了一嗓子:“滚!”
鱼刺“嗖”的一声没影儿了,留下背后的一溜尘土,纷纷扬扬挡住了我的视线。
2.酒胆包天
收工回到监舍,老鹞子把我喊到值班室,先是问了一下我们打寒露的事情,接着叹了一口气:“难啊难啊,真他娘的难啊,在这里活着就跟撒尿一样,不把鸡巴扶稳当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把尿撒到脚面子上了。现在咱们都得仔细点儿活着了,不然永远也出不了这个大门。你就说小广吧,楞是为了点儿屁大小的事情进了严管。有什么?不就是多吃多占嘛。”
我问:“小广快要回来了吧?”
老鹞子哼了一声:“回不来啦,人家有道行,直接去了出监队。”
我一愣,心莫名地空了一下:“听这意思他已经出严管了?”
老鹞子讪讪地说:“还没呢,就这几天了。他要去出监队是我听别人说的,听说是去当‘大头’。”
我微微喘了一口气,感觉还不是那么郁闷,我真的不希望小广过得那么凄惶。
老鹞子说,小广很聪明,来了这里以后就彻底改了脾气,除了干活儿,收工以后就看书学习,很少跟人搭腔。在这里也有不少认识他的人,可是他从来不跟那些人过于亲近,只有一个叫关凯的伙计跟他能说进话去,那个关凯以前是他的“小伙计”。前一阵进来几个蝴蝶的兄弟,没敢直接砸小广,先拿关凯试了一下“刀”,把关凯修理得不轻,小广基本没敢说话。
后来这帮小子感觉时机成熟了,经常找小广的茬儿。小广很有“抻头”,一直躲着他们。国庆节那天队上改善生活,小广“割”了不少好吃的招待他以前的几个老相识,结果这事儿被蝴蝶的一个兄弟给“戳”了,就那么进了严管队。
“我估计小广这是故意的,他不想在这儿呆了,想借这个机会离他们远一点儿。”老鹞子大发感慨,“能屈能伸真丈夫啊。小广在这点上做得对,他如果跟蝴蝶的那帮人直接交上火,倒霉的首先是他自己,蝴蝶的那几个伙计也太‘污烂’了,整天惦记着找小广的麻烦……当然,他们之间的事情咱不知道,他们这也是给蝴蝶报仇。不管了,别惹着我就行,在这里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蝴蝶的那几个兄弟还在咱们中队吗?”没来由的,我有些害怕,似乎是怕他们知道我跟小广的关系。
“也散了,”老鹞子明白我的意思,撇撇嘴笑了,“全去了二中队,刑期少的大部分都去了。”
“一个没剩?”我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还有一个,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别人一走,他就‘蔫屁’了,叫宋文波,是个庄户孩子。”
“我听说蝴蝶加刑了,不会也分到咱们这里来吧?”
“有可能,现在咱们大队需要人。怎么,你怕他?”
“我怕他干什么?我跟他又没有什么冤仇,”我丢下一包烟,起身往外走,“我接见了,没带多少东西。”
“呵,行啊,我兄弟还能想着我,”老鹞子送我到门口,笑道,“好好混,有什么困难告诉哥哥。”
抽时间我去见了一下宋文波,原来他是个很老实的孩子,一点儿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些乍狂样子。我装做认识蝴蝶的样子,跟他聊起了蝴蝶,宋文波的表情充满崇敬,唱戏那样歌颂了一番蝴蝶在社会上的“丰功伟绩”,好像蝴蝶是正气凛然的关老爷。我附和他几句就走了,临走透露出这样的意思,咱们都是蝴蝶的人,以后应该互相照应。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无精打采地过着,感觉秋风已经变得刺骨的时候,队上发棉衣了,还是那种灰蓝灰蓝的颜色。车间外面的树木也变得苍老了许多,干巴巴探出的枝桠没有了树叶,像一根根粗细不一的烧火棍,远处的树木朦胧得就像癞胡子脸上的胡须。天也不再像浓痰一样的黏糊闷人,而是贴上了杨队铁青的胡子茬那样,阴冷得有些瘆人。
“老四,过年吧。”我独自蹲在车间门口抽烟的时候,林武过来蹲在我的对面笑嘻嘻地说。
“过年不是还早着吗?”我很纳闷,这小子总是神经兮兮的。
“你是真忘了还是跟我‘点憨’?”林武收起笑容,小眼眨巴得像打闪。
“明白了。”我猛然想起上个月我给他一千块钱的事情。
林武四下打量了一番,往前凑了凑,小声说:“你跟老鹞子的关系处得怎么样?”
“咱办咱的,关他什么事儿?”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