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听着怎么像是跟风水搭边呢？类似于那种后人发迹了，把祖上的坟迁址重葬什么的。”
“挨不上。一座图书馆而已，又不是他老爸葬在里头。”
几个人七嘴八舌。
星期天中午，林曜晖约了几个朋友在一家商业中心的火锅城吃饭。这几个都是混电影圈的，一个是策划，脑子灵，嘴快；另一个是美术出身，自己开了家工作室；还有一个是制片人，从前跟陆沉有过一次合作。
“别的我不知道，但陆沉这个人的确是蛮牛逼的。”制片人说。“那是六七年前了，当时他刚开始做电影。那个项目是别的公司不要兜了个大圈子落到他手上的，不知怎么他看中了，七哧咔嚓，把剧本改了十几个地方，说：‘就这么拍！’我一看剧本，这能拍吗？！但人家给的钱多呀！得了，就当伺候老板了。拍吧！拍出来以后你们都知道了：戏还是烂戏，但是，大火呀！而且牛逼的是——就火在他改的那些地方，要肉有肉，要颜有颜，要话题有话题，每一样都在点上！眼光狠到这份上的，我就见过他这一个！”
由着这个话题，大家聊到这顿饭的正事上。
“说穿了，就是现在那个团队里头，你人单势孤，让我们帮着去站脚助威呗。一句话的事儿。再说，这么大一个项目，我们也有好处啊。”
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
“具体点，大概什么情况？”
林曜晖把从接手浦桦位置以来这几天的经过简单讲了一遍。几个人听着听着，兴奋劲儿一点一点消了。
“程夕？”
“嗯。怎么？”
几个人互相看看。“过去是没怎么，可现在……”制片人指了指外面。
火锅城位于商业中心四楼，用玻璃墙隔出来的店面。其中一侧玻璃墙的外面，正对着一部上行的自动电梯，电梯附近装饰得星光熠熠，一大群一大群十几二十岁的女生尖叫着、笑着，呼隆隆拥过过道，挤上电梯，大步向顶上跑去。
原来五楼新开了一家影城。
电梯口前方，竖着一面大幅的立式海报。清新的浅蓝色映衬下，半裸的男主角的美颜和朝气像是要溢出画面一样。
“《天使出没的海》，这周五刚上的，青春奇幻片。”制片人说。“杰克苏＋《海滩护卫队》。卖疯了，开年最大的一匹黑马。”
“他是？”
“蹇跃麟，台湾的，新晋偶像。不过我要说的不是他。”他引导林曜晖去看海报上的小字。“编剧，策划，还有原著小说，都是一个人——”
林曜晖看到了：程夕。
其实这几天，这部电影的各种宣传物料在各种场合从他眼前晃过去，但他一直没有留意过。
“咚”地一声，几个刹不住车的女生一头撞到他们跟前的玻璃墙上，她们冲着林曜晖几个人吐了吐舌头，继续朝着过道前方跑过去了。在她们消失的地方，程夕顶着很潮的新发型，穿着件大红带暗纹的针织衫，径直朝他走过来，一路走进他的脑海。
“很喜庆。”
他现在明白那天张岚说这句话的意思了。
“如果你的对手是程夕，那接下来，你可能会很麻烦。”
2
话是这么说，这几个还是够朋友的，星期一一大早就过来了。
“差不多单天就过亿，三天三亿。那个片投资才那么点，牛蛙呀——”
策划打开电脑，把一段娱乐新闻视频放出来给林曜晖看。视频里，程夕一款蓝色小西装，显得非常有型，和男主角蹇跃麟大玩湿身熊抱。视频以外，腐女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这种场合，人家比你会玩太多了。”
“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视频里，程夕对着采访，中气十足。
“这个圈子，得了一点势就作起来的人我见多了。”制片人说。“程夕现在正在势头上，反正你得有准备。”
正说着，海莉也到了。她微微吃了一惊，随即堆出来一个笑容。
“你们要喝什么？”
林曜晖走出来，帮着冲咖啡。“这几个是……”他简单作了下介绍。
“我知道，来给你撑场子的。”海莉见怪不怪。“中国人做事，做到后来都是这样。”
“你的表情很厌世哦。”
“所以我才看书嘛，书里面没那么复杂。虽然有反派，但……没那么复杂。”
林曜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午10点，继续开会。
和上次一样，除了陆沉以外，其他人全部列席。程夕到得很准时，他今天是灰色的毛线衫搭牛仔裤，显得很低调。开会的人里面，有一半是他工作室的，要庆祝早庆祝过了，并没有刻意到会上来弄一些动静。会议开始的时候，他们把上次会后布置的作业交了上来。
“这星期六星期天忙疯了，实在挤不出很多时间，做得很匆忙。其实我们想了不少设计，但来不及都体现在里面……”上次道歉的那个人说。
