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良止来到住处时,身上已经被雨淋得透湿。他将行李架在门旁的墙上,掏出钥匙开门。
他其实有伞,是下了高铁后顺道在车站旁的百货买的,因为知道四川多雨。但上了高速大巴,他嫌占地方,就把伞扔进了包里。到达目的地时,他背着包,拎着轮箱走了下来,却分不出手再去拿雨伞,索性淋着走到了住处。
住处是他父母的朋友出售了许久,也不见有买家的独栋二层小楼,最后还是转手卖给了老朋友。简良止的父母高龄得子,对儿子基本上是有求必应,得知儿子想要去成都住上一年,便立刻将这栋房子的住址给了他,二老还准备亲自送他来。被简良止一推再推,拒绝了。
他喜欢独来独往,也知道自己家境殷实,不到必要时不需要什么为了生计的来往和社交。久而久之,他自然地成了一个自闭青年。
屋内的摆设简单,但识货的简良止还是能看得出来,父母为了逗他开心,买了不少昂贵玩意儿。
屋内的大理石地板被他踩上了一个又一个水脚印,他的轮箱也一路滑出了两条细长的水辙。
他随手将行李箱扔在墙边放定,把湿衣服脱了向墙角一扔。就躺倒了沙发上,看向窗外。托防雨顶的福,窗户上没有雨水。
细雨中隐约能看到远处的青城山顶,白蒙蒙的雾气很快将它盖过去了。
简良止打了个哆嗦。
不能太飘,没事看什么风景,还是回床上睡觉吧。
钻到被子里的时候,外面似乎停雨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头部的剧痛将简行止硬生生地疼醒了。屋里漆黑一片。
他伸手揉揉脑袋,却被自己皮肤的触感吓到了,自己的脸什么时候这么软了?
简良止就当是自己白天太作以至于发烧,出现触感上的幻觉了。他挣扎着起身,伸手摸索着卧室的开关,床吱吱呀呀的响。
他没有摸到开关,却撞倒了一瓶什么东西,一会儿,一股有些熟悉的,略微刺鼻的味道在室内弥散开来。
简良止嫌弃地皱皱眉,这是,油的味道?
他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起身,腿像灌了铅一样的沉重,腰也隐隐作痛,每走一步,关节都在嘎吱作响。
唉,简良止心中难受,就感了个冒而已,这身体却脆弱得像个老人。
他走到卧室门口,刚要开门。
身后却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
“别开门!”
简良止吓了一哆嗦,头更疼了。
他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判断。
做梦呢。
简良止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脸,怎么做这种梦了?
简良止的手指刮过自己的脸时,松散的皮肤让他浑身不舒服。
在梦里也保持这么清醒的意识,还是挺不容易的。毕竟平时他都是一觉睡到天亮,什么也不记得。
“在你想好之前,这里是最安全的,所以别开门。”
简良止想了想,要不然跟她对话试试?
“想好什么?”
“想好你要不要接受我的邀请。”
嗬,真的回了。梦这么贴心吗?
“你邀请我做什么?”
“邀请你一起逃命。”
简良止皱皱眉,头仍然在疼,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梦。
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继续站在门前。
但是随后,他渐渐惊讶地张大眼睛。
本来漆黑一片的身后,此时却突然亮起湖蓝色的光,照清了他前方的视野。
这门,不是现代的门。
在湖蓝色光的映照下,他看清了门的颜色呈灰黑,是木制的,门沿上还雕着一些精致的小兽小鬼。门闩插得紧紧的。
他有点不可思议地回头了。
在他身后的是古代的竹床,茶几,藤椅,和刚刚被他打翻在地的一碗灯油。头顶的天花板变成了饰有鹿、狮群以及凤凰的斑斓高顶。
以及在房间正中央漂浮着的,一身湖蓝色光芒的盛装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无论是衣袖还是裙子,都肥大拖沓得夸张,但质地上乘。在黑夜中流光溢彩。
简良止必须得承认,虽然这是梦,虽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但真的很恐怖。
“想好了吗?”女人开口了。
简良止不断地后退,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能麻痹自己,梦做一做就得了,别当真。
“问你呢?”女子继续逼问着。
怎么梦里还得被别人逼着接受邀请?简良止郁闷地想。他又记起没来成都之前天天围在他身边的那群人。
“既然是逃命,那我就不参与了。谢谢邀请。”简良止退到了门边,手不经意间碰到了门。
木头的触感让他再一次有点恍惚。这是梦吗?
