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没有一丝光芒的夜。
鸴鈅手中绽放出一缕圣光，圣光摇曳，如同随风摇摆随时可能熄灭的蜡烛。
她看着漆黑的天空，手中的光芒在一片黑暗中是那般突兀，附近如同干尸般的人慢慢蹒跚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好在近来与亡灵共处，什么恐怖瘆人的场景都已经见过，鸴鈅也并没有过多畏惧，她看着那些干尸，问道：“这里是哪里？发生什么了？”
干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复，他们只是沉默的注视着鸴鈅，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和她手上的光芒中。
她向旁边走上两步，所有干尸同时转头，依然目不转睛的紧盯着她。
场面看上去很滑稽。
也很恐怖。
“这里真的还是我的梦境么？”
鸴鈅看着那些干尸，困惑的挠挠头。
忽然之间，干尸群如潮水般分开并单膝下跪，一位相貌极为普通的中年男子向前走来。
他生得就像最普通的普通人，穿着就像最普通的中年男子。
然而他能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维持人类的相貌，能让全部干尸向他下跪行礼。
这个男人生得越普通，似乎就越不普通。
他伸手指向占据整个天穹的黑暗，说道：“看，这个世界就要完全进入黑暗了。”
鸴鈅沉默片刻，问道：“这个世界，还有光明吗？”
男子露出奇怪的微笑，指向鸴鈅手中那一缕圣光，“这不就是这个世界，还拥有的那一份光明吗？”
鸴鈅看向手中微弱黯淡的光芒，不可置信的问道：“难道要用这一点微弱的荧光，照亮整个世界？”
男子看着鸴鈅的脸庞，认真的说道，“只要你想，那便可以。”
“当然，你也可以熄灭这光芒，让这个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你要怎么选？”
黑暗和光明之间，你要怎么选？
你能怎么选？
鸴鈅陷入良久的沉思与沉默，周边的无数干尸依然单膝跪地行礼，男子依然认真的看着她的脸庞。
终于，鸴鈅手中的光芒开始绽放，如同一团温暖的火焰，又如同璀璨的灯光。
男子似乎很意外，他看着眼前如同传说中天使般的放出圣洁光芒少女，突然开始狂笑。
他笑得前仰后合，半晌后笑声刚才停下，食指轻抹眼角，似乎正擦去因大笑而流出的眼泪，言语根本没有隐藏笑意：“我本以为你背离光明便是要踏入黑暗，没想到你在黑暗中竟然选择挽留光明！我本以为你是勇敢踏上前路的离经叛道之人，想不到原来是一株随风摇摆的小草！”
鸴鈅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很不解的问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定要进入绝对的光明，或者绝对的黑暗？”
“为什么光明与黑暗，不能共存？”
“为什么我一定要选？”
男子看着眼前一本正经质问自己的少女，忽然发出夸张的大笑，双手最开始还不过是在胸前轻轻拍手，到后来伴随笑声越发疯狂，已经张开双臂疯狂的鼓掌！
啪啪啪！
啪啪啪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男子终于停止了癫狂的大笑，再用衣袖擦擦眼角留下的泪水，表情与声音骤然无比严肃，“但是你身处光明之中，又要如何拥抱黑暗？”
伴随男子的话音落下，鸴鈅和男子再次出现在那个辉煌灿烂的圣洁大厅之中。
之前的老者已然不在，祭台前只余下一具盘坐的枯骨，和枯骨上闪耀有如圣光的金黄灵魂。
鸴鈅看着那纯净的灵魂，双眼感到无比刺痛，随后大脑也如针扎般的疼起来。
她看着那圣洁的灵魂，忽然感到无尽的恐惧。
男子看着鸴鈅的眼睛，问道：“要不然，你再选一次？”
沈珺琛并不知道鸴鈅正面临怎样关键的选择，她只看到鸴鈅浑身上下汗如雨下，于是她开始替鸴鈅脱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裳，她的身体热得烫手。沈珺琛用冷水浸湿了一条毛巾，轻轻为她从头到脚擦拭全身。然后喊来医师，二人合力在不打扰病人的情况下换好床单，再用毯子裹住她，坐在床沿，轻轻握住她滚烫的手。
医师下楼去熬安神的草药，沈珺琛倾听着少女急促而紊乱的呼吸，轻轻说道：“没关系，没关系，有我在呢。”
鸴鈅不知道自己面对那具枯骨和那个灵魂站了多久，但是她知道，身边的男子一直微笑着，静静等待着她的选择。
终于，她向那具枯骨走去。
她似乎听到身后男人传来叹息声。