然而这就很出乎林曜晖的意料了。从他看到的新闻片段上可以推测，过去两天，程夕（包括他的工作室）跑了三四个城市做宣传路演，忙是一定的。在这种情况下，还是抽时间按他总结的“力场图”调整了一版新的故事大纲出来，的确不易。
“没关系。还有什么想法，我们直接在会上聊好了。”林曜晖说。
会议进行得很有效率。一个主要原因是，林曜晖实际上对这个项目已经有了很清晰的认识，他知道他要什么，不要什么，所以只需要微妙地把控住整体走向就好。另一个原因则是来自与会各方的配合。大家提出了很多设想，水准参差不齐，但至少没有人质疑现在的方向。这就很好。所谓开会，很多时候并不是真的为了要在会议上碰撞出什么有价值的火花，而只是让一方接受另外一方观点的过程而已。
一个多小时里面，程夕的话很少，他大多数时间靠在椅背上，显得很安静、疲倦的样子，和视频里那个张扬搞怪、且带狂态的程夕很不相同。
“可能那只是他设计的自己在摄像机前的形象吧。”林曜晖想。
3
离佩奥特大楼不远也有一家电影院。中午，林曜晖请那几个“助拳”的朋友在附近吃完饭，一个人走回来，电影院顶上巨幅的《天使出没的海》海报不经意间再次跃入他的眼帘。这一回，蹇跃麟青春的微笑让他停住了脚步。
“喂。”
海莉从他背后走上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海报。
“你不是吧……”
“就当是了解一下别人的想法咯。毕竟，它卖嘛。”
海莉用一种怪有趣的眼神看着他。
“干嘛？”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这个人道德标准还挺高的。”她话里像是在讽刺。
“你吃完了？要不要一起？”
“行啊，大中午的，闲着也是闲着。”
影院售票处的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电影排映表，《天使出没的海》几乎占了三分之一的厅，5分钟以后就有一场，上座率超过四成，对周一不到12点的场来说，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林曜晖买了两张票。
……
一个半小时以后，他们俩从影院里走出来，筋疲力尽。
海莉看着林曜晖的表情，忽然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呀？”林曜晖一脑门子黑线。
“我心灵很肮脏的，你不要问。”海莉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接茬笑。“你这个道歉的代价也太大了吧，哈哈哈……”
林曜晖想辩解，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是真没弄懂，这片子到底在讲什么？它怎么就卖了呢？”
“你没弄懂就对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有一种古怪的躁动正悄悄地在佩奥特大楼里弥漫着。年轻的女职员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兴奋地窸窸窣窣。海莉出去凑了会儿热闹，回来说：“真巧，刚看完电影，真人来了。”
“蹇跃麟？”
“嗯，刚到，说是陆总亲自去接的。”
从林曜晖的房间望出去，A座就在他的对面，太阳光把一层一层的窗玻璃照得金闪闪地。某层的廊道上，陆沉正笑呵呵地和一个年轻人边走边说话，不时拍拍他的肩膊，就像是陪同参观的样子，程夕也在，不知道说到什么，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后面还跟着四五个人，里面有张岚。她看到他了，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林曜晖也朝她挥了挥手。他并没有多想。
他手头的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项目策划到现在，只要接下来大方向不再变化，那么，就到了需要导演进场的时候了。对这个项目，林曜晖心目中有一个心仪的导演人选：菲利普·诺伊斯。此人从前执导过和浦桦的李鹰系列题材相近的《爱国者游戏》和《燃眉追击》，不过他上一部大卖的作品、安吉丽娜·朱莉主演的《特工绍特》已经是好几年前了。在林曜晖接手浦桦的位置之初，他就通过朋友和对方的经纪公司取得了联系，将项目的资料通过邮件发了过去。下午快到5点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回复他的是该经纪公司的中国区总经理。
之前双方已经在电话上有过联系，所以这回，三两句寒暄过后，直接便入正题。
