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中队的灶王爷
五六天的年假很快就过去了,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无精打采。
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日子是在春节前后,严冬犹如破阵的将军,用尽最后一把力气,把人们折腾得像霜打的茄子,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朝气。我经常蜷缩在林武狭窄的工具箱里写申诉,搅尽脑汁。往往吊死鬼一样从工具箱里爬出来的时候,感觉灵魂仿佛离开了躯体,空荡荡的没有质感。
当我快要对自己的申诉感到绝望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令我振奋的消息:大规模的改判开始了,有不少严打的时候错判或者重判了的案件开始重新审理。就在我们中队的隔壁二中队,已经改判了好几个人,有一个朋友直接就回家了。我终于看到了一线希望,不停地写信暗示家人:抓紧,抓紧,再抓紧!队长检查我的信件时,也没有以往那么严格了,我估计他们也知道我的案子属于错判重判的范畴。
透过严寒,我隐约看到了树梢上那些嫩绿的枝桠。
这天,我正跟林武蹲在车间门口抽烟,老林急匆匆地过来招呼我:“快,杨队找你。”
杨队找我?莫非有我的好消息?我疾步往队部跑去。
杨队正在队部里烤火炉,示意让我坐到门口的一个马扎上,笑眯眯地说:“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我怎么知道?但我敢肯定是件好事儿。
我抬起头来,作懵懂状,笑道:“我知道,你是想告诉我,让我到新中队里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释放。”
杨队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一旦新中队成立,你第一个跟我走。我想告诉你的是,现在你可以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了。”
难道真的是要给我改判了?不会这么快吧?要改判也得法院来人嘛。
我紧着胸口,急促地问:“杨队,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队把身子往后一仰:“寒露被枪毙了。”
尽管对寒露的结局我早已心中有数,但是猛然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有点儿激动,心跳得厉害,说话都不连贯了:“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杨队点上一根烟,慢慢抽了几口,吹着面前的烟雾说:“今天上午。本来应该是在支队礼堂公判的,但是他在枣庄做了孽,被枣庄法院处决了……这个事情支队很快就会公布的,之所以提前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尽快放下心来,安心改造。”
这个王八蛋终于走到尽头了……我长吁了一口粗气,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这么简单?本来我还准备在劳改队里跟他好好的“飚”起来干呢,他说死也就死了。跟杨队又表了一番忠心,我低下头来等候杨队训话。
杨队站起来饶着我转了几圈,忽然站住,沉声说:“改造是严峻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改造途径。告诉我,你喜欢以什么样的方式加强自己的改造?”
这句话终于让我盼来了!我装成很不解的样子说:“杨队,你怎么这么问我呢?只要是有利于我的改造,早一天回到人民的怀抱,什么样的方式都可以,我听您的,您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干,只要对我的改造有利,我干什么都无所谓。”
杨队重新坐下,双眼盯着我,目不转睛:“我就纳了闷了,你说你小小的年纪,学点儿什么不好?偏学劳改油子这一套。你以为你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干的是什么?你必须彻底改掉以前的那些坏习气。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跟我玩脑子的人……”
我连忙拦住他的话头:“我错了我错了,今后我全听您的。”
杨队把手里的烟蒂扔给我,我接住,猛吸两口,抬起头来听他吩咐。
杨队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去新中队打饭!”
痛快!实惠!我顿时有点儿晕了的感觉,像个太监那样,紧着嗓子,细细地挤出一个字:“行。”
杨队笑了:“满意了吧?”
我眯着眼睛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已经有一架泛着金光的饭车在吱吱嘎嘎地唱歌。
走在回车间的路上,我的两条腿轻飘飘的,仿佛踩在高高的云端之上。我仰望无边的天空,目光敬畏又虔诚。我相信一定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着我的命运。胡老四,你的命运不错嘛……我刚刚笑出这一声,脑海深处蓦然划过一道闪电,这一刹那我猛然清醒了许多,如果我所遭遇的这一切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那么我还有什么可以顾虑的呢?我将迈开大步,奋力向前,无论前方还将遇到什么。
车间门口,架在墙上的那架黑乎乎的饭车,此刻在我的眼里犹如一辆高级轿车,熠熠地闪着金光。
共产党员,时刻听从党召唤!专拣重担挑在肩——我高声唱了一句戏词。
一股冷风当口灌入我的喉咙,让我的胸膛一下子膨胀起来,感觉自己无比高大。
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新的中队。
新中队就在原来中队的楼下,靠近出入监舍与车间的大门,前面就是那个宽敞的操场,亮亮堂堂的。
杨队把我们领到操场上,简单说了一些关于新队有个新起色之类的话以后,就照着名单给大家分了组。
大家兴高采烈地各自回屋收拾起了床铺。
杨队站在走廊上踌躇满志地来回晃悠身子,直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才把帽子夹在腋下,哼着小曲走了!
