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成了,不会弄错,到处找都找不到,她的身边什么也没有,彼得·摩根写道。
事情成了:孩子被收留,被带进别墅。
马德望欢快的歌谣是这样唱的:水牛想吃青草,但时辰来到的时候,会轮到青草把水牛吃掉。午后的时候。事情成功以后,姑娘在院子里歇息着。房子是白色的。没有人走动。有砖墙,还有一排木槿篱笆。她坐在一条小径边,背靠着一棵番荔枝树光滑的树干。背靠着树干,稳稳当当,实实在在,没有人走动,大门在她们一行人进来之后就关上了,院里种有花草,不见狗跑动。地上,熟透的番荔枝果掉落,摔裂,绽出黄油一样浓稠的果汁,渗到泥土里。夫人刚才示意她坐在那里等着。姑娘很有成算:就算她再还给她孩子,就算她想象得出可以再还给她,她也不会伸出胳膊接过来,她身前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两只手背在身后固定在一起,宁愿被折断也不会再伸出来。她要穿越篱笆溜走,像一条蛇一样。不,不用害怕。多么安静,没有人走动,没有别的人,那些番荔枝果摔落到地上,果汁流淌,没有人去踩,走路经过小心避开。一点儿也不用害怕:夫人的小女孩愿意这样,上帝愿意这样。给出去了。接过去了。事成了。
姑娘来到了九龙江平原。
她并不知道。夫人就住在九龙江平原,在这个地区的第一个白人哨站,但是没有任何办法让姑娘听明白。没有可以交流的语言。九龙江平原离菩萨城四百公里。自她分娩以来,一年过去了吧?好像是在乌栋一带生的吧?既然自乌栋以后她的步子放慢了,背着一个累赘无法像从前那样快走;既然她为了能活下来不得不常常歇息,在村头和那些男人在一起,还要睡觉,还要偷东西吃;既然她一路行乞,在打量过往行人上花了很多时间,算起来到她在九龙江平原的这个院落里休息下来,她离开马德望已经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
她也将离开九龙江平原。她将向北走上一程,几星期后,她再西向而行。而后,踏上十年的加尔各答之路。到了加尔各答,她将留在那里。她将留在那里,留在那里,留在一次次的季风里。在那边,在加尔各答,睡在恒河岸边的灌木丛下,与麻风病人在一起。
为什么是这样一番曲折路程?为什么?难道她追随的不是道路而是鸟迹?是古代中国商队的茶马古道?都不是。在树木之间,在寸草不生的坡地上,哪里有空地,她就迈开脚步,走过去。
小径那边,另外两个白人孩子,这是两个男孩,走过来打量她一会儿,便蹦蹦跳跳地走开了,避着那些落地的番荔枝果,他们穿着白色凉鞋。夫人的小女儿没有再出现。一个大概是仆人的男子,端来了鱼、肉和热米饭,摆在她面前的小径上。她吃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得见:在小径的那一头,与栅栏门相反的方向,有一个封顶的游廊。将她与这个游廊相隔的,是一条约二十米长的小径。她背靠在番荔枝树上,面前摆着食物,但她看见了,她的孩子正用一块白被单裹着,躺在一张桌子上。夫人俯身对着孩子。她自己的孩子围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白人小女孩在那儿:上帝是存在的。看得出夫人试图给孩子喂奶,用一个小奶瓶向孩子的嘴里倒着。夫人摇晃着孩子,叫喊着。姑娘不由得直起身子,略微有些担心。要是这个孩子身体不好,他们会不会再还给她,把母女俩赶走呢?她要不要马上溜掉?不,不用。没有人朝她这边看过来。瞧这孩子,真能睡!在夫人的叫喊声里,她和在寂静的路上时一样沉睡不醒。夫人又开始了,摇着,叫着,倒着。没有办法。孩子不喝。奶流淌在孩子嘴边,并没有流进嘴里。生命残存着,似乎只是为了拒绝再活下去。换个办法。夫人放下奶瓶,仔细打量沉睡不醒的孩子。几个白人小孩依旧默不作声地等着,现在他们三个人都要留下这孩子。上帝无处不在。夫人抱起孩子,孩子没有动。夫人让孩子立在桌子上,两手扶着她,那孩子微微耷拉着脑袋,还在睡。孩子的肚子鼓得像球一样,里面是空气和虫子。夫人将孩子放回被单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沉默着。她在沉默中思考。再换个办法。夫人用她的两个手指,启开孩子的嘴,她看见什么?不用说,是牙齿,还看见什么?她压制住一声惊叫,似乎是这样,接着便朝小径这头的姑娘看过来。姑娘当即低下了头,就像做错什么事似的。她在等。危险过去没有?没有。夫人将孩子放在被单上,向她这边走过来。这么难听的是什么语言?她要说什么?夫人伸出两只手来给她看。请告诉我,孩子多大了?姑娘也伸出两只手来,找了找,没找到什么,任两只手那么张开着。快十个月了。夫人大叫着走开,抱起孩子,拿起被单,一并带进别墅。
午后院子里寂静无声,姑娘睡着了。
她醒来,抬眼看见夫人又站在面前,又来问什么。姑娘回答:马德望。夫人又走开了。姑娘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她从树阴下挪出身子,躺在小径上。手里还握着上午那枚皮阿斯特。没有人再来找她,但她还是有些心存戒备。马德望将她保护起来,她什么也不再说了,只说这个词,她藏在这个词里,这是她藏身的房子。可是,既然她还是心存戒备,她为什么不离开呢?她在歇息吗?不,不完全是,她还不想离开这地方,她在等待,在重新上路之前,想弄清楚下一步去哪里,眼下要做什么。
就在这天下午,事情自然决定下来。既然走到眼下这一步,她怎么还能走回头路呢?