“菲利普现在手上有四五个计划。如果你们这边定位是一个长期项目，那可以谈；但如果你们在时间上有要求，可能就比较困难了。”对方说。“不过，我们也可以推荐别的人选，比如——”他提了几个导演的名字，其中包括《亡命天涯》的导演安德鲁·戴维斯，和貌似已经把工作重心转到中国内地的雷尼·哈林。
“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们安排。”
雷尼·哈林？林曜晖脑海里闪过去八九十年代好莱坞动作片的画面。当然了，谈一谈无妨。
“对了，”对方忽然问了一句：“你们这部戏的男主角是不是已经敲定了？”
“敲定了？谁？”林曜晖一头雾水。
“一个台湾的新星，现在有一部电影正在上映的，卖得很火。”
林曜晖要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蹇跃麟？”
他下意识望去刚才陆沉他们出现过的地方。当然，那一层廊道早已经空了。
“你在开玩笑？”
反倒是对方疑惑了：“Jimmy不是说，这个项目是你在负责的吗？是吗？”Jimmy就是给他们牵线的那个朋友。
林曜晖一下子答不上来。
他撂下电话，几步走到外面。他这一层是佩奥特影业的策划部门，几个项目主管这时候都在外头忙自己的项目，整层楼看不到几个人。林曜晖站在走廊上，四周围冷清得像是一个噩梦。
海莉在里头问：“怎么了？”
林曜晖摇摇头，他先打陆沉的手机，没有人接。他又打了张岚的。
“喂？”背景音听上去有些嘈杂。
“这个戏，你们是不是想找蹇跃麟做男主角？”
“啊？”张岚的声音显得很惊奇，然后她笑起来：“呵呵，你想多了。”
“她说我想多了。”
“那你觉得呢？”
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林曜晖就不由自主尝试把蹇跃麟的样子填充入他早已经构架完成的那个世界里去。一个30岁的、经历过无数风浪锤炼出的智慧而勇毅的形象忽然间变成了18岁、青春洋溢的微笑、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一抖一抖的眉毛……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我不知道……”
海莉看着他，然后，开始打电话。
“范范你还在大门口守着呐……我才不来呢，你个花痴蛇精病。”
“喂，我找刘俐要一份东西……他不在？那魏子也行啊……都不在？开会去了？OK，那没事了。”
她放下电话：“蹇跃麟还没有走。而他们——都不在。”
“他们”指的是整个“李鹰”项目里以程夕工作室为主的那部分人。
“他们在开会。”林曜晖肯定了。“背着我们。”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四幢楼啊！你一间间去找吗？”
“不，不需要。记得吗？‘星期一下午，所有会议室停用半天。’”他走到窗边——对面，陆沉办公室的落地窗帘紧紧地合着，一点光都不透。
“他们就在那儿。”
他大步往外走，径直走向电梯。
“喂！”海莉在后面喊他：“你就这样硬上啊？说到底这又不是你的项目。你帮朋友的嘛！做得到的你做，做不到的就装装糊涂好了，至于要为了这个去跟上百亿身家的人单挑吗？！你蠢的啊！”
“不是为了朋友，不光是。”林曜晖说：“如果这是别的，任何事，我可能连争的念头都不会有。但这是创作！我相信——好的创作永远都是蠢出来的！”
他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
海莉叹了口气：“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在这儿，根本没有人跟你谈创作的，没有人！”
林曜晖径直来到A座第28层。总裁办公室的门半开着，人影憧憧，说话声和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外侧有秘书办公室，秘书一眼看见他了，忙从里面追出来。但林曜晖已经抢先一步，一把推开了办公室大门。
会客区那一片，十几个人或坐或站。茶几上，酒杯、雪茄烟盒、撒得满桌都是的糖果、三四部笔记本电脑。程夕和他工作室的人坐在沙发上。反而是陆沉搬了把小圆凳子坐在他们对面，他正在说着什么，像个指挥家一样地挥舞着手臂，然后，笑声就从各个声部爆发了出来——林曜晖就是在这个时候闯进来的。
笑声陡止。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陆沉显得很不高兴，就像在责备他毁掉了一个多棒的笑话似地。
