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卓废立皇帝后，进一步控制了朝政。一些没有骨气的士大夫见风使舵，从反对董卓转变为依附董卓，希望借此获得高官厚禄。
尚书周毖为了巴结董卓，自作聪明地上书献帝，称颂董卓功德巍巍，应该由太尉升任大将军。
不料董卓看了奏章勃然大怒，说他居心不良，喝令武士推出午门斩首。
众大臣刚才还在内心里鄙夷周毖拍马屁，转眼间又对他死于非命深表同情了。
董卓反常的举动，更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
城门校尉伍琼也想拍董卓的马屁，觉得自己摸准了董卓的心思：既然已经大权在握，就不在乎官职高低，低调一些更能显示自己大公无私。
于是伍琼上书朝廷，称颂董卓品德高尚，立下大功却谦让不居，应该树立为群臣的榜样。
不料他也拍到了马腿上，董卓大怒说道：“这个酸儒，分明是讽刺我废立皇帝没有功劳，比不上伊尹、霍光！”
同样喝令武士，将伍琼推出午门斩首。
这样一来，众人大惑不解之余，越发提心吊胆，感觉董卓高深莫测、喜怒无常。在这样的上司手下做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装聋作哑、尸位素餐。
别人可以如此浑浑噩噩、混天过日，太傅袁隗却无法回避。
作为四世三公袁家的代表，同时也是所有世家大族的代表，袁隗为了保全一大家族的性命，不得不屈从于董卓的旨意，并且投其所好。
废立大会众目睽睽之下，袁隗亲手解下少帝身上的皇帝玺绶，已经使他以及整个袁氏家族的声誉严重受损。然而现在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
在董卓废立皇帝建立了“不朽功勋”，按照惯例应该加官晋爵这件事上，作为官职最高的袁隗如果迟迟不表态，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可是董卓心里究竟需要什么，自从周毖、伍琼接连出事之后，袁隗还真琢磨不透。思来想去，他想到了老朋友蔡邕，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
蔡邕是天下闻名的大儒，也是少数受到董卓信任的前朝老臣之一。但是说到备受董卓尊崇的人，黄琬、杨彪、王允、荀爽等等大儒和蔡邕比起来，全都望尘莫及，更别说袁隗这样只是依靠家族声望的人了。
在袁隗的印象里，董卓对蔡邕从来都是和颜悦色、恭谨有加。蔡邕很少发表意见，但他只要一说话，董卓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想到这里，袁隗立即吩咐备车，前往蔡邕府上打探消息。
走到半路，意外碰到典军校尉曹操。曹操十分恭谨地向前辈袁隗施礼问好，袁隗连忙拱手回应。
对于曹操这个宦官后代，而且从小名声很差的后生晚辈，门第高贵的袁隗本来是看不上眼的。
但是董卓进京之后，在众多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中偏偏对待曹操最好，经常单独召他商量事情，使得袁隗不得不另眼相看。于是袁隗放下架子和曹操寒暄两句，并随口问他去哪里。
曹操回答说闲来无事，打算去看望一下老师蔡邕。袁隗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董卓亲近曹操，曹操是蔡邕的得意门生，爱屋及乌，这至少是其中的原因之一。
想到这里，袁隗热情地说道：“巧得很，老夫也是去看望蔡中郎的，咱们一起去吧。”
于是两人同路而行，闲聊起来。曹操看似随意地问道：“世伯一向深居简出，恩师更是经常闭门谢客。今日此去，一定有重要事情商量吧？”
袁隗看了他一眼，答道：“老夫也是闲来无事，随便走走，顺便看看蔡中郎。”
曹操忽然转移了话题，又问道：“董太尉主持废立，功比伊、霍，却又不肯当大将军，不知世伯如何看待此事？”
袁隗经常从侄儿袁绍、袁术口中听说，这个曹阿瞒从小鬼点子很多，而且如今和董卓走得很近，莫非已经得知董卓的真实想法，来探老夫的口风？
想到这里，袁隗心中一动，沉吟着反问道：“贤侄你的看法呢？”
曹操不假思索地说道：“从周毖之死可以得出结论，董太尉不愿因废立之功而升官；然而从伍琼之死又可以得出相反的结论，董太尉觉得自己不升官是错误的。这就说明，我们作出的第一个判断出了纰漏。”
袁隗一听有理，不觉点了点头。
“回头分析，我觉得周毖如果只说太尉应该因功升官就不会有问题，问题应该出在他说太尉应该升任大将军这件事上。也就是说，他说话没有错，错在废话太多。”
“升任大将军有什么问题？”袁隗大惑不解。
“大将军窦武，死于非命；大将军何进，死得窝囊。再往前推，大将军窦宪、梁翼等等，虽然权倾朝野、盛极一时，但都不得善终，无一不是家破人亡。”