新中队分了十几个组,跟老中队差不多,只是人员少了许多,也精干了许多,大部分都是原来中队的技术骨干。
老辛,老范,本田大叔他们还有我师傅李勇还在一个组,老辛终于如愿以尝,担任了新中队的纪委会主任,组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李勇。侯发章还是跟着李勇干,李勇提拔他当了卫生员,这家伙高兴得像个得了奖状的小学生,咋咋呼呼地指挥别人整理卫生,他还真像个国家干部。林武由于即将刑满,直接干了拉水的活儿,轻轻松松地等待释放。宫小雷也来了,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开电瓶车。
纳闷的是老林,这家伙年前还沾沾自喜地说自己将要在新中队干纪委会主任呢,结果新中队没有他,我怀疑这个劳改油子在杨队那里是不受欢迎的。老妖和刘春山也没有来,估计新中队不欢迎老油条们,杨队提前就说过,新中队要年轻化技术化。
老鹞子倒是美得很,直接就搬到了新的值班室,还干他的值班组长。这小子一上任就提议让他的一个跟班的去了值班室打杂。这是一个形象委琐的结巴,不知为何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外号——大虎。我除了还干我的宣传员,自然又成了新中队的灶王爷:打饭的。我跟林武两个人单独住了一间宽敞的监舍,就在值班室的旁边。
推着饭车,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哈哈,洒家终于可以相对自由一点儿啦!
外面阳光明媚,操场上的几棵杨树已经发出了新芽,嫩绿的树叶在轻风的吹拂下,簌簌地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午后的阳光均匀地洒在枝桠间,泛着熠熠的光芒。我推着饭车,像马拉松运动员那样,绕着操场转了七八个圈,直到累得双腿成了两根面条儿,这才作罢。支好了饭车,躺在操场中央,我冲着天空大声喊:“春天来了!”旁边几个玩双杠的武警冲我直乐,他们以为我犯神经病了。
2.五一节的排骨
今天是五一节,推着饭车刚走到事务队大院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道。
挨好了号,我问身边的伙计:今天吃什么饭?那伙计笑眯眯地说:“排骨!劳改犯就应该在这一天改善改善生活,国际劳动节嘛,劳改犯最能劳动,听说这个节日就是专门给咱劳改犯定的呢。”
管你给谁定的呢,有好饭吃就得。我在心里琢磨上了,先找个树阴,蹲在下面猛吃一顿,再装满八大饭盒留着以后吃。然后,然后给我最要好的朋友所在的组挑好的舀,吃得他们拉肚子。再然后他们就捂着肚子骂我:俺那亲爹哟,你可真义气哎……想得差不多了,我蹭到窗口那里,冲指挥舀菜的一位胖伙计打了个招呼:“孙哥,今天吃好的啊。”
孙哥乜了我一眼:“你在外面没吃过什么好饭是吧?排队去。”
我很放心,这位孙哥早已经被我拉下了水,这小子抽了我不下三条烟呢。我听出来了,他那意思是说:小子,没吃过什么好饭哥哥今天管够。好,在哪里也得靠关系。果然,在孙哥的指挥下,那只挖粪舀子一样大的勺子狠劲地往大锅底下沉,不大一会儿,我的饭桶里就装满了厚厚的土豆炖排骨,几乎没有什么汤,惹得旁边的朋友们直拿眼睛斜楞我。
离车间还有一段路程,我推着饭车奔了一个没有人的花坛……饱了,八饭盒排骨也装好了,整齐地码放在盖馒头的被子底下。
我擦擦嘴巴,扯几下棉被,隔着棉被按一下饭盒,推起车子一溜小跑向车间奔去。
路上不断有人问我:“今天中午吃什么?”
“排骨!”我回答得底气十足,一肚子的油水顶着呢。
还没到车间门口,宫小雷就跑了过来:“快,拿块结实的我先尝尝。”
我朝他递了个眼色:“别急,我给你留着呢,”用饭勺敲打着饭桶,冲车间门口大声吆喝,“伙计们,开饭啦!”
眼前,用来盛菜的水桶整齐地排在地上,有几只做好记号的是我的关系。就这样,我贫富不均地分完了饭。
有几位朋友悄声嘀咕:“咦?排骨怎么这么少?每人还摊不上两块呢。”
“就是嘛,刚才我看见人家一中队和二中队每人最少有三块呢。”
“妈的,这不是明摆着玩膘子嘛……”
尽管有些内疚,可是这些话我听了依然很不舒服:哦,合着以前我走后门从伙房里多打的饭都喂狗了?
我转身问那几个还在嘟嘟囔囔的伙计:“朋友,你们是不是说我多吃多占了?”
“没有啊。我们是在随便说说,你就是再能吃还能吃得了多少?没事儿,没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