林曜晖一下子说不出话。他的目光无意间落到陈列柜里相貌奇古的陶俑身上。陶俑对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秘书从后面追进来：“陆总……”
陆沉摆摆手，示意让她出去。
张岚坐在陆沉身后的一把椅子上。她站起来让林曜晖坐：“林老师。”
林曜晖没有理她。他在人群中认出了蹇跃麟。蹇跃麟坐在横侧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把玩着一副墨镜，脸上有一种只属于年轻人的漫不在乎的神采，样子和大银幕上看起来的稍有些不同。
“你好。”林曜晖伸出手。“我是这个浦桦小说改编项目的负责人，林曜晖。”
蹇跃麟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但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困惑。
“也就是‘李鹰’。”林曜晖毫不掩饰他话里嘲讽的意味：“你们在谈的不就是这个吗？”
但“李鹰”这个名字，蹇跃麟一样显得很陌生。
“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在谈的应该是另外的戏……”
有一度林曜晖真的以为搞错了。但蹇跃麟说的下一句话，几乎要把他气疯掉。
“我演的角色，名字叫做伊戈尔。”
“……伊戈尔？”
“对，伊戈尔。”
林曜晖看着大家，眼睛里满是怒火。“伊戈尔，嗯？”
张岚走过来。笑容就像是细细描在她脸上的妆。
“林老师，是这样的。咱们定的这个故事，背景不是设在南极吗？主要情节也是发生在李鹰和外国人之间。所以，他需要有一个英文名字。李鹰，Eagle，伊戈尔——实际上没有改！”
“这还叫没有改吗？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十八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的愣小子的故事！”蹇跃麟有些尴尬。“Sorry，我不是针对你。”
陆沉狠狠地瞪视他。忽然，他拿起面前的酒杯，把里面的酒喝完了。然后，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一点点松弛了。他笑起来。
“戏总是要去试的嘛，太按部就班就没意思了。”他说：“007都在考虑找个黑人明星来演！蹇跃麟在这里。我看到他，我脑子里面就有了一部全新的电影，那种活力会从他身上喷发出来，充满整个银幕，感染到每一个观众！非常棒的电影！当然，你可以不认可。正好，不是马上春节了吗？我们这样——我们先不忙着下结论，你也去试，我们也去试……”
张岚笑呵呵地插了一句：“对啊，我们可以分两个组嘛。”
“分两个组。东西出来了，我们来比较，看哪一个好。你一样还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到时候你来做决定，这总可以了吧？”他转向程夕。“程夕，你带一个组。你要谁？”
程夕左右看看：“我就还是我自己的这些人好啦。”
“那，谁跟我们的林老师呢？”张岚笑着问道。
没有人回应这个问题。
这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以至于当林曜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由一个质问者变成了被选举人，而所有人都对他投了反对票。
但就在这时，他们的目光忽然从他身上移了开去，望向他的身后。
他转过头——海莉就站在门口，举着一只手。
“我。”
她说，一副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
4
“早跟你说过，你玩不过他们的。”
从来佩奥特到现在，这是林曜晖最晚离开的一天。他从办公室走出来，已经过了晚上7点，这一层的人都已经走光了。过道的白墙上、地砖上，红、黄、绿、紫……的光影像万花筒般闪烁着。林曜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
“楼顶的景观灯开了。”海莉说。
林曜晖靠近过道上的玻璃窗。从这个角度他只能望到一部分——一个仿佛迪斯尼电影里彩色气流般的巨大光旋正在他头顶上空不停地变幻，鲜艳的色彩让人恍惚间觉得，好像下一秒钟，那些熟悉的卡通人物就会驾着降落伞从他面前飘过去。他想起来，在之前登上B座楼顶的时候，他曾经见到过那一排排炮筒样的东西。
就像蝙蝠灯。
“你怎么走？我送你吧。”
海莉耸了耸肩膀：“我不反对啊。”
