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仪式完毕，大家在祠堂外礼堂内共吃素斋。聊起当年窦、陈二位先贤英勇就义的情景，许多人依然记忆犹新。
卫尉张温嗟叹之余，徐徐说道：“倘若当年窦武、陈蕃二人才智稍足，也不至于含恨而逝。”
董卓顿时脸色微变：“张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温也许没有察觉到董卓的反应，仍然侃侃而谈：“当年窦武、陈蕃和宦官激战的情形，老夫也不太清楚。但以情理忖度，窦武、陈蕃本来处于有利形势，最后却出人意料地一败涂地，其中必有疏漏大意之处。”
“有一个关于陈蕃的故事，流传很广，相信大家都听说过吧。据说陈蕃年轻时读书很努力，经常在房间里一呆一整天，很少出门。”
“一天他父亲的朋友薛勤来了，听说这少年读书如此勤奋，就进房间去看他。薛勤发现房间很脏，看样子很久没有打扫了，就责备他为何不把房间打扫干净。”
“可是陈蕃振振有词地说道：‘大丈夫当横扫天下，怎么可能只扫一间屋子呢？’”
“薛勤当即反驳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没想到几十年后，还真被薛勤力说中了。小事不做好，必定会影响到大事的成功。”
“老夫听说宦官起事那天晚上，窦武曾让陈蕃进宫坐阵省内，以防万一，可是陈蕃觉得不会有事，就没有去，结果悲剧了。”
“看来陈蕃这一辈子，也没有把薛勤的忠告听进去。一生只想着横扫天下，从来没有想过打扫一屋的重要性。一个小小的疏忽，就导致如今血脉全无的结局。唉，怎不令人可悲可叹......”
没等他说完，早已脸色铁青、两眼圆睁的董卓，就对身边的武士平静地说道：“把他拉出去，砍了。”
大臣们面面相觑。武士怀疑自己听错了，迟疑了一下没有行动。
董卓腾地站起身来，一脚踢翻面前的案桌，手指武士暴跳如雷地吼叫：“你们要抗命吗？！”
武士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如狼似虎地扑向张温，架起他飞奔出去。
待到众位大臣回过神来，武士已经用一个托盘盛着张温的头颅，回来向董卓复命了。
董卓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无精打采地向人头瞟了一眼，便命武士逐一向在座诸人展示。
武士遵命端着盘子从每个人眼皮底下缓缓移动。张温的人头血肉模糊，却又面色如生，眼睛都还没有闭上。胆小的人吓得根本不敢正眼去看。
董卓说道：“大家都好好看看吧，这就是胡言乱语、诋毁诬蔑先贤的下场！希望大家引以为鉴！”
董卓说话时，语气听起来还算平稳，可是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停了停，他的情绪似乎稳定了一些，又说道：“当年天下士大夫皆高尚党人之道，推举其中品德、文章、学识以及声望卓著者，有‘三君’、‘八俊’、‘八顾’、‘八及’、‘八厨’等名号，入选者无一不是足为世人楷模的名士大儒。”
“其中以‘三君’地位最高、品德最受世人尊崇。大家应该记得，‘三君’指的就是窦武、陈蕃和刘淑三人。污蔑诋毁‘三君’，是宦官及其爪牙最热衷的事情。现在宦官的肉体已经被消灭了，我们绝不允许他们阴魂不散！”
众人听得浑身一震。
擅自处死大臣，这可是权奸的标签啊。虽然张温说话有不敬和不对的地方，可是怎么也罪不至死吧。
再说了，张温也算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还曾经是董卓的上司，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怎么能一言不合就处死了呢！
许多人刚才还对董卓抱有好感甚至敬意，现在一瞬间完全改变了看法，至少觉得此人喜怒无常、冷酷残忍，还是提高警惕、敬而远之为好。
也有人觉得，董卓以前装正义、扮高尚，这一下暴露了他作为野蛮粗暴西凉人的本来面目。
吃过斋饭，大臣们怀着复杂的心情纷纷散去。董卓独自最后缓慢离开，神情委顿，目光呆滞，似乎大病了一场。
随侍人员知道此时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全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就像张温那样，莫名其妙地掉了脑袋。
