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偷鸡不成之后的恼怒,探手去夺我的馒头——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东西了。我连忙去看他的嘴,他的嘴紧闭着,喉头一滑,两只眼睛接着翻了两下,我知道,我的口粮已经进了他的肚子。也许是我实在饿极了,丢下缸子就去掐他的脖子,手还没碰到他,后面就听见一声缸子擦地板的声音。坏了,我的菜!急忙转身来抢我的缸子,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已经躺在了很远的墙角,双手还在抱着我的缸子:“姚哥,他说他的饭量小……”
老鹞子一脚踩住他的脖子,用一根指头在嘴巴前来回晃:“他那是对我说的,”转身对抢我馒头的那个狐臭汉子说,“今天老子心情好,不揍你。过来,”抬开脚,用脚指着躺在墙角的小孩儿,柔声道,“揍他,用你扛大包的力气。”
蹲在门口的巴儿又“汪汪”了两声,像是在给老鹞子助威。
我顾不得别的了,匍匐着抢回我的缸子,三两口把菜喝进了肚里,心头满是悲伤。
墙角,狐臭汉子甩了棉袄,嘿咻嘿咻地扇那个小孩儿瘦如狗头的腮帮子。
我用袖口擦着沾满菜汤的下巴,蹲到老鹞子身边,一时感觉自己成了“姚大当家的”身边的人。
老鹞子扫我一眼,满脸不屑:“以后少说话,弄不好一句话就把你变成了‘迷汉’。”
吃过午饭,走廊里安静下来,除了偶尔传来几声镣铐的碰撞声才让人想起这是个监狱以外,与墙外的午后并无二致。
“光明,来两口?”寒露用肩膀扛了扛老鹞子,悄声说。
“唔。”老鹞子躺着没动。
寒露鬼头鬼脑地看了看门上的小窗口,一翻身,掀起褥子,老鼠打洞似的抠开一块地板,从地板下摸出用塑料袋包裹的一包烟来,猛一回头:“浪花,看着人。小鸭,点火!”
想起这声点火,我就想起了神州五号发射时的那声豪迈的吆喝,很雄壮。
一通“钻木取火”过后,老鹞子眯起眼睛叼上了一根烟。大伙儿盯着老鹞子嘴里徐徐而出的烟雾,伸长脖子死命地往鼻孔里吸。巴儿舌头也不伸了,张大嘴巴哼哧哼哧地练习吐纳功夫。我赶紧脱下衣服站在窗下,向外呼扇烟味,心想:哥哥,就凭我这表现,你怎么也得赏我两口吧?果然,吸到还剩二指长短的时候,老鹞子把烟递给了寒露:“来吧老寒,抽完了给老四留一口,这伙计很懂事儿。臭迷汉,看什么看?老四是我邻居,再看,我让你钻进马桶当烟筒。”
臭迷汉就是刚才抢我馒头的那位狐臭汉子,后来我知道这家伙是个河南盲流,因为饿急眼了,在汽车站拎了一个装满火烧的大包,被抓到这里来的。据说这家伙很有意思,人家审问他,问什么说什么,没影的事儿他也往自己的身上揽。老鹞子说他这是因为在家里吃不饱饭,跑到这儿混饭吃来了。其实这个人挺憨厚的,就是有点儿认死理儿。
臭迷汉听到这话,猛地咽了一口唾沫:“俺看啥来?这烟还是俺提审的时候偷来的呢,俺抽两口咋着啦?”
老鹞子扫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真他妈够罗嗦的……好,露儿,给他抽口‘二烟’。”
“张嘴!”寒露猛吸一口烟,把嘴靠到臭迷汉的脸上,臭迷汉连忙张开嘴凑近了寒露的嘴巴。从后面看,两个人就像是在接吻一样,很是恶心。寒露吐出烟来,臭迷汉猛地吸进去,然后做蛤蟆状,鼓着嘴巴迅速躺到了地板上,眼珠子翻成乒乓球,蹬两下腿,身体慢慢舒展开来,样子很是惬意,像极了电影《林则徐》里的那个大烟鬼。眼见得两根手指捏不住烟头了,寒露这才把烟头递给了我。“呼啦”一下,大伙儿又挤到了我的身边,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像迎接老鸟归巢的婴儿鸟。
还没等我品出香烟的味道,门下面的大窗口“哗啦”一声打开了,一个班长的脸贴在窗口上。坏了,偷牛的没抓住,拔橛子的倒被抓住了。我慌忙把烟头扔出窗外,揪着胸口问老鹞子:“姚哥,怎么办?”
老鹞子好像很不理解,把两只手摊得像跳舞的蝙蝠:“什么怎么办?你违反了监规纪律就法办呗。”
“姚哥,这烟可是你给我的……”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感觉不该跟他这样说话。
“我给你的?哈!谁看见了?寒露,你?”老鹞子横视四周,口气中充满鄙夷。
“好啊,”寒露忽地站起来,一脚踹在我的裤裆上,“你抽烟还敢诬赖别人?大伙儿,帮助帮助他!”