林曜晖把车从地下车库里开出来。
渐渐地，佩奥特大楼在他们身后了。现在林曜晖可以看清楚，大楼顶上盛开着一朵几十米高、用缤纷的光束编织的彩花，它被大楼本身犹如植物茎叶般的线条优雅地衬托着，巨大的花瓣一会儿舒张，一会儿又收拢，在夜空中轻盈地摇曳。毫无疑问，它是这里的中心，四周围鳞次栉比的楼房在它的映照下全都黯淡无光。
“这就是佩奥特的标志了。”海莉坐在副驾驶座上。她没有看这边，但她知道林曜晖的目光被牢牢地吸引在后视镜里。
忽然，花瓣的中央暴亮了一下，就像有一道闪电劈进了这张巨大的光束之网里一样。
林曜晖吃了一惊：“你看到了吗？”
“什么？”
仅仅是一瞬间，一切就恢复了原状。巨大的花朵在楼顶上绽放着，花瓣几乎要拂到天上飘过的云团。林曜晖从车窗里探出头去往后看。没有任何异常。
“什么？”
“……没什么。”
他话音刚落，道路两边的街灯忽然闪了起来。他感到背部像被什么猛撞了一下，整个人朝前一冲，他连忙握紧了方向盘。他跟着看到，远近的楼房里，所有的灯都在闪。
海莉也被颠了一下。她以为是撞到东西了，但车后面什么也没有。
道路上这时候空空的，只有他们一辆车。两个人互相看着，脸上一明，一暗，一明，一暗……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三十秒，或者两分钟……灯闪终于停了。道路两旁，那些灯暗昏昏地，然后，亮度一点点增强了。温暖的感觉回来了。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林曜晖想起那天在图书馆，孙觉人的办公室，头顶上的日光灯一闪，一闪……那天晚上，雷原死了。他看看后视镜，佩奥特大楼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觉得车里凉飕飕的，他心里也凉飕飕的。
“咳！”他听见海莉轻咳了一声。
她应该也是？
“对了，你为什么举手？”他找了个话题。他迫切需要找一个话题。
“嗯？”
“下午，你为什么举手？”
“哦，那个呀……因为我有强迫症啊，那种场合有人问没人接我会整个晚上都睡不着觉的。”
“说真的。”
“说真的嘛……”她撮起嘴唇。她今天又是帽衫，挎一个卡其色的帆布包。她想了想，拉开拉链，从包里翻出一本书，很颐指气使地伸过来。
“喏。”
林曜晖一眼就认出来了：自己的小说《战涛》的第一版。书的封面翻得灰扑扑的。
“你签个名。”
“原来你读过我的书？”
“你签个名！”
“那为什么你之前装得一点不认识我的样子！”
“读过你的书而已吗，干嘛要说出来？讨好你呀？这种事情我才不干呢。”
“那你现在又说？”
“因为你被他们耍了啊！是我让你下的台。你知恩图报吧。”
海莉是外地人，租的房子离佩奥特大楼大约三站地。她平时坐公交上下班。林曜晖把车开到她租住小区的侧门门口，靠边停下。
“签什么？”
“就签‘被耍得团团转的一天。要没有你我就完了。永远感谢你。林曜晖’。”
“哇！过不过分一点哪？别的我都省略了啊，就留最后三个字。”
“等等！”这回她认真想了一下。“‘给另一个傻瓜’。”她头朝着车窗外面，说。
林曜晖把这句话签在扉页上。
“OK，谢谢。”她拿了书，下车。“明天见。”
林曜晖目送她从很小的侧门走进小区。
这儿很黑，很窄的双车道，隔老远才有一盏路灯。是海莉要他开到这儿来的，离她住的那幢楼近。他看着她白白的帽衫一点点融入黑暗里，忽然觉得很冷。
很不舒服的冷。是从刚才一路带到这儿来的。
路灯幽幽地亮着暗黄色的光，犹如一顶很陈旧的油纸伞。伞下面，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影，黑色风衣的领子竖着，光的颗粒让他的脸看上去有点模糊。
冷……
四周围一片寂静，就像雷原出事的那条后巷……
一双冷峻的、鹰一样的眼睛……
被那双眼睛盯着，林曜晖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
他努力地望回去。那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灯下面，身上笼罩着大块大块的光和大块大块的阴影，他和围绕着他的明明暗暗的光线仿佛没有界限般互相渗透着、交融着，模模糊糊的一团，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
整条路都是黑的，只有那盏路灯亮着，好像它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出口。而那个人就守在出口上，等着他来。
林曜晖发动了汽车。
