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一见钟情。如此快乐。猎杀是他的本性,此时,他又重燃了猎取的狂热。
他爱极了她看着他时脸上收敛的狂妄和如豹子般的深情,以及沉默时冰冷缄默的嘴角和带着些忧郁的眉梢。
狩猎者。
他呼吸急促,兴奋不已,却强行压抑着自己上涌的气血,不要飞奔,而是要慢慢走过去。
船马上就要开了。她靠着舱壁,身边的位置,空着。
他从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鼻腔里呼出的气体。他尽量不去刻意放松自己紧珉的唇,假装放松,看向别处,又盯着她身边的空位。
她明显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闪烁又带有目的性,轻微勾起的嘴角告诉他,他其实不必如此。
他坐下,一言不发,可是那隐藏得极好的微微的颤抖出卖了他的紧张。
耳根子,有一点热。他别过头。
船开了,木头的座位吱呀吱呀。周围喧嚣着,人山人海,有好几群人一起喝酒,酒与汗味混合着木板潮湿的气息逐渐塞满了整个船舱。
而他们俩坐在角落里,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旁观。”他双手环在胸前。
“欣赏。”她头轻轻的靠着右侧的木板,潮湿且带着腥味的海水气息包裹着她,她隐隐能闻到左边传来的沉香味,里面微弱的透出掺着渗透力和侵略性极强且霸道的麒麟草的气味。她轻笑着。这味道真让她在意,在那咸湿的海水气息的包裹下,这个味道似乎占据了她所有的感官。
狩猎者们的角逐。
她撩开挡脸的头发,别在耳后。黝黑光亮的束发自由的垂着,那发是多么的柔软。她的头上不似别的女人那样,别满珠宝和发簪,干干净净,只有那根上面绣着浅蓝色水浪纹路的白色发带,简简单单的将头发束缚在脑后。
她没有味道。他低着头,像是不在意周围的环境及她的存在。
她竟没有味道。此时,被海水气息包围的她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天生嗅觉灵敏,善于辨认各种隐藏气息的他,突然觉得有一丝危险。她没有味道,却让他感受到一丝凉意。
衣服是很低调的米色,里子纯白,交领为灰,手指白净。轻轻搭在大腿上的左手虎口上有茧子的痕迹。右手……右手藏在大腿和藏壁之间,小臂上能看出些许用力的痕迹,手里握着什么?坐姿到是很狂放,是极常见的风流女子的坐姿,让他感受到一丝丝不协调。
奇怪的地方还有那鞋,尺寸和同身段女子比起来,未免大了一些。
没有味道。他辨不出来。甚至无法辨出她用的是何种洁发精。
她太令他好奇了。他摸着自己腰间的短刃刃柄上精致的刻痕,陷入沉思。为什么会没味道,什么人可以没味道,她是做什么的,用什么,清洁皂角怎么也能没味道呢。
“观何?”她的声音出奇的沙哑。沙哑里还留着一丝清脆悦耳,只不过,沙哑,盖住了一切。
“你。”沉稳如木。
“何观?”
“奇。”他依旧低着头,嘴角轻轻上扬着:“双刃?”
“匕。”她用嘶哑的声音纠正,在海水气息包围里,这种嘶哑显得极其的和谐,像是本身就生在海里似得。
“掉了?”
“海里。”
“所以你和我有着同样的目的。”他转头盯着她那俊俏的鼻尖和纤长的睫毛,最后将目光落在那饱满却带些棱角的唇上,笑意甚浓。他发现自己对那岛上的蝴蝶那么有兴趣了,可偏偏,他想和她抢抢。“可你拿什么抢?”
