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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狱中伴侣 (2)

邱美香骂声娘,伸手拿过茶缸灌了一口水,眨巴两下眼睛接着说:“不管他,咱唠咱的。开始了啊……这不,那天我在坡里看瓜,晚上睡不着觉就想心事儿……咳咳,我就想啦,俺村刘老五他大闺女长得挺好,俩大奶子跟我家地里种的小香瓜似的,我骑上车子就去了。到了他家,爬墙进去瞅着西间开着窗户,我就跳进去了。黑影里也看不清楚,光看见俩白乎乎的影子躺在炕上。管他呢,反正俩闺女,都是母儿,哥们儿我一遭‘划拉’了算完。喂,哥……老胡,老胡你在听吗?”

说实话,我还真没正经听呢,听了开头就知道结尾,这也太没劲了。

我欠欠身子,讪讪地说:“接着说你的。”

“你在听我就放心了。老胡你可真是个文明人,说听就听,说不听就不听……这不,我爬上炕,伸手来脱炕边那个姊妹的裤头,谁知道这个节骨眼上她翻了一下身子。我怕惊醒了她,摸摸索索从桌子上捞了一把剪刀,咔嚓咔嚓就剪开了她的裤头……当时我心跳得要死,整个人都晕了。”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嘴巴剧烈抖动,眼睛里仿佛要伸出一只阳物来。

好,这个有点儿意思,我得好好听着。

“我剪完了她的裤头,捏着上面的那一个角,顺手就是那么一掀,嚯……别笑话,没办法啊兄弟,谁到了那种关头也这样。我跪着,拿着家伙找她的窝场儿……什么窝场儿?咱从来没干过这营生,哪知道哪儿是窝场儿?反正我急不住了,‘心思摸乱’的,照腿中间那块儿就那么一下腰!刷锅——老胡,做完了饭应该刷刷锅你知道吧?”他用手在我的眼前刷锅那样迅速地划圈,很职业的样子。

“知道。”我感觉眼晕,怏怏地把脸转向了窗外,窗台上有一缕阳光暧昧地闪着。

“我太紧张了,锅才刷了半圈儿人家就醒了,照我的脸上就是那么一大下子。”邱美香把脖子往我的眼前一伸,迅速摆了一个挨刀的姿势,“老胡你看她把我给挠得。你说我还有什么情绪办这事儿?这不是害人嘛。这‘枪’也软了,人也害怕了,赶快跑吧。我翻墙出去骑上车子就窜,窜到半路觉得蛋蛋那块儿凉森森的。下来一看,乖乖,原来我是没穿裤子,这是撇在人家炕上了呢。不行,我得回去拿裤子……”

“你别说了,路上就被人家抓了是不?你真牛。”我实在是不愿意听他继续絮叨下去了。

“老胡,你说这能叫强奸吗?”他摊摊手作冤枉状,把眼睛瞪成了铃铛。

2.猛人汤勇

下午,家里给我送来了铺盖,我总算是有了自己的“装备”。

跟“刷锅的”闲聊中,我了解了不少以前听都没地方听的“内幕”,原来我沾了大便宜呢。一般刚进看守所应该先进大号,大号里少则七八个人,多则十好几个人。进去得先挨上一顿“帮助”,除非你在外面名声很响,或者是你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懂些规矩,否则这顿杀威棒是免不了的。刷锅的说,基本情况跟《水浒传》里描述的差不多。这几天凑热闹的多,大号里住满了人,我幸运地躲过了这一劫。

晚上“放茅”——就是各号子的人搬着马桶去厕所倒掉排泄物,顺便上厕所。运气好了能在里面拣个带尿臊气的烟头什么的。火柴是没有的,但是伙计们有办法,从棉被里抽出点儿相对干燥一些的棉花,棉花里再夹根笤帚苗什么的,放在地板上用鞋底下力地搓,搓着挫着就冒烟了,然后抓住时机把棉花一扯两半,对准冒烟的地方,嘬起嘴巴,痨病鬼喘气那样抽搭着吹,火苗就慢慢被吹出来了,这多少有点儿老祖宗钻木取火的意思。不过,暂时我还没享受到这种乐趣,因为这里不让吸烟。

晚上放完茅刚回号子,“咩咩”的羊叫声又从隔壁传了过来,这是老羊肉又回来了呢。叫声显得有气无力,像母羊难产。

我趴到后窗上紧着嗓子吆喝了一声:“肉哥,咱爷们儿又吃亏了?”

老羊肉有气无力地应道:“还好啦……没死人。”

林志扬的公鸭嗓子又响了:“老肉,没死咱接着唱啊。”

老羊肉哼唧道:“唱不出来啦,找不着感觉啊。”

林志扬破口大骂:“耍他妈大牌?你以为你是李双江?唱!不唱明天放茅砸你老狗操的。”

老羊肉“唉”了一声:“别闹了,一会儿要放风了。”

果然,走廊上传来一阵开铁门的喀喇声。

刷锅的一个猛子蹦了起来:“亲奶奶哎,可等到这一天啦,”伸手一拽我,“还愣着干什么?走呀,放风。”

我迟疑着站了起来:“不是刚放完吗?”