他不知道他过去要干什么，过去了又会发生什么。但他得过去。那是出口。他只能从那儿过去。
车缓缓向前……
那双鹰一样的眼睛……
他盯着那双眼睛。
或者说，他是被那双眼睛牢牢地吸住了。
他忽然想起来，掏出手机，点开相机功能，对着那个人接连拍了好几张。“咔嚓”、“咔嚓”……
“哔——”，尖锐的车喇叭声骤然响起！一辆马自达6从边上一条更窄的巷子里拐出来，林曜晖的车差点和它撞个正着。他定了定神，把车往后倒了一下。
马自达从他视线前方开过。光影里，那个人消失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
他把车开到路灯下面，朝左右看。什么也看不到。他调看刚才拍的照片，远景很模糊，不确定有没有拍到那个人。
他呆坐了一阵，给海莉打了个电话。
“海莉？”
海莉这时候刚走进楼道。
“什么事？”
“有个问题我一直忘了问：你相信浦桦是自杀的吗？”
小区正门外面，是所谓夜排档一条街，人声鼎沸，桌椅板凳从店面一直摆到门口，把本来就不宽敞的马路挤得水泄不通。海莉挑了一家海鲜馆。热菜上来的时候，林曜晖觉得身上暖和多了。
“也就是说，你现在相信我了。”她歪着头看他，一边用指甲剥毛蚶蘸酱油吃。
林曜晖跟她讲了刚才的事情。“……我觉得他样子有点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还有，在雷原出事的地方我也见过他。我怀疑他在跟踪我。”他讲着讲着，自己忽然泄了气：他有什么好跟踪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
但海莉的反应不是这样的。
“浦桦出事以前，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有人在跟踪他。”
“跟踪他？谁？”
“我也问他了。但他没有回答。他只说：‘你不会相信的。’”
林曜晖一震。
“怎么？”
“那时候，他在佩奥特是什么状况？”
“不好。他坚持的东西和陆沉他们想要的不一样，有段时间，他们冲突得很厉害。”
“就像我白天那样？”
“嗯。但我不认为因为这个他就会去自杀。他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不会那么容易想不开。所以后来看到那个视频我很吃惊……”
监控视频里，浦桦从琴桥的桥栏上一头栽了下去……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对了，你后来怎么不写了？”海莉换了个话题。
“写什么？”
“高战啊！当时读到它的时候我还在念高中，我一直当是一个系列，到处找！后来才知道只有一本。”
“一本还不够吗？”
“当然了！为什么不写下去啊？我太喜欢那种感觉了——你把那些伪善的、惺惺作态的假面具全部打碎掉，那种才是彻头彻尾的绝境，高战只有他自己，他靠他自己来和全世界作战……这个太棒了！所以你知道吗？我今天真的对你太失望！你写高战的啊！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看透了，结果人家给你一点点甜头你就相信！哦卖糕的！你比你写的人蠢太多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激动了，撇撇嘴，继续剥毛蚶。隔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大笑起来。
林曜晖也忍不住笑：“算了，反正今天我欠你的。”
他向老板要了两只新碗，盛了两碗鱼汤。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
海莉轻声嘟哝了一下。
“什么？”
海莉把声音放大了一点。这回林曜晖听清了。
“唉，自己念出来都觉得很陌生啊……不过海莉不是我的英文名字。”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说。可能是鱼汤的味道还不错的缘故吧，她喝了一口，继续说下去。“我以前有一个朋友就叫海莉，姚海莉。她很厉害的，打排球，跳绳，什么都厉害，比那些男生都厉害。当时刚上初中，那时候的男生是最坏的，各种坏——再后来就不是坏，是贱了——有个家伙中午拿一个假老鼠到处吓人。第二天那个男生打开课桌，哇！一个真的在里面。他当场就吓哭了。”
“海莉干的？那个海莉干的？”