“不接受也没关系,你现在可以走了,出去吧。”
简良止如释重负,不过这梦着实辛苦,还得开这古代的门闩。费了很大的劲,他才将门闩取了下来。
他后悔了。
门闩离开的一刹那,狂风瞬间将门撞碎,简良止重重地摔向后方。他的脑袋磕到了床边,疼得他浑身不住地哆嗦。手臂也在剧烈地疼痛,大概是骨折了。
但简良止没有时间在意这些。
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自己身处的屋子已经被刚刚的一阵狂风吹得残破不堪,没有了门与屋顶的遮蔽,周围的景色尽入眼帘。
天地混沌。黯淡无光。
简良止的头顶上空拥挤着大团的乌云,乌云中搅着橙色的闪电。它们或是在空中翻滚,或是迅速地移动至远方。
房屋的四周环绕着深绿色的雾气。雾中影影憧憧,似有若无的影子或远或近,飘渺难寻。
浓雾散开,矗立在简良止面前的是一块高耸入云的奇岩怪石。它割开天空,一直通到更高处。如果没有看错的话,这块巨大的岩石中段隐约露出了褐色、黑色、青色三色相间的花纹。随着乌云散开了一些,这片花纹抽动了一下,缓缓地挪动起来。岩石中间竟然盘着一条大蟒。
远方的巨响又吸引了简良止的注意。他瞠目结舌的看见,一头遮蔽了半边天的大象正迟缓地走向更远处,与他所处的方位正好相反。
“清醒点,那不是象。”身后的女人仿佛能读懂简良止心事似的开口说道,“再细看。”
当简良止因看清了那头象的轮廓不停地摇晃变化而心中愕然时,身后的女人飘至他的身旁说道:“那是象云。”
“象云?”
“象云之下便是那象人一族,相当数量的象人聚在一起时,头顶上便会形成这样的象云。”
简良止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明白了一个最简单的事情:远方那片巨大的象云下,应该有着数以万计的所谓象人。
“你该庆幸的,那象云如今向反方向去了,而不是朝我们这边来。”
身旁的女人将肥大的袖子搂起,抱在怀中说道。
简良止懵懵然看着周围的一切。此时此刻他不知该做些什么,手脚也无处安放。额角和胳膊的剧痛还在继续。
他转头,慢慢看向正飘在他左侧的女人。
那女人明媚皓齿,唇似点漆,左腮下方有一朵花一样的文身。一身肥大的衣袖裙摆遮住了她大半身体。她将拖沓的衣袖搂起抱在怀中,只露精雕玉琢两只手臂。
“这里,到底是哪,我,我……”
“都到这个份上了,就别我我的了,也别再怀疑自己是不在做梦了。”女人微微扬起下巴,眼睛看着别处说道。
“但,我刚刚还在,21世纪的成都。”
“是的,但是现在你只要明白,你在这里就好。”女人伸出手,指了指矗立在他面前的岩石,又顺着岩石指向了岩石中的大蟒,远处的象云,头顶高处的橙色雷电,最后指回了自己的身上。
“现在要接受邀请吗?”
简良止身上的伤疼得他直冒冷汗,整个人也狼狈地半趴在地上。
但他还是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
“不要。”
女人皱起了眉头。她不再说话,而是飘至简良止的身旁,将他受伤的胳膊拎了起来。
简良止疼得大喊大叫,但他的叫声很快就被从身后的地面里传来的低沉咆哮声盖过去了。
女人拎着他的胳膊,轻松地将简良止带离原地。简良止的耳边是嗖嗖的风声,他的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只能转动眼珠往下看。
看着方才自己还睡着的床,趴着的地板和这半间屋子全部沉入地底,简良止这才发现,原来刚刚他的屋子一直浮在一片类似于沼泽的地方。如果不是飞在空中的话,自己现在也已经陷进去了。
也就是说,身后的女人救了他?
“不要自作多情,”身后的女人又开口了,她说话时的鼻息打在简良止的后颈处,如冰一般冷,“我要救的不是你。”
简良止一字不落,全都听进去了,但他不想再问。自来到这里后,简良止已经历了太多听不懂看不懂,身后的女人再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他也不会再有多余的惊讶了。
房子已经完全沉入了沼泽地之下,但来自地层深处的咆哮声仍然没有停下来,沼泽的淤泥渐渐沸腾起来。女人见状,便拎着简良止的胳膊,向着离那块岩石更远一些的地方飞去。
“没想到你刚来这里,就碰到了东岩君进食,可真是危险。不过也好,你就在这特等席好好看吧,也省的我再费口舌劝你。”女人说完便不再开口。
简良止的心砰砰直跳,他盯着刚刚自己所处的那片沼泽。它沸腾得越来越厉害了。
携带着雷电的乌云一团一团从他的脸旁边飞速的划过,橙色的闪电刺得他眯起双眼。他起先还担心那乌云和雷电会伤到他。
不过他很快就顾不上那些了。
因为泥沼里探出了一只有他整个人那么大的、沾满淤泥的爪子。
沼泽如同沸水一般翻腾起来。沼泽上吹起来的泥水泡泡爆裂一个,就发出一声巨响。
那只爪子伸了伸,然后猛然向前一探。一只巨兽的半边身子自泥沼中现了出来。
简良止睁大了眼睛,这是巨型的老虎?
