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本是通渠村一农户，每日除了田间劳作，就是找村里其他村户喝酒闲聊，每次喝多都是我娘牵着家里的小驴车将他拉回来。日子久了，我爹不知从何时起嘴里开始嚷嚷着“江湖”二字，每次提及手舞足蹈甚是兴奋，拿起我家院里子老桃树下的竹扫把就地胡乱地比画起来。我娘管不了我爹，也就一直任他这么胡闹，只要还在日间上田头干活，每年能收点粮食不挨饿受冻也就由着我爹了。
原本以为他只是口头疯疯了事，不曾想，有天，他扔下田间农具，竟跑回家说是要外出寻江湖。我娘知道他又一时发了疯，于是照着平日的说辞劝说他几句，说多了，他就会暂时清醒过来，回田里继续干活。只是今日，我爹似是不一样，任我娘如何劝说，一屁股坐在桃树下撒了疯，见东西就扔，死活要让我娘给他准备干粮，他要带着外出寻江湖。在我娘的理解里“江湖”二字，不过就是“打架”，你找别人打架，别人找你打架，打输打赢，生死由命。可是我爹是一个拿着柴刀与人打架十打九输之人，让他去与外边的人打架，那是命中注定输。我娘是想通这个理的，自是不愿让我爹去送死。于是，等我爹疯够了，冷静了些，就问他：江湖里的人，是否都是些会打架之人？我爹一脸得意，似是不满我娘如此蠢的问话，回答道：自然是。我娘又问：你平日与人打架，十打几输？此话一出，我爹甚是不高兴了，说是：平日打架，那都是邻里之间小事闹的，自然不能拿命拼，江湖之地可是不同，那是拿命拼的地方，得拼个你死我活。我爹得答得甚是傲气，似已然身在江湖。我娘不解，问道：我们家本是一小户农家，有何事逼迫需要拿命去江湖之地找人相拼？我们与何人有仇，需要以命相拼？我娘的话实在，问得我爹不知从何作答，一时哑语。坐在老桃树下嘟囔不罢休。说是如若我娘不给他准备干粮，他就空着身，自寻江湖去。此意是不管我娘答不答应，这事他都要去了。我娘此时才知，我爹已下了死决心，竟到了无法说通的地步。
我娘怕我爹真做得出来，于是骗我爹说去准备干粮，让他在老桃树下等。我娘穿过后门，提起裙摆快速地跑向小土坡后的老李家。来到老李家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才知，这段时间，村里来了个流浪汉，每日游荡乡间，四处混吃混喝。他也不白混，总会说出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事来骗些酒菜吃。吃饱喝足，就在野外找个舒服的地方睡去了。原来，我爹就是被这个流浪汉讲的故事给迷糊了，打心里起了寻江湖的心。他哪又知道，这个流浪汉又不知打哪听来的事，东拼西凑讲着来换吃的。也只有像我爹这样几乎从未出过远门的庄稼汉子会信上一个流浪汉的话。
我娘急了，找上老李与村上另几户人家，把在旧草庐里睡大觉的流浪汉给找着了，几个人驾着迷糊的流浪汉到了我家的桃树下，指着流浪汉告诉我爹，那些都是流浪汉平日里为讨些吃的，胡编乱造的，叮嘱我爹可不能发疯当真。又逼着流浪汉在我爹面前立了言，说是不再胡说八道，骗吃骗喝。流浪汉被逼得不情愿，也只得认了，摇着头不甘心地走出了我家院子。
众人散去后，我爹虽是被劝住了，但心思早已飘远。每日还是会上田头干活，只是不再像以前卖力，总望着远处山道尽头叹息。我娘自打知道我爹心思后，一直从旁盯着，生怕再出乱子。但任凭我娘心思再细，但总有想不到的时候。
我爹不知从哪个路过的卖刀货郎那听说，隔壁清水村里有一个卖刀的人，打得一手好刀，且还有些功夫。我爹一听又起了劲，放下农活就去了清水村，整个村里一打听，终于找到了卖刀的秦老刀。秦老刀一听我爹来意，也是爽快，说只要我爹送上一担粮食，几斤上好的黑野猪肉和一坛子好酒，这事就能成。我爹起劲过了头，二话没说，倒地就拜，认了师傅。秦老刀见我爹诚意十足，端坐在椅子上，受了这拜师礼。秦老刀从刀架顶端抽出了一把黑刀，刀面黑幽，刀口钝，是一把许久未曾用过的刀。秦老刀拿着黑刀，左砍一刀，右砍一刀，像是砍西瓜，招式简单，沉猛，虎虎生风，顿时将我爹给镇住了。秦老刀把黑刀递给了我爹，说这以后就是我爹的刀了。我爹一生拿的最多就是砍柴的刀，哪见过这样的黑刀，他双手小心地接过刀，双眼发了直，盯着黑幽的刀入了迷。我爹在秦老刀那找了块擦刀的灰麻布包裹着黑刀背在了背上，告别了秦老刀，并应承这几天就将拜师礼送上。