“嗯。她罩着我们。她其实跟我差不多高，但她什么都不怕。那些男生挑事，她就站出来，反正他们不敢打她胸，不敢打她脸，她就不管，骂又骂不过她……对了，她还是学校合唱团高音部的领唱。”她笑起来，眼神漂浮着，像是看到很久以前去。“我就差多了，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又肥又难看。当然了，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哈。”
“不是啊，从前我不知道，但你现在蛮漂亮的。”
“啊哈，是吗？谢谢。那时候我唯一会做的，就是在日记本里编排他们。有一些是真的，但大多数都是我自己瞎编的，我把当时能想到的最坏的东西都塞给他们……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挺变态的。”
“应该叫腹黑吧。总之我理解的就是，13岁的时候你写了你人生里第一本黄色小说。”
“哈哈哈，不过还真是，还真是。”她笑了一会儿。“里面的主人公就叫海莉。本来应该是我自己对不对？我的日记本嘛。但就是觉得应该写成‘海莉’才对，写成‘海莉’了主人公才会去做那样的事情，故事才会好看……后来有一次她看到了。我跟她解释，说我不是在编排你；她说我知道，没关系，我的名字给你用好了。”
林曜晖明白了：“所以后来你就用海莉这个名字了？”
“是啊。”海莉笑笑，说。
她在心里把后面的部分续完：“……后来，跟我说完那句话的那个暑假，她在海边游泳的时候淹死了。我知道是我害死她的。像名字这样重要的东西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的。她把她的名字给了我她才会死。”
不用都讲出来，自己知道就够了。
5
林曜晖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11点。他泡了个澡，一边继续听从录音系统控制室拷过来的会议录音。只剩下最后几段了，再有一两次就可以全部听完。想到这是浦桦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声音，他心里有些伤感。
就像之前海莉说的那样，从录音里听到的状况很不好，越到后面越不好，有时候是大声的争吵，几个人的声音掺杂在一起什么都听不清楚；有时候则是长时间的静默，长得让他一次次以为是不是录音出了毛病。无言对峙的过程里，转笔的声音、摔打火机的声音、轻轻敲击电脑键盘的声音、还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不知不觉地，压力仿佛也传到他身上来了。
“但浦桦为什么要让步呢？根据合同，他才是有权力把控整个项目的人。”刚才自己也是这么跟海莉说的。“如果他不让步，陆沉能拿他怎么样？”
但海莉觉得陆沉根本就不在乎。“我想，他一定有不在乎的理由。”
事实是：那之后没多久，浦桦就出了事……
林曜晖心里忽地一凛。
路灯下，那个面目模糊的人影，凌厉的眼神……总觉得应该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他从手机里翻出刚才的照片，仔细看。
没有拍到。
“那时候太紧张了吧。”他想。
浴缸里的水渐渐变温。他起身抹干身体，准备睡觉。
床头摆的睡前读物都已经读完了。他在书房里找几本替换的。
……《太空堡垒计划》……
精装本晶蓝色的书脊从他面前晃过去。这是浦桦送他的签名本。小说他烂熟于心（因为项目的关系，前两天刚又读过一遍），但这个版本他甚至不记得有打开过。
他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封面是从高空俯瞰的南极大陆，寥廓而神秘，很大气的设计。正文前附有若干彩页，是请了插画家绘制的小说里不同场景的概念图，整体风格偏瑰丽向。他随手翻开正文，一张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
照片里的是某一场聚会，不是很正式的构图。上面大家都显得兴致很高，浦桦和雷原在中间的位置上，从当时浦桦还很清瘦的脸颊可以看出来，它拍摄于好几年以前。林曜晖没在照片上看到自己，可能他没有参加这一次，也可能他就是拍照片的那个人，他忘了。有一段时间，他们经常像这样聚在一起，记忆混合着烟和酒的味道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他看到了陈伟，还有几个熟脸，但忽然——他的表情凝固了。
在浦桦的侧后方站着一个人，穿一件白色T恤，一只手搭着浦桦的肩，很热络的样子。他脸看着镜头，很温和地微笑着，眼神里不带一点杀气。
但林曜晖觉得：他像极了跟踪自己的那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