“这便是那,东岩君?”简良止小心地问身后的女人。
“不,这是东岩君的食物,葵虎。”女人将胳膊一甩,简良止整个人便转向了那块高耸入云的岩石。女人用另一只手指着岩石中间盘着的那条大蟒说:
“看见了吗?那才是东岩君。”
简良止屏息凝神,看着那大蟒的三色花纹。
它虽然无声无息地盘在岩石之中,但它并非静止。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这花皮大蟒一直在绕着岩石缓慢的挪动,从未停下。
沼泽中的葵虎已经露出大半身体,但它似乎显得很痛苦,一直在沼泽中挣扎。巨大的爪子拍打着沼泽表面,泥水飞溅。
“它怎么了?”简良止用另一只手挡着飞溅起来的泥水,问道。
“它疼。”女人说完这句话,便拎着简良止的胳膊飞至更高处,“不过被那沼泽中的水溅到,你这具身体可就不妙了。”
简良止几乎是半个身体都埋进了携有雷电的乌云群中,他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这乌云中的雷电不会伤你。倒不如说它们有这样的雷电纯粹是为了壮大声势以求自保。不过,这么高的地方你能看清吗?”
简良止叹了口气说道:“虽然我近视,可这东岩君和葵虎体型如此庞大,我怎么可能看不清。”
“那就好,看来你的近视和他的老花叠在一起,还蛮有效果的。”女人笑了笑。
什么他的老花?谁?
而且,这盛装华服的女人看样子应该是来自古代没错,她为何会理解自己所说的近视和老花?
地面发出的剧烈震动打断了简良止的思绪。
地上的葵虎已经自沼泽地中钻出来了。它身躯庞大,一身虎毛被沼泽地的泥浆覆盖,正一绺一绺向下淌着泥水。它的眼眶中黑洞洞的,空无一物。
那葵虎略顿了一顿,便迈开步子一个跳跃,直接跳到了那块岩石之下。它抬起头张开嘴,露出了两排利齿,似乎是向盘踞于岩石中的东岩君挑衅。随即一口咬上了岩石。
“那不是石头吗?”简良止惊呼,“咬它干嘛?”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
葵虎不住的啃咬岩石,并发出低吼声。岩石中段的东岩君似乎并不在意,继续在岩石上缓缓的挪动着。
简良止发现,那葵虎额头中央虽然也被沼泥所覆盖,却不断地流出些深红色的液体。
“它额头上有伤?”
“每只葵虎额头上都有伤,它们诞生在这个世界的一刹那起,就开始忍受折磨。”
简良止看着那巨兽,它仍在用牙一下又一下的咬着岩石,它的牙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这只葵虎已经成年了,也就是说,它额头上的伤已经疼至无法再疼,”女人拎着简良止的胳膊,稍稍飞低了一些,“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它便会去求分散于这个世界各处的怚官,此地的怚官便是东岩君。”
“求?”
“对,求,”女人的眼中映着雷电的光,“求它们吃了自己。”
葵虎的咆哮声传至简良止的耳边,震得他浑身发抖。
东岩君终于有了大动作。
它突然加快了在岩石上盘绕的速度,身体逐渐拱起,三色花纹晃的简良止眼睛都花了。
自一环一环的庞大身体中,探出了东岩君的脑袋。
扁平的脑袋上有一对血红的眼睛大睁着,盯了一会儿正撕咬岩石的葵虎后,狭长的眼仁陡然后移,看向简良止。
简良止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如你所见,又来了一个。”身后的女人开口。
“又来一个什么?”简良止问道,但他并没有听到回答,想回头看看是怎么回事。
远处的东岩君仍紧紧盯着他,他不敢轻举妄动,便仍像个稻草人似的吊在空中。
东岩君轻轻点头,将庞大的脑袋一垂,慢慢沿着岩石向葵虎爬去。
简良止不可思议地扭头看着身后的女人,她刚刚是在和东岩君说话?
“怚官并非恶兽,在这里算是通情理的生命了。它们活过了长久到数不清的年岁。大概以前脾气暴躁的,如今也都温和了。”女人解释道。
葵虎似乎听到了东岩君的动静,它啃咬着岩石的嘴仍未松开,但行动不像刚刚那么狂暴。
东岩君自高处蜿蜒而下,蛇身将下半块岩石整个包了起来。它刚刚缠绕着的岩石中段还盘着几圈蛇尾。
它到达了地面,探出脑袋,深绿色的沼气之中仍然能看见一双完全睁开的血红眼睛。
东岩君一口吞掉了葵虎。毫不拖泥带水。
四周仍余留方才葵虎痛苦低吼的回响。
简良止悬在空中,感觉脚底嗖嗖的发凉。
女人侧目看了看身后的天空,皱了皱眉。她拽着简良止的手收紧了些。
都快被简良止遗忘的疼痛重新席卷了他,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半咬着牙,回头说:“又怎么了?”
女人示意他闭嘴,然后拎着他的胳膊,径直向东岩君飞去。
“等一下!等一下!”简良止见状急得满身是汗,挣扎着小声说:“停下!你想让我死吗?”
女人反而加快了飞行的速度:“我想让你活,更想让你的身体活。所以现在闭嘴就行了。”
简良止眼见着自己离那双血红的眼睛越来越近。索性心一横,闭着眼睛等死。没想到自己小小年纪,就要结束在这个不知所谓世界里的变异巨蟒肚子中了。
简良止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反而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壮着胆子眯眼偷看。
红玻璃一般的大眼睛就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