刷锅的过来人似的矜了矜鼻子:“那是放茅,跟这个不是一个档次。这叫放风,是让咱们出去溜达溜达,这种待遇一个月也轮不上一次。”

我霍然明白,脑子里一下子浮现出电影《红岩》里的一个镜头:一群共产党员在院子里散步,远处有个疯疯癫癫的家伙在绕着围墙跑。好啊,这可是件好事儿,我的确应该出去呼吸一下相对自由的空气了,我感觉这几天自己的肺都要长毛了。

梁所刚刚打开门,刷锅的就猫撵耗子似的蹿了出去。

我站在门后屏了一下呼吸,用一个京剧老生那样的步态踱出门去,一时感觉自己阳刚得厉害。

走廊里赶集似的走着一些稻草人一样的家伙,身板儿精致的我傍在他们身边,竟有一种鸡立鹤群的感觉。

走廊头上已经蹲了不少人,看表情都很兴奋,有点儿兔子出笼的味道。

因为我派头拿得足,出来得自然晚,这行兔子排尾的位置当然就是我的了。我提一口气,斜着身子蹲了下去。

梁所在开汤勇的门,这边,有个老鼠似的声音在嘟囔:“好嘛,犯人也分三六九等,还得伺候着出来呢。”

刷锅的哼了一声:“臭虫你就是欠揍,让老汤知道,不砸死你才怪。”

我探头往前一看,这个被称做臭虫的家伙竟然是个奶里奶气的小孩儿,不觉一笑。

小孩儿见我看他,猛地一瞪眼:“看什么看?想打我?”

这小子还挺猛呢,我哪里敢打人?心里不禁又是一阵憋屈。我摇摇头,冲他笑了笑:“兄弟别上火啊,我没那意思也没那胆儿。”

刷锅的推了他的脑袋一把:“你小子这德行早晚得吃亏,你知道哪个山上出猴子?哪座庙里住着武二郎?夹闭着吧你。”

臭虫横一下脖子,还想说话,猛一回头,立马真的“夹闭”着了。

汤勇双手捧在一起,提着拴脚镣的绳子悠然晃了出来,出监的李玉和一般,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梁所没等汤勇走近我们就喊了一声:“全体起立,放风!”

蹲着的“兔子”们就像被大风吹起的稻草,乱糟糟地涌出了走廊。

穿过隧道一般幽深的大过道,前面是一个篮球场,眼前一下子就开阔起来,感觉这个篮球场比天安门广场还要大,甚至不用壮阔两个字来形容其伟大都对不住良心。惬意地做一个深呼吸,悲壮地抬抬头,我这才觉察到,原来看守所的天空跟外面的天空是一样的,都是黝黑瓦蓝的,月亮四周也有星星点缀,星星的光也是不如月亮的光那么壮观。稍有不同的是,这儿的天似乎更深、更远,更像天。

梁所让一直跟在后面的一个班长站到队伍前面,喊声:“带队,走。”班长把枪斜挎到肩上,站到队伍前面,铿锵地走了起来。这样的情景很让我激动,那一刻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个革命军人,在为保卫祖国苦练杀敌本领。班长踢正步,我也跟着踢,我觉得我的正步比他踢得标准,我当年当的是正规军,他当的是看守犯人的兵,在这方面我比他更加专业。

绕着院子走了几圈,梁所喊住队伍让大家自由散步。我这才注意到,汤勇一直没有跟在队伍里,他一直在西墙边最亮堂的地方站着,月光映照下蓝幽幽的像一尊雕塑。我怀疑臭虫说对了,犯人也分三六九等,这家伙凭什么享受“小灶”?

大家三三两两地溜达,几乎没有说话的声音。

我感觉有些落寞,不由自主地想家,鼻子酸一阵麻一阵,眼圈也像抹了辣椒。

“汤勇,放手……”这个压抑的声音刚刚发出,我就听见了一种麻袋砸到地上的响动。转头一看,操场中央,汤勇单腿跪在地上,两条胳膊在绕着一个人的脖子。那个人发不出声音来了,两条腿打夯般凿地。没等我反应过来,领队的班长就扑了过去,三把两把拽开了粘在一起的两个人。那声著名的“咿呀”又响了起来,随即传来汤勇疯狂的笑声:“我让你记住,你这种杂碎到哪里也别想跟老子叫板。”

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去。

班长割麦子似的将围上去的人群扒拉成一行。

躺着的那个人咳嗽着,艰难地站了起来:“汤勇,死不了我就跟你没完……”