她醒了。夜幕降临。游廊里面,灯光很亮,夫人又在那里俯身对着孩子。这一回,只有她一个人和孩子在一起。她是不是又想弄醒孩子?不是。是别的事情。姑娘踮起脚来看到了:夫人将孩子在桌上放好,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拿着一桶水。随后,她抱起孩子,一面对孩子轻声细语,一面把孩子放到水里。她不再发火,不再气恼恼地对待这一对骨瘦如柴的母女。她明白这孩子一定还活着,她给她洗澡就是个证明。怎么会给一个死婴洗澡呢?这些,她的母亲都知道。眼前这位夫人,她也知道。两个女人。真安静,这个院子。人家大概忘了她还在小径上。事情就是不一样。在她的脚前,紧挨着树身,有一大碗鱼汤已经凉了,那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放在那儿的,当时并没有用脚把她踢醒。汤碗的旁边,有一瓶药,是治脚伤用的。
她吃着。她边吃边看,夫人在用掌心抚摩孩子,口里对她说着什么,孩子的小脑袋上沾着白色的泡沫。姑娘静声笑起来。她站起身子,朝那边走了几步,看着。从上午到现在,她还是头一回走动。她没有显身露面,再也不。她看到:孩子在水桶里睡着,白人夫人不再说话,正用白色浴巾给孩子擦身。姑娘又朝前走了几步。孩子眼皮微微颤动一下,轻轻叫了一声,又在那浴巾里睡着了。姑娘又看了一会儿,便离开那个地方,回到她的树下。番荔枝树影浓密,她坐在下面,以免被人注意,继续等待着。
道路清晰可辨,天空满月高悬。她捡起身边落下的一个番荔枝果,送到唇边,乳白色果肉,甜甜的,可是令人作呕,不是奶汁。不是。她将果子又放回地上。
她不饿。
夜幕下,房屋的轮廓分明,画出清晰的影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外面的道路想必也是如此。栅栏门应该是关着的,但穿过篱笆还是轻而易举的。
门铃响起。一个仆人过来开门。一个白人先生进来,挟着一个包。门又关上了。仆人和那白人先生从姑娘旁边走过,却没有看见她。白人先生见到夫人。两人说起来。夫人从浴巾里抱出孩子,让他看过,又放回浴巾里。而后,他们进了别墅。游廊里的灯依旧亮着。院子又静下来。
马德望的歌谣,有时我睡在肥大的水牛背上,米饭吃得饱饱的,是母亲给我的。母亲,瘦瘦的爱发火的母亲,陡然击碎了记忆。
这里,在这个院子里,是不能唱歌的。在围墙和木槿篱笆的外边,道路四通八达。这里,是别墅。旁边,其他的建筑,一个挨着一个,很整齐,都是一扇门,三扇窗。原来是一所学校啊。马德望也有一所学校。马德望真有一所学校吗?她忘记了。校舍的前后,有关着的大门,有木槿篱笆,一堵砖墙;这里,在汤碗旁边,在地上,放着一节纱布,一瓶灰色的药水。姑娘用手在脚上挤一下,蛆虫出来了,她把灰药水倒在上面,把脚包扎起来。几个月前,在一个卫生站里,人家也这样给她治疗过。那只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尤其在她驻足歇步的时候,但她不感觉疼。她站起来,望着栅栏门。别墅里传出说话声。回到马德望,再见一见这个瘦瘦的女人,母亲。她打孩子。孩子们躲到斜坡上去。她叫喊。她喊孩子们回来,分给他们米饭。眼前一片烟雾,她落泪了。在长大之前,再见一见她,这个女人,就一次,在她又一次上路、也许是走上黄泉路之前,再见一见这个动不动就生气的母亲。
她永远不会找到回家的路。她也不想再找到它。
