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馥芳把那张长方形的相框檫了又檫，从上面往下，五下，又从左到右。五下。哪双松弛的，平静的眼睛也就在抹布前，后看着她。
好了，内退了，唯一需要自己的母亲也走了。也许下半辈子就这样每天檫檫相框，吃药，买买菜，偶尔，去看看女儿，过日子。
可弟弟上门来看她，走时不经意的一句话，打断了她的平静生活。
“姐，听说姐夫。。。谭哥出车祸了，在地区医院重症病房呢。“
说完，深深的望了她一眼。
严馥芳正在收拾二个人的碗。手一松，碗失衡的落在桌上，歪了歪，但还是正了，发出嗡的一声响。
“姐…”
严馥勤迈出门的脚，又收回来，往桌边走。
“喔…知道了，你去跑车吧。”
当严馥勤瘦削的身影，靠近她时，她由白变红，由红变白的脸色慢慢的往正常靠拢。垂在碗上的眼睛没抬起头。尽量用平静的音调吩咐弟弟去跑车。
严馥勤还想再说什么，可严馥芳已低头把二个碗重新拿着，向厨房走去。
她走的似乎哪么轻，低着头，在瓷砖上走过，没有哪么重的踏踏声。只有拖鞋的轻微摩擦声。
随后，厨房里发出哗哗的流水声。一声重重的叹息声从严馥勤胸腔到喉管，到口腔发了出来。
他抬腿向外走去。关门之间回头看了一下厨房的方向。里面还在哗哗的响着。
水一直哗哗的流着，二个碗，一个盘子，四只筷子在油渍中慢慢的浮起来，有一个装满了水，又沉下去了。
水漫过水池，继续流着，顺着台阶的缝隙向下流去。流在站在水池边发呆的女人脚上。
“他…出车祸了？他怎么会出车祸？他没事的。。。。
他不会有事的…，二年前他还潇洒的挽着年轻女人走在街上呢。”
心如被钳子扭紧了一下，咯吱一声又往深处锥了一下。她深深的呼了口气，才缓解下来。
“我可以去看看他，我应该去看看他…。”
拧好水笼头开关，迅速的转身，出厨房门，小跑到鞋架边。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奔进卧室，拔拉挂在衣架上的暗红色外套。套上，走到镜子前，五指抓了抓短发。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因为激动，或者说紧张，而浮现出许久不见的红润脸颊，嘴唇也红了点，哆嗦的抿了抿，眼睛在镜子里也有了点明亮的色彩。
她奔向客厅，慌乱的换上白色平底鞋，取过挂在门上的包。刚打开门，又转身把白色鞋子瞪掉。换上角落里很久没穿的黑色有点跟的皮鞋。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她歪歪扭扭的身影消失在二楼，一楼，小区，门口，出租车上。
厨房里水池里的水，顺着缝隙里流下来，流到边脚，继续像一条蛇一样，扭扭曲曲的在厨房水泥地里流着。
严馥芳不由分说的挤进要关的电梯，人几乎要贴着电梯了。开电梯的白了她一眼。
“你包包拿进来一点，电梯都关不了了。”
她脸腾的红了起来，边喘气边把包包往胸前靠了靠。门吱吱的关了起来。她抬头盯着“24楼重症监护室”的字。心跳的要蹦出来了。
电梯最里面一个有点微胖的男人，眼光落在了她白发杂生的头上。
24楼到了，严馥芳极速的走出电梯，可走了三步，又顿了顿，再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就是重症病房了。门口总是站满一群人，在哪里谈论病人的危险状况，还伴随着几声压抑的呜咽声。
以前自己父亲，谭天赐的父亲住这里，自己也情不自禁的呜咽的情景又涌上心头。
而今天，确是…他，躺在了这里。而自己…该以什么身份去看他呢？他的母亲，弟弟，妹妹，还有他的现在妻子应该都在吧？
“嫂…子，你来了？”
背后一个微胖的身影，似曾相识的声音，把走神的严馥芳吓的人一寒噤。
“是天…勇啊？”
她吞了吞口水，嘴角向两边扯了扯。尽力控制自己发烫的脸。
“你哥…怎么样？没事吧？“
她紧接着问到。到这里怎么会没事了呢？可…
“谢谢嫂子关心，目前还在昏迷中。刚才你进电梯，我就认出你了。“
谭天勇也嘴角勉强向两边上扬了一下，想对以前的嫂子笑一下，但一想到哥哥的状况，两道浓眉又蹙了起来。
谭天勇说完，看严馥芳犹犹豫豫的站在哪里，不确定她是否来看他哥的，就向前迈去了。
“嫂子，我先进去了啊！”
“嗯。”
严馥芳点点头，想跟上去，又觉得不妥，又停下了脚步。
“你买个东西，怎么去哪么久？”
一个有点埋怨的女中音传了出来，随后就看到了这个人的身影，她透过谭天勇的肩头，看到了以前的嫂子。
她局促的站在哪里，脸泛着猪肝一样的红。眼睛抬了一下，马上尴尬的垂了下去。
