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得还挺快。”小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但声音却很成熟，他从路灯下走出来，迈着缓慢的步子朝我走来。
他穿着黑色的皮鞋。
“我们被称为无头者。”男孩的声音像是清凉的月光，虽不明亮，但却软软地将我浸透。“是在天上找不到对应头颅的人。”
我吃了一惊，回忆起天上的那些头颅，确实没有这个男孩的。
“可是上午你……”
“只是个玩笑罢了。”他已经走到我身边，也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看看你的心理承受力怎么样。”
“神经病啊，编那种东西来恶心人。”想起上午的事情，我就生气。不过我很快就压制住了情绪，因为他话语中提到的“无头者”更让我在意。
“你说的无头者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天上找不到对应头颅的人并不是普遍现象？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其他人？”我快速问出一串问题。
“别急，跟我来。”男孩率先迈出一步，向前走去，我急忙跟上。
“你知道洞穴理论吗？”他边走边问。
“知道。”我回忆了一下，迅速回答：“大概就是在说，我们的世界其实只是一个用来囚禁囚徒的洞穴，我们这些人只是被锁住的囚徒，我们看到的，自以为真的事物，不过是真实事物的影子。”
“你对这个理论怎么看？”
“没怎么看。”我说，“就算这个世界真是虚假的，我也甘愿做那个被蒙蔽的囚徒。”
男孩停下来，看了我一眼，问：“你真这么想？”
“当然，我没有勇气，做那个率先挣脱锁链的人。即使挣脱了锁链，我也不会回来，去唤醒那些被蒙蔽的人。”
“哦？”男孩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可是你知道，囚徒总有脱困的一天，总要有人先挣脱锁链。”
“我们，就是挣脱锁链的人。”他的笑容里似乎隐藏着极深的意味。
说话间，我抬头一看，发现面前出现一座大厦，直插青朗的云天。它有五十五层高，是全市最高的建筑物，也是我白天来过的地方。
“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向前走。
“这里晚上不让随意进出的！”我想阻止他，但他并不理会，反而拉住我的手，加快脚步。
大厦门口有两个值班的保安，看到我们过来，他们亮出了手里的电棍和手电筒，挡在前面。
“这里晚上不开放！”其中一个人高马大的保安吼道。
“不，我们两个是预约过的，可以进入。”男孩面不改色，朝他们露出一个微笑。
“哦，预约过。”保安眼神露出一丝迷茫，接着又很快恢复，“对，对，我记得，你们确实可以进去。”
“请进吧。”他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同时为我们打开门。
“谢谢。”男孩露出一个微笑，拉着我走进大楼。
“你究竟做了什么？他们怎么会放我们进去的？”我好奇地问。
“这段时间为了观察你，我住进了你家隔壁，一个二十五岁的女生家里，几天来，她一直以为我是她的孩子。”男孩平静地说出了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话。“刚才也是一样，我篡改了保安的记忆，这就是我的能力。”
“你能修改别人的记忆。”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又想到了白天见到男孩的场景，一股冷气从背后游走上来。
接着我想到了更多，如果他能修改记忆，那么此刻的我还是我吗？在今天之前，我做过什么？我突然发现从昨天开始，所有的记忆都是模糊不清的。
“放心吧，我没有修改过你的记忆。”男孩似乎猜透了我的想法，他平静地看着我，“无头者之间，使用能力是有影响的。对现在的我来说，修改你的记忆还很困难，最多只能干扰一点点。”
“你似乎是说，我也拥有特殊的能力？”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但感到困惑，“可我根本没有任何能力。”
“你有。”男孩肯定地说，“虽然觉醒得很晚，但它正在逐渐苏醒。”
“你知道我的能力是什么吗？”
男孩没有回答，突然问了我一个问题：“今天你在大厦上看到了多少头颅？”
“325468个。”我脱口而出。
这……话音刚落，我才感到不对劲，为什么这些数字突然变得如此亲切，仿佛就在我嘴边似的，只要张嘴就能吐出来。
“里面有多少男性，多少女性？”男孩继续问道。
“男性246874，女性78594。”我发现我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出来，细细回忆起来，这三十多万个头颅，里面的每一个我都记得它们的具体样子。
“我……”
“发现了吗？”男孩露出一个莫名的微笑，“超强的记忆力和计算力，就是你的特殊能力。虽然它现在还很弱，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它会变强的。”
“可是我连昨天发生过什么都记不清楚。”我皱着眉头说道，“如果我的记忆力很强的话，怎么可能忘记昨天发生的事情？”
“每个无头者的能力都不是自然觉醒的，你昨天和男朋友分手，又和父母吵了一架，受到了比较大的刺激，导致了能力觉醒。忘记，就是你能力的副作用。”男孩露出一个同情的眼神，“随着你瞬时记忆力和计算力越来越强，你以后可能连两个小时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
“怎么会这样……”我喃喃自语。
“这个世界是平衡的，给你挣脱锁链的能力同时，你也将失去安稳的生活。”男孩也感叹了一句，“莫非你以为我真的是一个小孩子吗？其实我今年已经48岁了，自从我修改他人记忆的能力越来越强，我的身体也在不断变小。”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我一时有些震惊，急忙挣脱开这家伙的手，我可不想拉着一个老男人跑来跑去，尽管他外表看上去也就七八岁。
