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缓缓降临，喧嚣了一整天的舞台随着天色逐渐暗淡而慢慢安静下来，但是，对于其实根本不需要睡眠的亡灵而言，今天的庆典却才刚刚开始。
白天的活动之后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而到了晚上之后，这里已经排开厚重的木头长桌，盛大的篝火熊熊燃烧，食物的香气四处飘逸，灵声嘈杂，气氛显得十分热烈。
鸴鈅坐在台下，眼前摆着一种灵国所特有，看起来似乎有毒，实际上相当爽口的饮料，在周围亡灵的劝饮之下只能一起举杯。
好在考虑到她作为活人胃部容量有限，只要轻轻抿上一口就算作喝过。
虽然此时鸴鈅所在之地不过是一个不大的小镇，但是其中人数大概还是过万的，哪怕只有一小部分亡灵来找鸴鈅也要应付个一时半刻。
尽管有些亡灵还维持人类相貌，但更多的亡灵还是一堆骨头架子五花肉之类的相貌，于是场面看起来相当恐怖。
同样，正因如此，鸴鈅没能听到主持人的报幕。
整整一百六十位身着华丽礼服，相貌妩媚身材火爆的女妖小姐缓缓走到台上站好，随后，在下一瞬间，一道肉眼可见的声浪如同古老坚硬的城墙般平推而来！
那是女妖歌唱团苦练一年的美妙歌曲，她们的歌声有如天籁，她们的配乐婉转悠扬，问题在于……
这是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女妖之嚎！
鸴鈅双手没有来得及捂住耳朵，在下一刻，还有半杯饮料的铜杯直接脱手而落！
如同一节漂浮的苇草般飘荡在女妖的声浪之中，从舞台至附近建筑甚至远处的高塔都在轻轻颤抖！
不可避免，鸴鈅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几乎在她铜杯脱手的同一瞬间，坐得离她不远的那位肯瑟大叔动作突然变得极为灵敏，直接抄起面前的桌子向台上扔去。
厚重的木桌被音浪炸得粉碎，迸裂溅出的木屑洒得舞台附近的女妖小姐们满身满脸都是，显得极为可怜。
但也正因如此，这首恐怖的音乐就此中断。
而值得庆幸的是，尽管亡灵对肉身伤害的治愈手段并不高超，但是他们对于精神的研究却已经达到一个相当的高度。
手忙脚乱的把鸴鈅送到镇上唯一一家医馆，从庆典上被抓回来的亡灵医师很快稳定住鸴鈅的精神动荡，但是考虑到她游玩一天身体的疲惫，以及灵魂受伤需要静养，医师索性让她在医馆二楼先睡下。
作为陪同人员的沈珺琛坐在床边，看着白色薄被下鸴鈅漂亮的小脸，和她睡时的可爱相貌，然后看到鸴鈅张了张嘴，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至于说些什么却完全无法听清。
但是鸴鈅并不只是在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她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也逐渐带上呜咽的声音。
“哥哥……呜呜……我好想你……”
沈珺琛笑笑，心想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在鸴鈅的故事中，虽然有一个哥哥的存在，但是那位木讷的兄长与她的关系却如陌生人一般。
至少，她绝不应该对她的哥哥有这种依赖的感情！
在精神动荡的状态下，人很容易暴露自己潜意识的思维，而今天，精神突然遭遇出乎意料的“袭击”之后，鸴鈅吐露出了某些隐藏起来的秘密。
好奇心这种东西，一旦产生便在极难压制，沈珺琛鬼火闪烁的双眼如同明星，极为随意的问道：“小鸴鈅，你的哥哥是什么人啊？”
尽管看起来似乎在睡梦中，鸴鈅还是喃喃的回答了她的问题，“哥哥……哥哥是个活人。”
沈珺琛表情微僵，看来自己的询问方式出现了一些问题，不过就现在看来，鸴鈅确实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于是她平复一下心情，再次询问道，“他是做什么的呢？”
“唔……哥哥……哥哥是一名骑士！很厉害很厉害的骑士！”