一直观察着船舱内各路人马的黎赭,瞬间将注意力放在了男人身上。他眼上的印记从右眉一直细长的延伸到下颌,她心里一窒,这印记……
“我自有办法。”她此时心里有些慌乱,霎时间败下阵来,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不小心还破了伪装,话音里漏出些本音。
那沉香里具有侵略性的气息压近。他的呼吸喷在了她的脖子上。
“要我帮你么。”
热度在耳边升高,她回瞪着他,假意不在乎这过近的距离。
“我说了,我有我的打算。”她盯着那双鹰眼,那右眼的印记让她在意。她盯着那印记顿时间有些出神。
“好看吗。”那薄唇弧度更大了。
“你……”她差点问出声来。可身上的这份密令,让她无法承担满足好奇心的后果。
穆江笑着。她的眼睛真好看,清澈得能够把自己的倒影都得清晰不已。束发让她显得十分俊俏,有些似男子,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象着她散发的样子。
黎赭不再与他较量。低着头,想些自己到底该如何完成师父给的刺杀任务。为何偏偏这个时候遇上了?真是节外生枝,好死不死的,她居然有点喜欢上穆江了。希望穆江上岛后别死太快,不然可就没意思了。
“轰!!”突然,船被什么庞然大物猛的冲撞了一下,霎时,船身便破了巨大的口子,海水从那豁口急不可耐的挤了进来。船舱上的甲板也被掀了开,下来了十几个手持双刃的白衣人,中间约摸八个黑衣,像是在找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众人在混乱中,见那甲板掀开,就像见到了生路,会轻功的几下就先一步逃了出去,功夫差的挤在下面人踩人,要么就是被海水卸了力,在水中胡乱的扒拉。
豁口离两人稍远,那海水却也不一会漫到了黎赭脚下。她脑子飞速的在转动。她认识那黑白的装扮,是京城那著名的哑冀,是太子麾下的一帮愚忠的高手,以和那朝中的铁面将军萧王爷抗衡。
哑冀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黎赭面不改色心却大惊。
“还不跑吗,小白猫?”穆江倒是显得悠然自得事不关己,给黎赭打趣着。
黎赭狠狠的瞪着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仍在搜寻的哑冀,灵活的脚尖一点,便飞上了甲板。穆江赶忙跟上。
“他们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要把船弄个洞再来找东西。”穆江扫了一眼船上骚乱甚至打起来的人,漫不经心的盯着下面的哑冀,很是疑惑:哑冀们用带着尖刺和钢铁甲板的船粗暴的把这艘船差点撞成两半,还让人在水里找东西,怕不是……
哑冀自己的船上也站满了白衣人,时不时的随手砍掉几个想要上船的人。眼下看来,还是要考虑如何到那岛上。黎赭心知慌乱也没用,跑也没用,便在这快沉的船上拿出罗盘和地图,细细的研究起此时的行程和方位。
“哟,你心态倒是挺好。”穆江凑过去,和她一起看着地图。黎赭倒也大方不排斥,毕竟此时,多一个人想办法,就多一分活路。密令……密令就先去一边呆着吧。
他身上那霸道的麒麟香又传了过来,此时竟然让她是如此安心。
她转念一想,啧,既然哑冀这么不紧不慢的,说明,他们正运筹帷幄,对要找的东西势在必得,眼下,这晴空朗朗,不像是之前师父给的密令上写的那样,接近岛上便是大雾,很有可能,这船还没驶多远,就被哑冀所截。再者,这船上的乌合之众,也不似师父的描述-“高手如云”,反倒像极了一群即将被捕杀的鱼群。
没想到,提前一个时辰出发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那说明一个时辰后的船应该能等到,但……前提是不被海水淹死,也没被冲离航线。
并且,这哑冀在底下船舱里的动作真是不紧不慢,难不成,这个东西,要有什么特殊的方式,才能被发现吗?比如……被海水浸泡或,被泡够足够的时间?
