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紧上衣角的边褶拽了又拽，绷紧唇角转头看向窗外。他向我这边靠过来，直到把我逼得紧贴车窗玻璃。离得太近，近到连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像研究某种微生物一样恨不得拿放大镜看我，在我躲闪的目光里恶作剧般嗤嗤地笑，最终乐不可支地捂着肚子前俯后仰。
有那么可笑吗？我低头看自己，莫不是我在这些城里人眼中还是那么土得掉渣？我的脸又红又烫，像个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红鸡蛋。恨恨地瞪他一眼，却说不出话来。车子突然听了，我听见微弱的咔一声，知道门可以打开了，我跳下去，抬头看见一帛打工的酒吧。
到这儿来做什么？不等我想，他已经推着我往里进了。我希望一帛正在里面上班，可事不凑巧，送酒的小五子却告诉我他今天早回去了。他力大如牛，把我推进了一间贴金橘花纹壁纸的软包厢里。”普罗旺斯，82年。“他漫不经心地打发服务生，然后摸出烟盒，衔一只在嘴上。手里摆弄着那只金光闪闪的打火机，并不急着点燃，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两眼，才慢悠悠地打火。淡紫色的烟雾缭绕起来，他的脸在那层恍惚的光晕下显得不大真实。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真的很像啊！他长得像九阳，可只是皮相上的相像，神韵却相差万里。镁光灯下闪烁耀眼光芒的红酒被端来之后，他倒了一杯，推到我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喝了。“
我愕然地张张嘴，没有声音发出，耳边只有嘈杂的音响声。他应该能从我的表情上判断出我根本不会喝酒。”叫你喝你就喝。“他把酒杯硬塞进我手里，强迫我接受，”乡下妞，什么都不懂！“
我感到恼羞成怒，站起来要走，膝盖撞在玻璃茶几的尖棱上，痛得我直往后面坐去，陷到沙发里。
他就势弯腰，俯身过来贴上我，距离太近，暧昧又紧张，我手里的红酒”哗“一声全泼到他身上去了。我顿时整个人傻在那里，一时不知所措，就像个偶人一样定在原地。然后听见他啧啧叹气：”你看看，“他两只手指夹着胸前湿了的那块布，”Dolce
&Gabbana今夏的新款，才穿一次就被你糟蹋了，你说怎么办吧？“
那快深红色的酒渍让我心里发虚，很贵吗？我赶紧拿衬衣袖子去擦，却被他捉了手去，顺势放在胡渣上摩擦。我两条腿打哆嗦，想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他眼睛里放着熠熠光彩，紧追不放：”为什么当游学生呢？一帛养不起你？不如考虑我看看吧！“他毫不掩饰捉弄我后得意的讥笑，直到我一提膝盖撞在他的要害上。他一声闷哼倒在沙发上颤个不停：”不得了……咬人的不叫，叫人的不咬，出人命了——“
我像只兔子一样仓皇而逃，出门时撞翻了小五子的托盘，锃光发亮的不锈钢在地上丁玲咣当地响个不停。我就这样，巨丢人地离开了酒吧。
那天晚上一帛什么也没问，可我知道，那个人在我和他之间埋下个鸿沟，无形而压抑，它像个会长大的气球，梗塞在人心底。我知道有一天，他会担心我离开他，就像我害怕他抛下我一样。这种不安是把双重锁，锁住过去亦锁住将来，让我们伤透脑筋。
后来丁岚的出现，更让我惴惴不安。
她像个妖精，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之后的感觉，真真是个千年鼠妖，我想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像她那样烟视媚行。她让我无所适从，仿佛某种既定的关系被打破了。那天我买菜回到地下室，看见她正攀着一帛的脖子，模样亲密得像只摘虱的母猴。我僵住，脑电波出现了无数的雪花点，一片白茫茫之后它下达的第一个指示就是——跑。
除了往学校跑，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只能听见自己唐突的心跳。公交巴士气急败坏地在我面前急刹车，我惶然刹住脚步，回头时一脸惊恐。心跳很是剧烈，差点跳出我的嗓子眼。稍微冷静下来恍然明白，自己是这样在意他。
我经过校门口的水果摊，摊主小贩笑嘻嘻地向我兜售柠檬，光看着那片青黄我就觉得牙酸，心里更酸。我像风一样穿过去，身畔的风景飞快地向后划去，校园花坛里开着不知名的蓝色小花，一朵一朵娇弱单薄，我心里乱糟糟地，停在网球场边喘气。深绿色的铁丝网横在我面前，透过网格看过去的世界一片分崩离析。
一帛终于追过来，我知道他很急，因为他脚上的拖鞋踢断了一侧的胶带。我们站在网球场边一同仰望蓝天，这天晴朗得不像话，连朵云彩都不曾飘过，一片耀眼的阳光照得人头发昏。他说我们回去吧！我摇头。他说哥哥肚子饿了。我有点于心不忍，却还是摇头，心里堵堵的。他说以后不欢迎丁岚再来地下室，我踌躇，有点失意。原来自己在乎的是这个。我闭上眼睛怔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睁大点想看清楚这世界。他还是那个一如既往对我好的人，我不是那么不识好歹，低下头准备跟他回去。就在这时，莫冉意外出现了，他说的话更让人大感意外，他请我和一帛去他家吃饭。
我回地下室的一路上都在思量他的话，还有他那张酷似九阳的脸。真的太像了。叫我心里升腾出一种执拗的想法，鬼使神差得想去他家。终于在我心不在焉切菜快要削掉小手指的时候，一帛伸手过来拿走了菜刀。我能闻到他衬衣上留下的洗衣粉的清香，他说你想去莫冉家吗？想去的话我陪你去。我不知该怎样感激他，他不大乐意的，可还是义无反顾地陪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