微风轻拂,树影婆娑,丝绒般的道路铺展,踏着丝绒走向洞里萨。她环视四周,原地转了圈身子——从哪里出去?——她挠了挠发痒的乳房,因为今晚又有几滴奶上来,她不饿,她伸了个懒腰,青春多好啊,星夜启程,奔向远方,唱着洞里萨的歌谣,每一首歌谣。十年以后,在加尔各答,只剩下一首歌谣,惟一的一首,占据着她破碎的记忆。
自那个白人先生来了以后,一扇窗子亮起了灯。刚才说话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她又朝那边走去——这是要离去了——,踮着脚尖,附在房前的石井栏边仰头朝里张望。他们俩都在那里,那两个白人,还是他们。她的孩子躺在那位气咻咻的母亲的膝上,正睡着。那母亲不再看着孩子。男人也没有看,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针。桌子上放着那瓶奶,还是那么满满的。夫人不再喊叫。夫人在哭。她在哭啊。与她分离的孩子睁开了眼睛,随即又睡着了,过会儿又抬了下眼皮,又睡着了,睁下就睡,睁下就睡,没完没了。这都与我无关了,其他女人被指定来照顾她,我再加上你,没必要重叠。让我们彼此分开是多么艰难啊,圆脑袋从背袋里露出来,每跨一步都跟着晃荡一下,应当慢点儿走的,可我们却小跑着,应该避开大石头,看着路面,我们却两眼望天,撞在石头上。大夫走近干干净净的孩子,给她打了一针。这孩子虚弱地哭叫一下。姑娘曾在卫生站看到过打针治病。孩子的脸部抽动,让别人也随之抽动。行走时勒住双肩的那份重量,那份无论孩子是死是活都没有增加过的重量,卸掉了。姑娘从她在张望着的地方把它解脱下来。轻松的后背退了回来,离开了那扇窗口。她动身了。她穿过木槿篱笆。来到了白人哨站的一条街上。
说着马德望的语言,像今晚这样饱餐一顿。回去见一下那个女人,她见过的这天底下最坏的女人,要不是她,我会变成谁呢?谁啊?她迈步向前。肩膀有些僵硬,肚子有些作痛,她走着,走开了。她用柬埔寨语说了几句话:你好,晚上好。过去,她对孩子说话。现在对谁说呢?对洞里萨的老母亲,万恶之源,她的厄运之源,她纯粹的爱。她一边走着,一边与腹痛较量。从吃得过饱的肚子传来的一阵绞痛,让她感到窒息,她想大口呼吸,把食物吐出来。她停下来,转过身去。一个栅栏门打开了。还是那个栅栏门,还是那个白人先生,他出来了。她原以为自己离开别墅很远了。她不再害怕那个白人先生。他从离她很近的地方匆匆走过,没有看见她。
别墅的灯熄了。
季风期大概这几天完全过去。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都要下起一场大雨,浇在这沉重的建筑上?
现在再回到母亲家里,回去和大家玩耍,回到北方跟大家问好,和别人一起欢笑,挨母亲的打,被她打得死去活来,这一切都太迟了!她从怀中拿出那枚皮阿斯特,借着月光看着。这枚硬币她打算不还了,她把它放回怀里,又开始往前走。这一回,是的,她往前走。
她是从木槿篱笆那边出去的,她肯定是这样,她走了。
有一个码头:这是湄公河。一些黑色的帆船停泊在那里。它们将在夜里起航。没有马德望,这也可算是她的家乡。一些年轻人在弹奏着曼陀林,黑色的帆船之间,有卖鱼汤的商贩摇着一只小船,更远处还有两只,都点着煤油灯,鱼汤下面燃着炉火。从河岸那边的一处布篷里面,传来一阵歌声。她开始跟着帆船前行,迈起了乡下姑娘那滞重又均匀的步伐。今夜,她也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