“太尉大人，下官有事禀报。”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有人主动凑上前来说话，董卓和随侍人员都有些惊讶。回头一看，原来是典军校尉曹操。
董卓来到洛阳之后，除了蔡邕之外，接触最多的朝廷官员就是曹操了。如果说董卓对蔡邕是敬重，那么对曹操则是喜欢。
也许是因为曹操以前也上过奏章，主张为窦武、陈蕃平反，两人观点相同的缘故吧。
巧合的是，曹操曾经是蔡邕的学生。董卓和蔡邕在一起时，多谈学问高深，和曹操在一起时，则多聊人生无常。
和许多人一样，曹操对粗犷野蛮的董卓一向敬而远之，如果没有董卓召唤，他是不会主动接近董卓的。现在一反常态找上门来，使得心情郁闷的董卓有些惊喜，难得地露出了笑脸：“孟德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曹操看了一眼旁边的随侍人员，欲言又止。董卓一挥手，随侍人员立即躬身退下。
曹操这才低声附耳说道：“据下官了解，窦武、陈蕃两位先贤，可能还有后人活在世间。”
“哦？！”董卓顿时两眼发光，“说来听听。”
曹操清清嗓子，把当年自己联络张奂、朱震以及袁绍等人，将窦武之孙窦辅、陈蕃之子陈逸救出洛阳，藏身于冯翊郡凌霄山猎虎阱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董卓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搓着双手说道：“好，老夫马上派人去接他们回来，继承先人爵位，光大党人精神！”
曹操沮丧地低垂着头说道：“现在想要找到他们，可能不太容易了。他们藏身猎虎阱没过不久，负责为他们偷送食物的猎人报告说，茅屋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们前去连续寻找了两天，也是毫无踪影。”
“啊？他们是被宦官发现抓走杀死了吧？”
“应该不是，那个地方至今没被宦官和他们的爪牙发现。我们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担惊受怕，感到在那里不安全，所以自行逃走了。”
“因为那个猎人为他们偷送食物，是约定有固定日期的，恰好在此之前有一次，猎人在山路上摔伤了腿，无法行走，于是就没有按期送到。估计他们因此起了疑心，撤离了猎虎阱。”
“二是他们外出时，碰上了老虎或者野猪、豹子等猛兽，一不小心被叼走吃掉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他们应该已经不在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他们或许还活在世上。”
董卓好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似乎觉得这种希望太过渺茫。最后他拍拍曹操的肩膀，说道：“我派人去找找看。尽管希望不大，但是我们也要尽力而为，万一奇迹发生了呢！”
董卓回头一招手，随侍人员连忙跑步过来，躬身听候差遣。
董卓把事情吩咐下去，回头对曹操笑道：“孟德真是人小鬼大啊，小小年纪就敢干这么大的事，而且干得这么好。能否找到陈逸、窦辅两人，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我现在感兴趣的，是你刚才故事中那只神秘的飞鸽，而且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过了这么多年，飞鸽还在吗？”
曹操苦笑着摇摇头：“早已死掉了。”
“还能够重新训练一只吗？”
曹操再次摇摇头：“没有这种可能了。那一只是百年难得的神鸽，而且不是我的，我也不懂如何训练。”
董卓好奇地问道：“不是你的，那一定是你说的宫中为你传送消息那人的了？”
曹操点点头，叹了口气：“是的。那是一个在窦太后宫中当差的小宦官，姓卞名照，年纪和我差不多。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认识了，成了很好的朋友。一天他告诉我，老家受了旱灾，父母兄弟都死了，唯独他和年幼的妹妹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跟随逃难的人群到了洛阳。”
“为了生存，他一咬牙净身入宫当了宦官。那只神鸽是他的心爱之物，也是他和妹妹联系的唯一纽带。他妹妹寄养在洛阳一个远房亲戚家里，兄妹两人通过这只鸽子来互通消息。”