说话间，我们已经乘坐电梯，来到了大厦顶层，向天台走去。
“其实我很不想重复地讲述这些，很多东西随着你能力的增长，自然会明白。”男孩叹了口气，率先走上天台。
我也跟上，刚走出去，一阵夜风便扑面而来，但紧接着，就化成数字在我脑海里划过——风速，风向，这些数据自然而然地出现，又消失。我惊奇地发现，我甚至能根据这些数据判断出接下来几小时的天气，以及这座城市的建筑物数量和面积……
“不过，为了让你尽快接受，在第一次空沉发生之前，我还是勉为其难地解释一下这一切发生的原因。”男孩背着手站在天台边上，脚下是璀璨的城市灯火，连绵不断，向地平线尽头灰色的山脉阴影延伸。
“你知道费米悖论吧？”男孩问。
“当然，地球人都知道。”我没好气地回答。
“你觉得，我们会是可观测宇宙中的唯一文明吗？”男孩背对着我，但声音却意外地非常清晰。
“我觉得不可能。”我在这之前从未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现在种种公式和数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我将已知的数据代入德雷克方程，计算出的几千种结果全部表明，我们绝对不是这个宇宙中唯一的存在，存在智慧生命的星球至少也应该有十万颗。
“可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找到任何外星人存在的证据呢？”男孩转过身来，蓝紫色的眸子在夜空下熠熠生光。
“你的意思是，这和空中出现的头颅有关系？和我们无头者有关系？”我试探着问道。
男孩叹了口气，看向天空中漂浮着的黑压压的头颅，忽然低声吟出一句诗“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没有说出答案，我只得根据现有的情报进行推理：首先我们生存的世界是虚假的，我们以为是真的，不过是真实事物的影子。而我们也绝对不会是宇宙中的唯一智慧文明，但我们却没有观测到宇宙中存在任何智慧生命的痕迹。
渐渐地，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被推理出来，我再次发现，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
“无知是人类的保护伞。”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低声说道。
“一旦将所有知识都联系起来，人类就会发现，自己只是被困在无知海洋里的浮游生物，就像是几十亿年前的地球，生命刚从海洋中诞生一样。”
他踮起脚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今晚我们将见证第一次空沉。”
“什么？”我刚想继续询问下去，四周的环境突然发生了某种变化，尽管我说不出来，但绝对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硬要说的话，一股神秘诡异的气息逐渐弥漫开来，覆盖了整座城市。
“你看。”男孩将目光投向天空。
我抬头，发现我们已经被青碧色的光芒笼罩，月亮向更高的地方隐没，黑色的一群群头颅像水流一般在空中流动，像是有生命一般，四散开来，向城市各处飞去。
我拼命眺望，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头颅的样貌。
忽然间，两个头颅突然从一群黑色的水流中分散出来，像两片柳絮，轻飘飘地移动到我们的头顶上方十几米左右的高度。
我仔细分辨，在昏暗的月光下，看清了他们的脸，赫然是刚才守在门口的两个保安！
“这……”我哆嗦着，完全猜不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本能告诉我，那事情一定极为可怕。
恍惚间，空中的两个头颅突然晃动了一下。
我定睛一看，黑漆漆的脸上露出两个笑容，又像是在哭泣。
紧接着，两条黑色的影子便从天台外升了起来。空气中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旗杆，而黑影就是顺着那杆子升上来，速度平稳，很有秩序感，像是被程序设定好了一般。
再仔细看，那哪是什么黑影，分明就是两个保安的身子！
此刻那两个保安像是失去了神智一般，塌着身子，就那样在虚无的空气中漂浮着，越升越高，向空中漂浮着的头颅飞去。
“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身边的男孩面色不变，轻声念出了一句话，在这黑暗的死寂中，听得格外清楚。
“其实我们连囚徒都不是，囚徒被锁链困住后至少还有挣扎的能力，可我们……其实只是被肉身这具躯壳困住的傀儡啊……”他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向我看来。
“你现在明白了吗？”他的每个字都像是敲打在我心上的一记重锤，生硬的痛。
这个时候，保安那宛如失去了灵魂的躯壳已经飞到我们的头顶，悬浮在头颅的正下方。
在朦胧的月色中，我看清了，上面的头颅露出一个微笑，而下面被吊着的头颅则露出一个哭泣的表情。
“他们……死了吗？”我感到难以置信，眼里不由自主有了泪珠，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那是目睹同类死亡的悲哀。
“不是死，只是回归。”男孩张开双臂，迎着缓慢上升的两具尸体，像是朝圣一般，俯身跪下来。
在远处的天空中，更多的尸体从黑暗中上升，一具接着一具，缓缓飞向漂浮着的头颅。
数十万黑色的死亡旗帜缓缓从城市中升起，遮天蔽月。
那一天，325468具失去灵魂的躯体升上天空，整座城市被漂浮着的人类身躯覆盖。
除了我和男孩之外，无人生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