“嫂…子，你怎么来了？”
天勇的媳妇，脱口而出后，马上捂住了嘴，怎么这么说话呢？当初他哥闹离婚时，自己还抢白了天勇好一段时间，说男人有钱了，就嫌弃糟糠之妻。小心被年轻女人骗的只剩短裤。就是怕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带头了，弟弟也有效仿的对象了。
可一看她灰白的头发，一张窘迫，没生气的脸，特别是暗红的外套。（街上没什么人穿外套）。还有鞋子上的灰尘。
不由的想摇头，也难怪大哥嫌弃她，也太不会收拾自己了吧。这女人啊，还真是不要只知道埋头在家里付出，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啥样了，要不然被抹布一样扔掉还不知道咋被扔的。
天勇媳妇虽说来重症监护室，确也是灰麻色上衣和大脚裤一套，半高根鞋穿的整整齐齐。波浪线的长发，顶上一个香槟色的小夹子束着。脸上也是绣了的咖啡色眉毛，眼线种的密密的。口红可能是吃饭后没再补，仍是残留着大半红色。就是眼角的细纹还是依稀可见，可相差五岁的她，现在如同一个城里贵妃，正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如同农村走来的严馥芳，哪种眼神就像一把刀子投向她。
随着天勇媳妇的惊讶叫声，严馥芳就像一个上审讯台的人，面临着以前的婆婆，叔子，弟媳妇，小姑子，还有天赐舅舅，舅妈，外甥，外甥媳妇等等，当然还有重要人物天赐媳妇，她重未见面的“新人”和他们的爱情结晶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所有人的审视。
大家看着这个曾经的天赐前媳妇，头上过半的一根根白发，看着她发烫的脸颊，让脸上有了点红色。看着她眼睛无处安放，抬头想笑一下打招呼，又紧张的直眨巴，又想低下去。嘴角左右的牵扯。抖动。
来重症监护室看病人穿的红色外套。一条黑色裤子。一双有灰尘的鞋子正紧紧的靠拢。脚尖都要并拢成一只了。
所有人都把一双眼睛望着她，以前的关于她的记忆似乎都回来了一点，又似乎模糊起来。同情，怜悯，还有她来这里的情义，当然还有_多余。气氛开始尴尬，五味杂成。
最终还是天赐舅舅反应快一点，他向前一步。握住她冰凉的手。轻声说到
“馥芳，你来了。天赐还在昏迷中。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看不到他。“
“舅…舅，他什么时候出的事？”
一种被接纳的感激让严馥芳找到了勇气。她抬头问到。眼眶开始潮湿。
“馥芳啊…”
一听到出事二个字，天赐母亲忍不住了，在女儿搀扶下，巍颤颤的走向严馥芳。喊了一声，就又嚎啕大哭起来，先是抓住严馥芳的手，然后是抓她的胳膊，后来靠她肩上痛快的哭了起来。
大家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起来
“您老别哭啊，这不还在抢救吗？医生有办法的。“
“你再这么伤心，倒下了，等天赐醒来，他可怎么想啊？”
“是啊。你要保重身体。您再倒下了，我们可真顾不过来了。“
大家拍着，扯着，拉着，抱着二个哭成一团的女人，这些有温度的手也落在了严馥芳的肩头。她颤栗的双肩似乎得到安抚。幅度慢慢的小了下去。
在这群小包围圈外，那个年轻女人，牵着孩子，站在哪里，看着这群人，这群更像一家人的人。
她因为七天没怎么好好休息，头发有点凌乱，脸色苍白，眼睛浮肿，此时的眼神已由惊讶变成了平静，甚至于麻木。
她的下巴慢慢的向上抬，像看一群陌不相识的人，在哪里相拥，相泣，相互安慰。
谭天赐弟弟媳妇先意识到了她的冷落，她转过身，向她靠拢。讪笑了一下。嘴角向上扯了扯。小声说
“哪个…妈可能太伤感了。”
天赐媳妇没说话，嘴角瞥了瞥，发出一声冷笑。不就是个邋遢的老妇人，她有什么好怕的。
她把儿子往肚子边靠了靠，此时只觉得好疲惫，好想睡一觉。
“42床家属，42床家属。”
门吱的开了，出来穿白大褂的二个医生。手里还拿着一叠病历。
“来了，来了。“
一群人立马像龙卷风一样，呼啦啦的围到医生身旁。就像虔诚的教徒聆听上帝的福音一样。个个抬着头，禀着呼吸。期待哪个白衣牧师吐出让人欣喜的好消息。
“病人情况不容乐观，一直处于昏迷期，一度心跳停止。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但病人能否挺过来，我们确实没有绝对的把握。”
管床罗医生眼睛泛血丝，有点无奈的说。