“你好像知道他们在找什么,而且好像还知道他们找不到?”黎赭转而疑惑的观察着穆江,看他饶有兴趣的样子,心生怀疑。
“对,我知道。”穆江眉毛一挑,“再等等。”
眼下,这海水也是灌满了船舱近大半。底下的十几个哑冀,不紧不慢的潜水、换气、潜水,倒是整齐有序。
“你不觉得奇怪吗。”穆江问着她。
“什么。”
“他们好像,不像人。”
“不像人?”这回黎赭倒是明白了。“是,不像人,像皮影。”她知道穆江说的是什么:若是仔细观察,这些在水里的哑冀整齐得实在让人奇怪,每个人的动作仿佛都是一样的,划水的幅度一样,潜水的深浅一样,甚至,那腿蹬的力道都一样。
“不是皮影。”穆江摇摇头,“是傀儡。”
“机关术?”黎赭还真的从未听说过有能够这样控制人的武功或心法,如果真的有,那必然是人间大忌。
“不,其实,这些人中,只有一个,是活的。”
对,这就说的通了,但随即而来的另一个问题让黎赭不寒而栗:“那,他们其他的,又是什么东西?”她转头盯着穆江那似笑非笑的脸,又道:“其他的,又是如何知道那活人的真正目的,而不会做出冲突的举动呢?”
“这么说,很有可能其他那些东西的行为,被某种我们不知道的系统控制着,这个系统很可能,还是张网,并且……”穆江好像想到了什么,“并且,说不定那里面唯一的活人,也是被操控。”
黎赭惊出了一身冷汗,正待她又想发问,底下颜色逐渐变深的海水里,突然,冒出了一抹红色的暗光,随即,那些哑冀便同时一顿,从不同方向向船舱底端潜去,又同时在那红光前停住,只见其中一个黑衣哑冀将那红光塞入一个巴掌大的牛皮袋子里,然后转头带着旁边的“东西”就朝甲板快速游来,那速度可以媲美海里的飞鱼了。
两人赶紧藏在附近一块被打架的骚乱者们掀起来的木头后,看着那些哑冀整齐的走向那铁船。铁船上的白衣哑冀理由默契的开出了一条通道。其中几个白衣,因随手清理了些杂碎,而身上沾了少许鲜艳的红色。
“那到底是什么?”黎赭实在忍不住,问道。
“南白药。”
“南白药?你别逗我,我可没听说过长在南山深处的南白药能在海里发光!”黎赭满脸诧异,纯当他在鬼扯。
“那个,是药王。三千年得一尊。”穆江对那南白药王的特点真是熟悉的不得了,药王和年轻的药子可不一样,药王无味,黝黑粗粝像石头,高浓度盐水浸泡会从里子透出红光。没错,他家酒缸里就躺着好几个,院子里还种着一个,估计世上的南白药王,十之八九都是他的藏品。
“不会吧!”黎赭仍然倍感诧异,“听闻南白药味道清雅悠长,为何,我丝毫没有闻到这南白药王的味道?”
是啊,居然没有任何人发现,真是太不奇怪了。穆江心里浅浅的回了一句。
“你会游泳吗?”穆江不答,反而错开了话题,“当下还是命重要,先想着要如何去那蝴蝶岛吧!”
“游泳我会,但我并不想游过去。”黎赭好像又回到了和他较劲的状态里。
“有办法了?小白猫?”穆江觉得她此时眼里透露出的轻挑狂妄真是可爱极了。而他也细心的发现,他的小白猫身上的味道依旧干净无味,居然被海水浸到,都不会被海水的咸腥味所沾染,莫不成她身上的衣服……
黎赭从腰间的万能袋里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钩锁,递给穆江,“麻烦你了,这位大侠?”