“那好,扬扬,我等着你。”汤勇举了举戴手铐的双手,转身进了走廊。

“老天,原来是他。”我的腿一哆嗦,挨揍的人是林志扬——心里既紧张又爽快。

回号子坐下,我的心还在悬着,感觉刚才看到的一幕实在恐怖。我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披枷戴锁的人是怎么把一个一身轻松的人一下子就“办”成了一根木桩;我也无法理解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人为什么竟然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刷锅的把脑袋凑到窗口看了一阵,一屁股坐到了马桶边上:“好家伙,汤勇可真猛啊……”

接下来,刷锅的颤着嗓子告诉我,他刚来的时候在前走廊大五号,号老大凤三是个猛人,新来的伙计没有不被他折腾的,一个“堂”过下来,好几天都站不直溜。那天半夜,汤勇进去了。凤三刚咳嗽了一声,汤勇就发话了:“别跟我玩造型啊,我混监狱的时候,你还是你爹蛋子里的液体。”凤三没看清楚他是谁,一枕头摔了过去:“弟兄们给他弄挺了他。”几条汉子没等扑上去,凤三就躺在了汤勇的膝盖底下,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整个人全傻了。等凤三喘过这口气来,旁边已经躺了不少人,全跟凤三一个表情,跟鲤鱼被卖鱼的当头敲了一刀背似的。后来凤三才知道,敢情人家汤勇比他猛多了,人家才是老大,从此“蔫屁”。

“勇哥犯了什么罪?”我问邱美香,心里不免有些崇敬。

“谁敢打听他的事儿?都在猜呢,有人猜他杀了人。”

“那不完蛋了吗?”我倒吸一口凉气,“明白了,他这是豁出去了,反正是一个死。”

“那也不一定,他有的是钱,这年头钱能保命呢。”

“别瞎吹,杀了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管他呢,过自己的日子吧,”刷锅的围紧了被子,“但愿他下了起诉别让我过去陪他,咱不敢。”

“下了起诉就得有人去陪着?”我不解。

“一般是这样,死刑号‘事事’多,所长怕出事儿。”

“我不怕,我就喜欢跟这样的汉子在一起,长学问啊。”

“你还别说,像你这种小案子,说不定所长还真能让你去看着他呢。”

“那我就去,学点儿‘手艺’,将来回到社会,我也当大哥。”

夜里,我做梦了。梦中我来到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很阴森,像一座百年没来过人的庙宇。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害怕,我的腿直打哆嗦。庙宇里面忽然就亮了,我看见我妈坐在本应是佛祖坐的地方冲我招手。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淌了满脸,浑身哆嗦得不成样子。我扑进去,一声妈还没喊出来,里面就又黑了,什么也看不见。我妈哭了,她在黑暗里唤我:孩子,过来,孩子,你快过来呀……我醒了,一时搞不清楚枕头上的那片湿是我的口水还是我妈的泪水。

跟刷锅的胡乱聊了七八天,感觉日子过得还不是那么枯燥。他老是给我讲带色儿的故事,大多是在收审所里听来的,最好玩儿的是“被×吓跑犯”的故事。讲一位老光棍攒足了钱去一个暗娼家里“开斋”,人家一脱裤子,他吓了一跳,照人家那个吃饭家伙上就是一巴掌:操他娘的,我还以为这是个什么好玩意儿呢,原来是个瞎牛眼。气哼哼地刚要走,被一帮皮条客拖回来暴打一顿,稀里糊涂就被送到了收审所。

下过几场雨,天气一下子就热了起来,我的屁股上长了好多痱子,一挠就出血。

这几天被提了几次审,我终于也没能咬住牙,竹筒里的那点儿豆子倒得溜光,全然没了开始时的劲头。革命先烈的豪迈气质此时此地在我这等鸟人身上踪影全无。这阵子,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算是个人呢,还是算那个妓女裤裆里的“瞎牛眼”。

第九天,我被提出去填了一张单子,就是正式搅我脑浆的那张纸——逮捕证。

这下子清楚了,敢情我还真是个诈骗犯呢,不得不佩服老邱的眼力。

夜幕又一次在不经意的时刻降临,我知道在温暖的春天里,每个夜晚都是美好的,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钟点,有人正在欢歌,有人正在哭泣,有人在欢场逍遥浪漫,有人在街头拥吻缠绵,而我孤独地蜷缩一隅,伸长舌头慢慢地舔舐鲜血淋漓的伤口……一些纷乱的镜头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那阵子,做梦几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主要内容。

这天半夜,我在梦中变成了一条狗,“喀嚓喀嚓”地咬一根骨头。我的口水像硫酸,淌到哪儿,哪儿就嘶拉嘶拉地冒白烟。正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变成了狗,门突然开了,梁所推着一个人进来了:“胡四,再给你添个‘家口’,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寻死。”

我急了,忽地爬了起来:“梁所,能不能让他到别处去?这个号儿太小啦,两个人都够挤的。”

梁所用烟袋锅把铁门敲得像打铁:“明天送你去大号,那边适合你反省问题。”

一听去大号,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感觉脸上全是忧伤,去了大号我是不是也要被“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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