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陈述像潮汐冲破晨雾而来，辛归辰感到一阵奇异微妙的感动。消亡、停滞，这是他的故乡WT5330星正在发生的事。在高度完美、高度文明的WT5330星，消亡和停滞正在有条不紊地持续，与罗意的讲述如出一辙。这个地球上不少人都发表过同样的见解，但只有实习记者、物理系学生罗意的讲述，让他有了不可捉摸的感动。他说，“也许你是对的。”
“我倒希望我是错的。但是，宇宙中最大的事实，就是新生与消失。我们无法违背宇宙本源的意志。”她很诚恳地看着他，“辛博士，您此前已经取消了基因编辑的项目，现在又叫停了细胞防衰机器人，我由衷钦佩贵公司的抉择，钦佩您在利益和责任之间选择了后者。贵公司对镜岛环境的关注，也同样令人敬佩，要知道这几乎就是个公益项目。无论研究结果如何，对于普通大众，镜岛也只是一桩猎奇的谈资。所以……谢谢！”
那句“谢谢”连同她发丝里的淡淡香气一起，顺着清风飘了过来，直往辛归辰的感官里钻，让他感到不妙。
那种要命的微醺感又来了。
等他缓过神来，才发现门口已经空无一人。一阵新鲜而陌生的感受在他体内苏醒，他花了好几分钟，才最终确认那苏醒的感受来自于苯基乙胺、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脑下垂体后叶荷尔蒙等若干种激素。
居然是爱情激素，很微量。他也很微量地心动了。
然而，对所有生活在WT5330星的人来说，这几乎都是致命的打击。因为爱情在那里已经被抛弃了许多年了。所有人都高度完美、高度智慧，没有谁比谁更优秀、更特别，因此不再有谁值得去用心惦记、动一动情或是流一流泪，再也没有荷尔蒙式的吸引，最近的爱情故事也只出现在几百年前的史书记载里。人们通过合约婚姻来组成家庭，通过规划生育和死亡，来传递遗传信息、历史文明。他们关于爱情激素的记载，也仅止于一份51年前的报告。
在如今的WT5330星，一个人如果产生爱情激素，毫无疑问是生物学上的退化，返祖。
返祖，返祖。
多么骇然的两个字。
返祖？不可能！一阵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席卷上来。辛归辰打开办公抽屉，取出丝绒盒子里的那枚五角勋章。十五年前，他在同龄人中最早掌握了改变空间曲率的技能，五角勋章是少年学院颁发的最高荣誉。勋章由纯金铸成，他半年前从超导实验室莫名其妙穿越来地球镜岛的时候，勋章也在衣服口袋里跟着来了。
辛归辰摩挲着勋章，闭上眼深呼吸：你要记住，你是TYE学院最优秀的毕业生，你不可能退化。
他取来一杯冰水，一饮而尽，把自己冷却下来。这些要命的激素组合，绝对不能再来第二次了。但他实在疑惑，它们怎么生发的呢？或许是她仗义出手暴打劫匪时，或许是她的淡淡发香飘入他鼻腔时，或许是她准确地复述出WT5330星上那些不可逆转的消亡时，又或许是她凝望着他对他说“钦佩”时……总之，他突然间感到他们穿越了茫茫的光年，连成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命运共同体。
面对罗意，他很轻易地就对她产生了天然的信任，他对她说的“密室预言”几乎深信不疑。半年前，密室预言提示她拦住原本的那位辛博士，也就是说，有人想阻止他来这个时空。一天前，密室预言又提示她“拦住云脉冲项目”，必定是有人想阻止他从这个时空离开，怎么会如此前后矛盾？自从他到来以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唯独这密室预言，让他感到一丝叵测。这个星球上的事情头一次让他感到无法掌控。
他很好奇罗教授关于镜岛的研究报告，到底说了些什么。罗意讲到父亲的时候，眼角的那抹苦笑是真的，她的话也是真的。显然她对她父亲的研究成果并不了解。
神秘的镜岛897项目报告，是六年来各个科技公司、研究机构争抢的关键数据。辛归辰的直觉告诉他，罗教授的研究成果并没有遗失。
罗意，这名字仿佛有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在撩动他。他打开罗意的简历，那张白底登记照里，霜色衬衫和锈色外套让照片有了古雅的年代感，鹅蛋脸上的杏眼、秀鼻正契合了这种古雅，但那充满力量的眼神和微笑却是当下的、崭新的。不太精致的额头、稍嫌苍白的嘴唇，还有卧蚕下的黑眼圈，让这张脸离完美甚远，但却好看得很别致。那双瞳仁很亮，像是时刻准备着去发现点什么。
辛归辰也想从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发现点什么。
WT5330星的文学艺术已经消失了好几个世代了，在辛归辰的知识储备中，最后的文学作品是个把世纪之前的，最后的画家也已经逝世了将近八十年。刚到地球的时候，他读到伍尔夫、木心的文字，看到毕加索、齐白石的画，曾真真切切地惊叹了一回。
同样令他欣赏的，还有一天前在罗意专栏文章里读到的句子：“如今，人与技术共生，人在技术中异化，我们观察除了人的本质之外的一切。人与自身照面已是如此艰难，我们需要一面怎样的镜子，才能觉知自己在人世中的位置？”
这些文字与那双长睫毛的大眼睛相融，他仿佛又闻到了那阵来自她发丝里的清香。他心一沉，立刻提醒自己：爱情激素无非是各类化学成分而已，它们谁也别想碰他一根末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