我爹背着黑刀神气十足地走出了清水村，路上几多行人见着我爹背后裹着的刀，眼神有些异样，都避着我爹。我爹见状，更是神气，大摇大摆，走路生风，霸气十足。还未入江湖，已识江湖味。也许此刻就是我爹心中真正的江湖。我爹背着黑刀故意在村里绕了一路，平日里一起喝酒扯闲的人聚了过来，怕是以为我爹又发了疯。得知我爹拜了师后，又哄笑起来，只当是我爹又做了一件荒唐事。我娘见我爹只是拜了个师回来，未做大出格之事，当下也安心不少，只是那些拜师礼倒是愁坏了我娘。既已拜了师自是不能退，我们家一年的粮食本就不多，遇上今年干旱，收成也不太好。一时拿出这么多的粮食，只怕没多久自家粮仓就得见底了。我爹迷了心，哪管这些，只催着我娘赶紧备好，只等着过两天赶紧将拜师礼送去才安心。
等着我娘备礼的这几天里，我爹一门心思都在黑刀上，拿块抹了猪油的棉布天天擦，擦得锃亮。我爹可欢喜这把刀了，除了每日里农活，恨不得每天睡觉都抱着黑刀。我娘不喜欢这把黑刀，她总觉得这把刀黑幽幽的让人渗得慌，还缠着一股怪味。
一日，住在村东的春菜婆提着一篮子丝线来找我娘，说是家里有姑娘要出嫁，想找我娘帮忙绣些东西，说是会有些礼品重谢。我娘正愁拜师礼一出，家里粮米得空大半，就顺势爽快地答应了。时间赶得紧，其实我娘是有难处的，当时我娘正怀了我，每日吐得厉害，做针线活的事极费她精神。我爹又迷了心神，直到我娘提及才缓过神来，欣喜了两日，在山上拜了神替我们母女请了平安，又在家请了两日客，热闹了一场。第四日，我娘终于把拜师礼给凑齐了，粮食是自家凑的，黑野猪肉是春菜婆拿来的，酒是老桃花树下埋了3年的槡落酒。许是这三年桃花落得多，都浸到了泥里，挖出来的槡落酒还透着一股子桃花香。
自从我爹送去了拜师礼，也就正式拜了师，跟着秦老刀在清水村学起了艺，几日难得见上一回。如此，家里的农活杂活都落在了我娘身上，我娘正怀着我，日子过得更加艰苦。幸好平日里邻里们看不过眼的，也会来帮上一帮。来帮忙的人们都会说上我爹几句，斥责我爹太过荒唐，丢下时有身孕的妻子跑出去了。如问我爹在清水村到底学的什么艺，那则是每日帮着秦老刀打铁打下手，偶尔也会教上几招，不过教来教去也就那几招式。那日，我爹回村，献宝似地在村里人面前耍起来，来来回回砍了几十刀，被牛家大婶子笑说是教了上山砍柴的刀法。村里人们都笑话我爹，拜了个师，也没学会点什么。只是，春菜婆看了我爹那一通胡乱砍之后，脸色却沉了下去，拉着春爹急匆匆地回了。春菜婆看出我爹那看似胡乱砍的刀法，可不是上山砍柴的刀法，而是杀人刀，刀刀致命，手法精准，凶狠至极，绝无生还。横砍一刀拦腰断，竖砍一刀中脑门，左右斜下分尸过，回手一刀断头崖。春菜婆是从外地逃难到我们村遇到春爹的。听村里人讲春菜婆当年是城里大户人家，后家道中落，落了难，逃难到了我们村。
自从春菜婆瞧出我爹刀法出处后，就在村里传开了，众人皆在背后对我们家指指点点，有甚者，还想逼着我们家搬出村里，说是不祥的黑刀会给整个村里带来血腥祸事，要让我爹自此断了练刀的想法。只是我爹早已沉迷于此，哪会听得这些言论，每次不是吼回去，就是拿着黑刀将人给吓了回去。日子一长，原来与我们家交好的好些村户都不敢再上门，说是怕是沾染了煞气。只有流浪汉还偶尔来我家转转，讨要点吃食。我娘原本是不待见流浪汉，只因他一时胡诌，诓了我爹。但每次见着流浪汉挨饿受冻，又不免起了怜悯心，扔些吃食给他。流浪汉到也识趣，不经常来，就算来也帮着我家干点农活，算是回报。
就这样，我爹坚持在清水村秦老刀那学了三年，原本我老爹是打算一直跟着秦老刀就这么学下去，我爹常提及秦老刀的绝学，只是一直还未教他。村里人都说我爹傻，秦老刀哪有什么绝学，也就那几招，本就是诓着我爹帮他打刀干活的。不管村里人怎么说，我爹却信着秦老刀，相信总有一天会把绝学教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