但是她没有回头，只是极为缓慢的走到那银白的灵魂前，缓缓跪下。
她突然开口回答男人的问题。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是她知道，男人可以听到自己的话语。
“曾经有一位朋友问过我，如果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我要怎么办？”
她摊开掌心，看起来就像是要用双手捧起那个强大纯净的灵魂，却在即将接触灵魂的前一刻停下。
她的手掌，似乎在灵魂旁边停滞了很久。
但是时间，其实只过去了一瞬间。
她的掌心，忽然多出一滴晶莹的液体。
那不是液体。
而是分明在澄澈粘稠猛烈燃烧，却收敛起全部光与热的圣光。
然后这一滴圣光，被鸴鈅送进那光明圣洁的灵魂之中。
身后传来男子不可置信的轻咦！
曾经在卡迪那城，面对强大似不可撼动的圣光屏障，鸴鈅向屏障中又注入大量圣光，令屏障失控反噬将强大的圣光牧师直接焚烧殆尽。
今天在光明圣殿，面对圣洁似不可抗拒的神圣灵魂，鸴鈅做出了相同的选择。
这神圣灵魂固然不是脆弱的人类身躯，但鸴鈅此时注入的也并非随手招出的圣光。
这看似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滴圣光，实际上却是这些年来鸴鈅的全部积累。
伴随失去这一点圣光，鸴鈅脸色顿时苍白起来，甚至瘦削不少。
伴随得到这一点圣光，圣洁灵魂不再平静祥和，它在瞬间燃起苍白的火焰，又在火焰中疯狂扭曲形变，发出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哀嚎。
哀嚎凄厉刺耳，足以将人活活震死，鸴鈅的双耳鼻孔眼角唇角缓缓流出血来。
然而她没有擦拭，也没有躲避，就如同没有听见那恐怖的惨嚎，依然跪于地面，静静看着那灵魂燃烧。
金黄的火焰逐渐转为银白，银白的火焰缺逐渐漆黑。
当火焰终于熄灭时，那原本金黄圣洁的灵魂已经漆黑如墨，其中一张痛苦扭曲的面容时隐时现，仿佛想冲破束缚，隐隐的哭嚎声从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鸴鈅看着面前漆黑嚎哭的灵魂，轻轻说道：“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然后她转过身去，对中年男子说：“你看，这就是绝对的光明。”
男子看着鸴鈅的面庞，看着少女明明有些得意却依然故作镇定的表情，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光明和阴影永远共存，纯粹的光明不能消灭黑暗，反而越会制造纯粹的黑暗。你能领悟这些，确实很有灵性。”
“现在，请坚持自己的选择，踏上属于你自己的道路，而我，衷心祝福你能一直走下去。”
璀璨的光明之中，男人的身形逐渐模糊开始破碎消失。
鸴鈅注视着他慢慢散去，然后毫不犹豫，捏碎那依然痛苦扭曲的漆黑灵魂！
扭曲的鬼魂化为千百漆黑的碎片涌进她的身体，一些碎片当即被鸴鈅吸收，她的脸色更白，却并非虚弱的苍白，而是一种难以言明的圣洁的白，她如墨般的眼瞳却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她的双目化为纯净的幽黑，神圣至极，却隐隐有痛苦之意。
但更多的碎片，潜伏在她身体各处，静静等待。
伴随她双眼再次黑白分明，光明的圣殿轰然倒塌。
一切就此陷入黑暗。
片刻后，光明再次出现，却是柔和的橙色灯光。
她的耳边响起沈珺琛的声音，“你先好好躺着不要起来，我用阿里尔大夫的厨房给你熬了一小锅粥，你出汗太多，我多放了些盐。”
鸴鈅能感觉到身边人起来，然后听到门开关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已经虚弱疲惫到了极点。
但是她还是勉强把眼睛睁开成l好看的月牙，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将冰凉的双手伸出薄毯。
右手的指尖点亮金色的光辉，在出现的瞬间便让屋内明亮的灯光黯淡得如同熄灭。
那是最纯粹的圣光。
左手的指尖燃起漆黑的火焰，摇摆跳动的火苗如同灵魂的嚎哭。
那是最纯粹的死亡。
鸴鈅看着双手指尖截然相反的魔魂，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口气，将火焰散去，躺下钻回到毯子里。
“果然，是这样。”
她轻声说着。
又似乎仅仅只是嘴唇微微开合，其实她什么，也没有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