“突然有一天，能够识别气味的鸽子竟然找不到妹妹，这可把他急坏了。我答应帮他在外面寻找妹妹，于是他训练鸽子识别了我身上的气味，以便找到他妹妹后及时联系。当然我们也传递一些其他消息。”
“后来找到他妹妹了吗？”
“找到了，可是那时他已经死了。”
“怎么死的？”
“窦太后被曹节、王甫幽禁在南宫，度日如年。他很同情窦太后，经常陪同窦太后说说笑话，或者开导安慰她，被曹节、王甫视为叛徒，给活活打死了。窦太后本来已经生不如死，加上受了这个刺激，不久也去世了。”
“那他妹妹现在哪里？”
曹操低下了头，轻声说道：“在下官家里。”
董卓一愣，突然仰面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在曹操背上重重地拍打了一下：“孟德，你真会占便宜呀！”
曹操尴尬地笑了笑，迟疑了片刻，问了一句：“太尉想知道她哥哥为什么突然联系不上她了吗？”
“是呀，这个问题我差点忘记了。为什么？”
“因为她寄养的那家远房亲戚，在全家饥寒交迫、走投无路之际，一狠心将她卖到妓院里去了。那里各种气味既浓又杂，鸽子根本辨别不出来，所以失去了目标。”
“这么说，你是在逛窖子时找到她的？”
曹操再次低下了头：“是的。”
“那她现在......是你夫人？”董卓惊讶地问，同时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
“不是。是下官的小妾。”
董卓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那还差不多。”
曹操见他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态，心想这个来自边陲之地的武夫，讲究起尊卑礼制来，似乎并不比京师的儒生差。
董卓看了曹操一眼，突然又严肃起来，说道：“我明白了，难怪你一直反对将宦官斩尽杀绝。在这一点上，你可不如袁本初兄弟二人立场坚定哦！”
其实董卓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你的祖父曹腾是大宦官，加上这个姓卞的小宦官，难怪你一直对世人恨之入骨的宦官恨不起来。
敏感的曹操立即觉察到了，但他认为自己的观点与此无关，忍不住有些委屈地申辩道：“太尉，即使没有这些人，我也会觉得宦官中也有个别好人，还有一些不好也不坏的人。比如卞照就是一个好人。”
董卓严厉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凭什么认定他是一个好人？难道只是因为他和你要好，还是他对窦太后忠心？这些坏人同样可以做到。坏人也有朋友，有时也对主子忠诚！”
“卞照不同，他是对国家社稷忠诚。宫里的宦官当中，有一个反对曹节、王甫这些大奸巨滑的秘密小团体，他就是其中的头领之一。如果只有他一个人，他也做不了那么多的事。”
董卓愣了一下，一时竟然没有接上话。曹操不想让他太尴尬，于是改变口气说道：“当然像曹节、王甫、‘十常侍’那样有罪的，查出他们的罪证，让狱吏将他们抓捕起来按照刑律处理，没有必要玉石俱焚，全部消灭......”
“乱道！”董卓厉声打断了曹操的话，“凡是做大事者，万众瞩目，也必然是众矢之的；行事必须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否则死无葬身之地！何进就是前车之鉴。不懂得这一点，你就永远成不了大器。”
“我也知道宦官中有一两个好人，但是我们不能为了这一两个好人犹豫不决，从而坐失良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懂吗？！”
曹操低声咕哝了一句：“懂了。”
“你太年轻，经历的事太少，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从今往后，你认真看看我是怎么处理事情的，好生学着点！”
董卓的口气很严厉，如同一位老前辈在训诫一个不懂事的小后生。曹操连连点头称是。但是董卓看出，他心里其实并没有真正服气。
董卓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心想：看来前代圣贤说得没错，很多道理没有亲身经历，很难刻骨铭心。
董卓向曹操凑过头去，压低声音说道：“明天我就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你等着瞧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