船一点点的下沉,他们两人躲在角落,看着哑冀一个一个的上了铁船,随后,这艘船上的“鱼”们深知自己无法逃离游泳或被淹死的命运,纷纷开始争抢这即将下沉的船身上的木头,而有些人早就被海水淹没,真的成了鱼的一部分。
那哑冀的铁船,掉个头的瞬间,同样是铁做的船尾又将这破碎不堪的沉船给撞了个稀烂,这下倒好,这些人也不需要费力去分一整块木板了。
穆江撑着那铁船调头的时机,轻轻将钩锁有力的挂在在船上层层叠叠的防御结构上,另一手不由分说就揽住了黎赭的腰,“你可得扶稳了,小白猫。”他故意的将那气息喷在黎赭的耳边,惹起一阵粉红让他十分满意。
黎赭全然不想理他的挑弄,伸手就将他们之前藏身的木板扯了起来,让两人踩在脚下,并且又从万能袋里拿出了备用的绳索,蹲下,迅速将两人的脚给固定在了木板上,留下穆江的一只脚,用以平衡和掌握方向。
随着绳索不断因铁船的远离而被拉直,穆江运着他过人的轻功,用那只自由的左腿着力一蹬,将两人顺势带了起来,平稳的靠着黎赭处理过的那块木板落在海面上,依靠着铁船的东西滑行。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去蝴蝶岛?”这回,到了穆江的发问时间。
“我猜的。”黎赭自然是从师父的通文里知晓太子定然会来和将军抢夺天下神兵,只不过没想到这之前还有南白药这么一出。
太子与将军,各自都在招兵买马,收敛神兵神器,就等当今圣上及薨之时,争夺皇权。按理来说,这下一任必然是由太子登位,可这铁面萧亲王既是皇帝的血亲,又是皇帝极其信任的手足,还小整整20岁,是太皇宠幸的妃子所生,平日里兄弟感情极好,甚至在一个月前,皇帝就早放出圣旨,意在让兄弟接任,这才引起了一片腥风血雨。
“你呢,你为何这么了解南白药?”黎赭待两人身形稳定后,眯着眼打探着穆江,似笑非笑。
“我?”穆江笑了,“那你身上这衣物和这药王无关?”
“嗯?”黎赭心下一惊,她还真不知道师父给她这衣服是各种材料制成,又是为何如此冬暖夏凉。
“我猜你这衣服,是上好的南桥冰蚕丝所织,又以麒麟刺甲做了外层的薄膜,所以滴水不沾,最后在南白药王为引做的药水中浸泡了七天,才能得到你这无色无味的白麟衣。”
“啧,臭显摆,你这叫什么猜?你分明就是连工艺都知晓!”黎赭心下有些不服,又有些动怒。但也着实有些佩服他的见识,毕竟师父从未和她教过药理毒性,只教了她一手独门双刃的灵巧身法绝技。
谈话间,竟然天色大变,浊浊的浓雾从那海平面的远处袭来,呼吸的空气竟然有些湿润粘稠,铁船行驶的速度竟是如此之快,或许是抄了近路?此时行驶进一片暗礁中的铁船也是足够霸道,碾压着礁石而行。两人踩的小木板竟是如此平稳的穿过了这片另人头皮发麻的暗礁群。
“等会我们先下海里躲躲,这天气,也不知那蝴蝶岛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穆江收起了轻浮的嬉皮笑脸,面色有些凝重。
黎赭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拍开他挂在腰上的手。两人吵了一路嘴皮,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的距离竟然如此接近,她又开始观察起周围的环境,希望能够掩盖住自己发热得让她显得有些不自然的耳垂和脖子。
失神间,黎赭被前方突如其来的闷响吓了一跳。船停了。
穆江左手一抖,轻盈的将钩锁给卸了下来,快速熟练且准确的将绳索放入黎赭腰间的万能袋里。未被固定住的左腿运力,在木板惯性缓冲下,借停下的铁船船尾稳停了木板。
“下?”黎赭给他对着口型。
穆江沉思,摇头。
“上。”
“等。”黎赭同意,两人侧耳听着船那边的动静。
哑冀的声音整齐有力。确实,如果都是傀儡,管理军队就少了许多麻烦。
但他们明显的又听到,靠近船尾部分的船舱里,有着来回的踱步声。
不止一个。
“头狼?”穆江沉思了会,疑惑地,无声地看向黎赭。
“头狼。”黎赭点头。
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