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晚上，一片漆黑，除了手机屏幕发出的一小片亮光之外什么也看不见。
我不得不承认，我迷路了。
在山腹中，手机没有任何信号，我无法联系上任何一个人，而且最要命的是，它快要没电了。
我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如果人类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岁，那么我的生命就要比正常人少度过五十五年时间。
我将再也回不到蓉城，无法再吃一次火锅；也再回不到家乡，吃一碗烩面。
而我的亲人和朋友也将再也见不到我，因为他们永远无法知道我会迷失在这样一个偏僻无人的洞穴里，孤独地死去。
想想那些未完成的遗憾，我的心情变得更糟糕了。
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捏住我的心脏，它在我的胸腔里砰砰跳动着，我感到了一丝不安。
自遵从斯多葛学派的理念修行以来，我发现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平静。即使是身处如此绝境，除了刚开始的惶恐之外，我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这个世界上的事，无非就三种。我们可以完全掌握的事，我们完全无法掌握的事，以及我们可以部分掌握的事。
如果我在洞穴中迷路的事实无法改变，那么这就是一件我只能部分掌握的事。
直到最终死亡之前，我知道自己还可以苟活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将尽全力寻求生的希望。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将迎来死亡。
死亡，是一件人类无法掌控的事，尽管为了逃避面对死亡的恐惧，我们做出了种种举动来消解那股本能的烦恼，但最有效的一种，就是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消除那些过分的欲望。因为没有欲望，就没有痛苦。
由此想来，死在这里，与几十年后死在子孙的围绕中，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已经做了人生中最想做的事情，追逐过我想追求的真理。
俗世的烦忧与我无关——金钱、名誉、权利，这些我统统不在乎。
即使是死亡，我也能坦然面对，这不就是我来到这里的唯一目的吗？
我要接近自然，接近我出生的这片土地，走近群山，坦然面对孤独和死亡，在绝望中滋润生命原本的光泽。
为了寻求内心的宁静，新年伊始，我就来到了这座山，希望能放空自己的心灵，与自然贴近。我特意离开了吵闹的导游和嘈杂的人群，独身走进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进入了这个昏暗的洞穴之中。
此刻，手机电量只有5%，它大概马上就要自动关机了。
我将陷入完全的黑暗之中，在慌不择路中摔倒在地上，然后饿死在这个幽深的洞穴中。
不过，那也许是最好的结果，我又怎么知道，这个洞穴中没有毒蛇猛兽的存在呢？
同为大自然生养的生灵，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都遵守大自然的唯一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或许，我会死于猛兽之口，但在那之前，我也不会坐以待毙。
黑暗中只有一片死寂。除了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声，什么也听不到。
我打算在手机彻底关机之前，试着发送一条短信，作为遗言留给发现我的人。
但或许，这个洞穴会有几十年上百年无人问津，直到一场地震，或是地质变动，让我的尸骨随之沉入幽深的地底，再也没有见到阳光的那一天。
不过，就在我纠结的时候，手机倏然熄灭，我顿时被浸没在一团黑暗中，只有一块长方形的白色光影留在我的视野里。
我知道，只是视觉暂留现象——过一会儿，我将面临绝对的、不惨任何杂质的黑暗。
但是，这短暂的白光吸引了我的注意。
或许，我应该在彻底绝望前尝试着呼救。
正如这团白光一般，在熄灭之前，它也曾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痕迹，至少是留在我的视野里，不是吗？
“有人吗？救命！”我合拢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
“救命命命命……”
我的声音在洞穴里回荡。
但无人应答。
我持续不停地喊了很久，大概有几分钟的样子，直到嗓子发干，我才停下来。说实话，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可以这么洪亮，这么干净。
在远离都市的静谧之处，人的喊叫，就如同猴子的嚎叫，麻雀的啼鸣，昆虫的叫声一般，都是生命散发出的自然韵律，充满着美感。
这个时候，我体会到：生命本身，就是艺术。
就在一切再次安静下来之后，我突然听到了脚步声！
怎么回事？难道是搜索队听到了我的声音吗？我顿时一喜，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但走了两步，我突然感到不对，因为那边依旧是一片黑暗，没有任何灯光。
而光，是人类文明的象征。
啪嗒……啪嗒……
脚步声还在响。这时我才听出来，这绝不是人类的脚步声！
在绝对的黑暗中，任何风吹草动都听得极为清楚。我很确定，人类的脚步声是鞋子与地面碰撞和摩擦发出的，通常都很响亮，而且有规律。
而我现在听到的，不管是什么，肯定不是人。
它的脚掌应该是柔软的，行走之间几乎听不到拍击声，而只有摩擦，脚步声有时重，有时轻，且断断续续。
不仅如此，我能听得出来，它的脚绝对不止两只。
是猴子吗？还是虎豹？
应该不是蛇，我在动物园里见过蛇，它蠕动时候发出的声音极小，绝对不是这种分明的脚步声。
如果是猴子，那么它或许也与我一样迷路，然后被我刚才的叫声给吸引了过来。如果是虎豹，那么很遗憾，我想此处就是我的丧命之处。在黑暗中，我根本无法与它周旋，只能被动地迎接死亡，成为它的果腹之物。
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感到自己的神经再次兴奋了起来，就像新生儿第一次面对全新的世界，就像原始人第一次见到雷霆产生的火焰，我身体里肾上腺素全面爆发，再次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我知道，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蕴藏着两种本能，一种是生，一种是死。此刻我的身体中对生的渴望的本能占据了上风，我屏住呼吸，压抑着脚步，蹲伏在地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