“得令啊——”憋闷许久的狼们“呼啦”一下扑了上来,我随即就被拳脚做成的旋涡给淹没了。
现在回想起来,寒哥哥的脚法确实漂亮,让我的睾丸直往小腹里面钻。当时我确实有点儿后悔,早知道这样,事先就应该找个脸盆或者饭盒什么的栓在裤裆上,这样至少可以保证我下一代的质量;再仔细想想,却也好笑,那样撒尿可就不大方便了。
这一刻我彻底懵了,脑子里像是装满了糨糊……稀里糊涂爬起来的时候,我的脸胀得像猪头,嘴角和鼻子下面吧嗒吧嗒滴着鲜血。
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等着吧,老子只要死不了,你们都不会好受得了。
寒露收回脚,提膝,亮相,然后一下一下地掸着裤腿:“膘子,你的脑子锈了呢。不给你上上发条,你怎么能跑起来?”
“刚才是谁抽烟了?”梁所提着钥匙站在门口问老鹞子。
“我。”我倚在墙角喃喃地说,我知道这事儿躲不过去,索性自己承担了吧。
“鼻子怎么出血了,谁打你了?”
“我提审的时候偷了一支烟带回来抽,他们制止我,我不服才动了手,不关别人的事儿。”
“姚光明,是这么回事儿吗?”
“是是,梁所……其实他也没抽几口。”
“胡四,出来!”
4.我成了中层领导
没想到的是,在值班室门口,我竟然碰上了陈广胜,心中又是别扭又是惊喜。
此刻他正挺着腰板从值班室里出来,看样子像是刚刚提完审。
我压着嗓子喊了他一声。小广猛一回头,咧开大嘴笑了:“哟呵,还真的是四哥啊,早就听说你进来了……”
梁所瞪了他一眼:“回去!不知道这里的规矩?”
小广没趣地仰了仰下巴:“好嘛,有点儿意思,跟吆喝牲口似的。”
蹲在值班室里,我连呼几声“我错了”,就是不承认别人也抽过烟。我必须这样,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没有别的办法,因为我一张嘴斗不过他们十几张嘴,这么做对他们而言反倒显得很仗义,是个开面儿人。这样,我接受了梁所一个多小时的“改造”,还是一口咬定只有我自己抽烟了,最后梁所也是无可奈何,给我上了“捧子”(一种自制戒具),斥责两句就让我走了。
回到号子,老鹞子有些歉疚,丢下“狗”,抬脚蹬了蹬寒露:“往前靠一靠,让老四睡你旁边。”
嘿……不错,老子迈入“中层领导干部”的行列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小广趁管理员不注意,隔着窗户跟老鹞子打了声招呼,让他关照我一下。
晚上,老鹞子大发慈悲,安排浪花和小鸭轮番帮我揉搓小臂。浪花和小鸭把这活儿当成了一种消遣,干得春风满面。几位体格稍小的伙计全部骑在几位体格稍大的伙计身上练“推拿”,无一例外的大汗淋漓。这个规矩颇似猴群以力量定尊卑的意思。强壮猴子享受完了弱小猴子的伺候,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原来这帮家伙都有着不凡的经历呢。
寒露是个“三进宫”,第一次是因为盗窃,第二次是因为强奸,后来越玩越猛。这次玩大发了,绑架了一个小孩,勒索了人家十万块钱,这钱还没等在身上捂热乎就进来了,估计这次不会少判了他,至少也是个无期。
巴儿是个“差把火”(弱智),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事儿进来的。问他,他老是这么一句:“叫紧赶紧,我敢挖菜哦?”也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分析这家伙可能是个盗窃犯。
浪花和小鸭都是南方人,在铁路上专干“滚大个儿”的活计,也是进进出出好几次了,铁路看守所人满为患就给转到这里来了。这俩家伙贼精,知道文的武的都不足以安身,所以瞅准了拳头大、说话有分量的人就下力地给人家洗衣服,为此,得了两个洗衣机品牌的名字,当然,质量肯定不如现在的名牌产品洗出来的衣服效果好,多少有些欺骗消费者的嫌疑。
还有以性格和形象命名的,比如:臭迷汉、老黏糊、小邋遢、大鼻子、苍蝇屎、野猪、大膘子。
以地区命名的:乌鲁木齐、小临沂、老东北、小湖南等。
以典故命名的:小雨衣、老木头、大地瓜等。
一来二去,我总算是融入这个大家庭里了。我觉得呆在大号里还算不赖,起码我现在是“三把手”了,兴许明天我就可以“滚”别人点儿肥肉补补身子了。茫然地瞪着屋顶,我且喜且悲。半夜,我做了一个让我激动不已的梦,我梦见凡是动手打过我的家伙都被所长拉出去“美容”了,寒露被吊在门框上示众,老鹞子睡在马桶边上闻屎尿味道……
黎明时分,我被手上戴的捧子折腾醒了。迷迷糊糊活动了两下发麻的胳膊,忽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烟味道,睁开眼一看,乖乖,臭迷汉蹲在墙角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着烟,青白的烟雾罩在头顶,就像屎壳郎顶着的一团白屎球。我刚要过去蹭两口,旁边小雨衣拽着大鼻子悄悄爬了过去,三个人围成一堆,边瞅着老鹞子边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敬烟,那意思颇有相濡以沫和相敬如宾的韵味。
这可是个挑事儿的好机会!我灵机一动,暗地里推了推身边的寒露。
寒露翻过身子,转着脑袋吸两下鼻子,忽地坐了起来:“谁在抽烟?”