“医生，您一定要想办法啊！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天赐舅舅作为代表，一把握住罗医生的手。并且越来越紧。
“我们罗医生已经三天没回家了。一直守着病人在。“
站在旁边的瘦削的女医生，抬头看了眼罗医生，深深的叹了口气。
“谢谢您，谢谢你们。辛苦了。辛苦了。我们会全力配合。”
天赐舅舅一叠声的道着谢。手握的更用力了。神情疲惫的罗医生肩膀都被他扯歪了。他抽出手来，翻开病历夹。
“基于他目前的情况，有种促进神经苏醒的药是进口的，疗效可能更好些。但是是自费。不能报。你们看需不需要用上？还有几张病危通知书，谁来签个字？“
罗医生边翻病历单上的单子，边问到。
“要多少钱啊一支？“
天勇媳妇又脱口而出，然后又马上捂上了嘴巴。因为大家像利剑一样的目光梭梭的射了过来。
“医生，多贵咱们都出，您放心救我儿子。我的儿呀…”
老太太狠狠剜了眼二儿媳，向前一步拉住罗医生的手。说着说着又哭开起来。
“姐，您不急。医生不在想办法嘛？“
天赐舅妈把老太太拖到一边，轻声安慰。
“罗医生，您按您的方案来。我们没意见。”
天赐舅舅拉着天勇，到旁边嘀咕了二句。走到罗医生面前，用坚定的语气说到。
谁签字呢？
罗医生抬起头，眼光巡视着。
天赐舅舅本来想抬起手臂签的，顿了顿，扭头把眼光落到了郭玲丽脸上。
所有人一下子齐刷刷的把眼光都投到了她身上。
郭玲丽脸更白了，她松开儿子的手，抬起胳膊。用力的在一张张单子上，写上“同意，已知情，郭玲丽”几个钢笔字。
站在最后面，竖起耳朵听的严馥芳，默默的转身，向楼梯走去
“嫂子…“
天赐妹妹天慧眼尖，三步并作二步，从人群里跳过去，边喊边追严馥芳。
“天慧…”
严馥芳听到熟悉的声音，停住扭过头，看到是天慧，有点激动，到底还是有个人叫她嫂子了。
“嫂子，谢谢你来看我哥。”
天慧上前拉住她的胳膊，以前的二个人相处的回忆慢慢的苏醒。二个人眼神越来越柔和。温暖。
以前她和天赐认识，结婚时，天慧还在读书。偶尔到她们家，严馥芳总做她想吃的红烧排骨，绿豆汤。也是把她当个机灵的小女孩看的。
后来她参加工作，嫁人也嫁的远。虽说见面的机会不多，但结婚时严馥芳跑前跑后的张罗，特别是她父亲病重住院，也是严馥芳在病床前照顾的最久。这些足以让一个小姑子对前嫂子心存感激。念念不忘。
可至从哥哥非得要和她离婚后，她也就是离婚头二年回娘家去看了一下。后来也慢慢的没怎么来往了。
现在看她白了大半个头的样子，望着望着眼眶就潮湿了。
十来年不见，哥哥意气风发，娶妻生子。她确形单影只。
一种女人之间的同病相怜，让她的手划到嫂子的手上。握住了。
温暖，久违的亲情在二个人心里慢慢的升腾。
二个人慢慢的边走楼梯，边聊起了天赐车祸始末。
老太太身体近年不是很好，老嚷着腿不利索，腰也疼。肺也老咳。就老念着天赐带孙子回来看看。
天勇家也是孙女儿。对这个孙儿子，老太太可稀罕了。
这不清明节，天赐就带一家三口回来插青，看老太太。可谁曾想回来天天晚上出去应酬。三天前说是去了很偏的农庄吃饭，他开天勇的车去了。
老太太支气管炎又犯了，咳的喘不过气。十点多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里？能否早点回来，带她去医院看看。
没曾想，他喝了点酒的，确仗着有同学在交警里当个头，就冒着酒气开车回来了。
本来晚上视力不好，喝了酒更眼花了，开的又快，给撞到一个护栏上了。晚上发现的又晚了一步。
送到医院，直接开颅手术，到重症监护室躺了五天，还没苏醒的迹象。
一晃，二个人边走边聊的走到了楼下。手牵着，仍意犹未尽似的，但严馥芳还是忍住，让天慧先上去。
“嫂子，依依还没找朋友啊？”
天慧有点担忧的问到。
“是啊！她也不着急。问她，她就说让我别管。”
这成了严馥芳的心病了。突然想起，要给依依打个电话。告诉她父亲住院的事。
“天慧，你先上去吧？看有什么能帮上你哥的？他这次可是遭罪了…“
严馥芳扭过头。不让天惠看见她止不住涌出的泪眼。
“嫂子，也怪他喜欢折腾，你说跑去深圳干嘛？现在可好…”
天慧看了眼，语言又止的说。对比她还小的新嫂子，天慧有说不出来的不满。这么紧急时刻，还不忘发朋友圈，拍自己的憔悴相。秀自己的“相伴相守。”
“别说了，天慧，好好照顾你哥，我…下次想进去看你哥…”
严馥芳回过头，定了定神，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小声的对天慧说。眼神看了眼天慧，又躲闪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