我摸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它是锥形的，我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将锋利的一面正对着前方。
不管如何，即使死亡注定来临，在那之前，我也要勇敢地面对生活。就算注定鲜血四溅，我也要用自己的血染红它的躯干！
但这个时候，我听到对面那头动物发出了低沉的嘶吼。
毫无疑问，它已经知晓了我的位置。我知道，许多动物的嗅觉比人类要强过几十倍，在黑暗中，我几乎无处遁形。
但是，为什么它还不进攻过来呢？
我仔细地听着，将锋利的石头举在身子前方防备。但那喘息声和脚步声就在我身边回荡——它似乎察觉到了危险，并不主动上前。
它又发出了声音！但这次是古怪的嘶吼，那里面，包含着一种我难以体会的情感。像是痛苦，又像是愉悦。那奇怪的咕噜声，以及喘息的声音让我确定，对面动物的体型并不巨大，反而可能是只瘦小的野兽。
这也印证了我的猜测，如果它成竹在胸，早就攻过来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情缓缓放松。既然对面对我的威胁并不大，那么相应的，我也不需要用迎接死亡的态度面对它。
我静静地等待在原地，与它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它的喘息声弱下来了。我察觉到的那股本能的威胁感正在减弱。或许它也意识到了我的不好对付，从而放弃了进攻的打算。
这时候，我才发觉自己的手臂已经酸痛不堪，紧握着石块的手掌几乎要被磨破，火辣辣地疼。
我放下石块，靠在身后的穴壁上，与对面那神秘的动物隔开一段距离，就这样默默地相对。
不知为何，在它不断减弱的喘息声中，我竟然感到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悲哀和伤感的情绪。再想想，我这才发觉，对面的家伙与我可谓是同病相怜，我们一起迷失在这片幽深死寂的洞穴里，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食物——只能慢慢地等死。
想到这里，我慢慢松开了手中的石块，将它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对面的动物也听到了石块落地的声音，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我干脆蹲坐在地上，静静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饿死，或者被它吃掉。
出乎我意料的是，对面这家伙的体型比我想象中还要小。它移动了过来，用头蹭了蹭我的腿。我这才感觉到，它似乎是一只小狗，身体绝对不超过一米，它体表的毛发十分柔软，还带着一丝热气。
就在这样的静谧中，我惊奇地发现，我竟然能感受到它的情绪。就在它用头蹭我的过程中，我竟然能感受到它的心情——绝望中带着一点平静。
我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它头上，接着感受到了更多。
它的烦恼、它的忧愁，它的欢乐、它的痛苦，百味交杂，混成一团。
在这沉静的黑暗中，我明白了，这就是自然界最基本，最朴素的生命之间的联系。
当你彻底放下一切，真诚地面对眼前的生灵时，就会产生这种感受——对方的思想，对方的情感，一切的一切，你都能感受到。
在这一刻，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接着，它突然站了起来，兴奋地拉扯我的裤腿。
这是什么意思？它想带我去什么地方吗？我没有反抗，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它的脚步，向前方的黑暗走去。
啪嗒，啪嗒……在这种奇异的默契中，我一路跟随它，不知走了多远，直到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从白色光团，我才意识到——它带我走出了洞穴！
就这样，对生命的向往再次充斥了我的内心。
我没有想到，在我放弃一切，平静地面对死亡之后，竟然又奇迹般地迎来了光明！
走出洞穴后，白色的天光晃着我的眼睛，一时之间，我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过了十几秒钟，借着一丝余光，我终于看清了它的真面目。
它长着一身灰褐色皮毛，像是小狗，但更像是一只小熊。然而，它的四肢有多处都露出了红粉色的筋肉，皮毛焦黑，像是被烧坏了的玩偶。
这是一只考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它的喘息声更加微弱了，它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就蹲在洞穴出口处，再也不向前走一步。
我把手放在它的头上，接着感受到了更多。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团团明黄色的火焰，那火焰，像是潮水一般，在血光中散发着地狱的死亡气息。
我看到了被染成粉黄色的天空，灰褐与赤红凝结在一起，烟尘和迷雾遮蔽了视野内的一切。
我看到了无数生灵在火焰中挣扎，嘶吼，但最终却化为一块块焦尸。
我看到了火——这引领人类步入文明时代的生命之火，此刻却化作死神的镰刀，正在收割更多的生命。
“你愿意出来吗？”我颤抖着问。
它眨了眨黑色的大眼睛，我在里面看到了疲惫和水一般的平静。
它挣扎着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回了黑暗的洞穴中。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宁肯孤独的死去，也不痛苦地活着。
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阻止它。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导游的声音。我回头看去，导游急匆匆地顺着树林里的小路赶了过来。
“你进洞了吗？”导游一脸惊讶和愤怒，“我说GPS怎么找不到你，这可是本地的死亡洞窟，进去的人几乎从来没有活着出来过。你要是死在这，我也要丢饭碗，知道吗？”
“一只考拉救了我。”我低下头，表示歉意。
“考拉？”导游长出一口气，反而笑了出来。“你是在洞穴里搞昏了头吗？我们这儿哪有考拉?那玩意儿是澳大利亚的。”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跟着导游向外面走去。
干枯的树枝像扭曲的触手般交错，洞穴的入口只剩下一个黑暗的圆洞。
隐约中，我听到了考拉的叫声，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在天空中眨了眨，接着消失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