臭迷汉连忙把半支烟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应道:“寒哥,醒了?没人吸烟啊。”
寒露赤条条地扑上前去,剑指一横臭迷汉:“张开嘴!”
小雨衣和大鼻子早钻进了被窝,眯缝着眼睛看臭迷汉,神情有点儿像《动物世界》里的羚羊在看同类被狮子扑倒时的样子。
寒露一只手卡住臭迷汉的脖子,一只手捏住臭迷汉紧闭的嘴巴:“没抽哪来的烟味?”
臭迷汉被捏得张开了嘴巴,半截烟在嘴里已经被泡得散开来,粘在舌头上就像一只小型汉堡包:“寒哥,我偷了你一根烟……”
啪!没等臭迷汉把话说完,嘴巴上先挨了寒露的一鞋底:“飞燕子去!”
臭迷汉可怜巴巴地站起来,哆哆嗦嗦把脑袋伸到了马桶里头,双臂向后翘起……你别说,这还真有点儿雏燕展翅欲飞的感觉。这帮家伙真能发明,因地制宜到连马桶都利用上了。
这时候,老鹞子支起半截身子盯着臭迷汉在看,目光里有一种欣赏街头杂耍的意思。
我的脑子悠忽一转,凑过去笑了笑:“姚哥,没事儿,他们在闹着玩儿呢。你看,让臭哥歇歇?”
寒露瞪了我一眼:“你想替他飞是不是?”
“我没这意思,我是想,人钻那里边去,是不是太难受了点儿……”话还没说完,先看见一只当空飞来的鞋子。
“滚马桶边睡去!”老鹞子驴鸣般地叫了一声。
得,好人没做成,先被撤了“职”。
小雨衣和大鼻子偷偷看了看我,目光里充满感激与敬佩。
唉,这也算是达到一半目的了,先挨着马桶睡一宿,明天再考虑下一步怎样“加工”你们。
刚要收拾铺盖,门口蓦然响起一声炸雷:“里面的,谁在抽烟?!”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心事多,我竟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满屋人鸦雀无声,老鹞子呼噜打得山响。
不好,我这是主动请缨呢!来不及多想,我出溜一声钻进被窝,可是已经晚了……“又是你?”梁所冲过来,一把掀开了我的被子。
我蜷缩成一团,一个劲地哆嗦:“梁,梁所,我……”“就是他!我看见了,”寒露指指我,又指指撅着屁股练燕子飞的臭迷汉,“这俩小子半夜里偷着抽烟,被我发现了,我正在处罚他们呢。梁所,像这种严重违犯监规纪律的行为,是不是应该让他们面壁反省?”
梁所冷冷地扫了寒露两眼,倒头一看臭迷汉:“出来!”
臭迷汉拔出脑袋,带着一股强烈的臊臭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亲大爷,救救我吧,他们不让我活了呀。俺没抽烟,是狗日的寒露抽的,我制止他,他就打我,不信你问问大伙儿。”说着,用手指了指我和小雨衣。不错,臭大哥在帮我解围,我忽然有些感动。
小雨衣鼾声如雷。我一下子来了勇气,跳起来,揪过寒露,猛地往梁所的身边一推:“没错,就是他。”
寒露梗着脖子想要解释,门口跟进来的班长抢上一步,一把将他拽了出去。
寒露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放茅的时候了。
看到我占了他的位置,寒露刚要发怒,老鹞子猛捶一下地板,大喝一声:“飞燕子去!”
吃完早饭,老鹞子要将“狗绳”递给我,我推辞掉了,趴在暖洋洋的阳光底下享受着来自小鸭的推拿服务。
寒露倚在马桶边上,歪着脑袋斜眼看着我,目光凶悍。他的心里肯定在想:小子,你够狠啊,我好不容易熬了个“副经理”,你就给我抢走了,你等着……呵,不是为了这每天多出的两块肥肉,谁稀罕当这么个破官儿?
吃中午饭了,我如愿以偿地混了个肚儿圆。哈,“当官儿”就是好……咿呀咿儿哟,咿呀么咿儿哟。
下午,我正在迷糊,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歌声:
告别了挚友,来到这间牢房已经七十五天,
想起了爹娘不知在何方啊,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亲爱的妈妈,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可爱的家乡……
哦,这应该是老羊肉转到大号里来了。
寒露开始骑“摩托车”了。他的嘴里“轰轰”地加着油,赤裸的上身红一块黄一块,如同一只脱了毛的鸡。
摩托车在前进,寒露很快就由驾驶员变成了狼狗,舌头耷拉在外面,涎水连绵,状如游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