“这么说，你哥哥是一名御魔者？”
“我不知道……”
“为什么你这么在乎这个哥哥？”
“唔……我在路上被他捡到了，就一直被他照顾着……”
“被他照顾着？你的父母呢？”
“唔……我没有……父母……”
沈珺琛还在继续提问，但是能从鸴鈅那里得到的也只有如梦呓般的言语片段，拼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只得苦笑摇摇头，释放一个稳定心神的小技能，“睡吧小鸴鈅，睡吧。”
“以后，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了。”
鸴鈅慢慢睁开双眼。
那是，无尽的光明，无言的温暖。
圣洁的光辉异常明亮，明亮到难以看清周围的一切。
鸴鈅无言，少女不知道情况，也无法判断眼前的情况。
但是她记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宏伟的圣殿，老者慈祥而温暖地笑着向自己伸出手，那双手拥有莫名的吸引力，鸴鈅几乎难以抑制搭住老者枯枝般手掌的欲望。
然而就在这一刻，她想起曾经见过的，那漆黑如墨的天穹，以及那时心中无比的恐惧。
于是她看着眼前面容慈祥的老者，已经伸出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甚至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整个人痛苦地挣扎着。
汗水打湿了她身上的衣裳。
突然，她用力咬破自己的嘴唇，尽管没有借此疼痛脱离这段梦境，但她还是成功得以换取片刻的清醒。
于是就在这片刻中，她将手收回，转身闭眼不再去看老者，也不再去看眼前的一切。
她的表情由痛苦渐渐化为平静，却听见苍老的声音问道：“为什么拒绝？孩子，这可是光明啊！”
“还是说，你受到黑暗的蛊惑，已经决定背弃圣光了！”
这苍老的声音与严厉的质问如同战锤锤在鸴鈅心上，鸴鈅背对老者紧闭双眼，沉默很久才说：“我只是不想再审判了……至少……审判应该是因为是否有罪，而不是因为他们的身份……”
“出身……不应该成为是否有罪的评判标准……”
“一派胡言！”老者的声音字字如雷，威严而不容反驳：“邪魔外道留存于世，便是罪孽！”
鸴鈅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反驳眼前的老者，不知道老者会不会因为自己贸然失言反驳而净化自己。
但是她记得一件事。
这是在她自己的梦里。
她，应当是自己梦境的主宰。
这样才对。
于是她再次开口道，“圣光教导我们，邪恶亡灵应该被净化，可是我和他们一起居住半年，他们其实并不邪恶，甚至比大多数人类还要善良。”
“如果说亡灵的力量是邪恶的，可是力量又怎么会邪恶呢？难道不是只有使用力量的人才有善恶的分别吗？”
“如果说是因为亡灵的力量过于血腥残暴，可归根结底也只是在杀人，如果说杀人就是邪恶的话，那么圣光也可以用来杀人，火焰可以用来杀人，流水可以用来杀人，山石也可以用来杀人，难道它们都是邪恶的吗？“
“难道不是人赋予魔魂用途吗？”
“如果是的话，有罪的不也只能是人吗？”
“那么亡灵为什么会是邪恶呢？它们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的人啊！”
“荒唐！“老者的声音越发愤怒，也越发响亮，“亡灵不敬神明不畏天地，失去敬畏之心，又哪里还算得上是人！”
他每说出一个字，鸴鈅便觉得自己仿佛收到一记重击，面容越发苍白，唇角甚至溢出血来，然而，她苍白的面庞上却露出一丝微笑。
难怪身边的牧师同伴，大多只能止步传奇。
“原来如此。”
于是她闭着眼睛，向前慢慢踏出一步。
这一步很慢，慢得似乎永远不会触及地面。
这一步很稳，稳得如同山岳一般不可撼动。
这一步，便是背弃圣光之神的光辉，向黑暗的夜中走去！
狂风呼啸，待风静止，鸴鈅缓缓睁开眼睛。
世界一片昏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