“董太尉也许是对此非常敏感，所以当他听说周毖要他当大将军时，他就觉得此人包藏祸心，居心不良，想要让他重蹈上述诸人的覆辙。因此小侄觉得，如果周毖当初不指明大将军，而是其他类似官职，他不但不会死于非命，而且很有可能受到奖赏。”
“哦，有道理，有道理！”袁隗顿时恍然大悟，连声赞叹起来。他虽然听说过曹操脑袋好使，但这次才算心悦诚服了。
同时他也深深怀疑，曹操这个所谓的推论，很有可能就是董卓本人的意思。
想到这里，袁隗已经对前去拜访蔡邕没有任何兴趣了。又闲聊了几句，他假装突然想起什么重要事情似的，说自己需要回家一趟，改日再去蔡府，就吩咐车夫调转车头往回走了。
曹操笑了笑，目送袁隗离去，然后独自一人继续前进。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洛阳城西僻静地段上的一座小楼。
这儿就是蔡邕的家。本来董卓为他安排的是城东一座豪华府第，可是蔡邕说自己家里人少，住那么大的房子太浪费；另外自己不喜交游和热闹，只愿在僻静地方弹琴著书。
董卓拗不过他，于是就在城西专门修建了这座别具一格的住所。无论环境还是格式，蔡邕都很满意。
曹操走到蔡府大门前，就听见屋里传来悠扬的琴声。
大门外侧，一位妙龄少女正在倚门谛听。
曹操从背影就一眼认出，她就是恩师蔡邕的掌上明珠、自己的师妹蔡琰。
蔡琰字文姬，今年十九岁。她从小聪明伶俐，深受父母宠爱，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两年前嫁与世家大族的公子卫仲道。不过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并不厚道，卫仲道那时已经重病缠身，卫家却隐瞒病情，希望通过结婚冲喜，使他起死回生。
一年后卫仲道病死，卫家的希望落空了，转而指责蔡琰克夫，对她各种冷嘲热讽。由于无法忍受夫家的歧视和精神折磨，蔡琰愤而回到娘家，与父亲相依为命。
曹操走到蔡琰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蔡琰依然毫无察觉。于是曹操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聆听起来。
蔡邕的琴艺高超，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能够有机会听他弹奏一曲，是许多人一生的幸运。
听了一会儿，突然屋里传来“铮——”地一声，琴声戛然而止。曹操心里一惊：恩师弹断了一根琴弦！
正在侧耳倾听的蔡琰脱口而出：“第二根！”
曹操心里又是一惊：看来师妹的琴艺近来也是突飞猛进，居然能够根据琴声听出弹断的是哪根琴弦。
屋里没有声音，看来被蔡琰猜对了。过了片刻，屋里琴声再次响起。没弹多久，又传来“铮——”地一声，曹操也听出这次是故意弹断的，似乎在考验蔡琰的听力。
蔡琰仍旧不假思索：“第五根！”
琴声停止了。屋里传来一个温和而又苍老的声音：“琰儿，把客人请进来吧。”
蔡琰闻言一回头，这才猛然发现曹操一直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得脸上泛起红晕，不好意思地笑了。
曹操笑着拱拱手：“文姬师妹，好久不见。”
蔡琰闻言又是莞尔一笑：“师兄光临，不好意思怠慢了。请进。”
蔡琰已经十九岁了，而且还是一个寡妇，按理称她为少妇才最合适。但是在曹操看来，这位小师妹身材苗条，容貌秀丽，性格活泼，虽然经历了人生波折，但举手投足和一颦一笑间，依然是一个活脱脱的少女模样。
加上她知书达礼，端庄大方，更加令人钦佩和喜爱。曹操每次前来看望恩师，如果没有见到师妹的身影，心里总是怅然若失。
曹操向蔡琰笑了笑，迈步走进屋内，蔡琰跟随在他身后。
屋里窗明几净，带着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古色古香的陈设，四壁全是各种版本的古书典籍。屋子正中放着两三把竹椅，案桌上放着一张琴。
蔡邕坐在案桌后面，头发花白，但是精神矍铄。曹操上前向恩师行礼，蔡邕让座，蔡琰上茶。
曹操凑近那张琴看了看，好奇地问道：“这就是天下闻名的‘焦尾琴’吧？”
蔡邕微笑着回答道：“正是。”
一提到这张“焦尾琴”，蔡邕就难掩心中的喜悦。这可是他一生的挚爱啊。
当年他迁居会稽，一天路过一户正在烧火煮饭的人家，忽然听见灶膛里传来一阵异常的爆裂声。蔡邕一听那声音，就知道那是一块上好的做琴的木材，急忙冲进人家的厨房，从灶膛里拖出一块已经烧焦的桐木来。
他花钱买下这块桐木，用它精心制作了一把琴，弹出的琴声非常优美动听。由于琴尾上还留着当时烧焦的痕迹，因此蔡邕将它命名为“焦尾琴”。
曹操笑着说道：“难怪琴声如此悠扬，动人心魄。先生，我想知道刚才师妹是不是都猜——哦，不——都听对了？”
蔡邕微笑着点了点头，同时用赞许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嘴里说的却是：“孟德你用‘猜’字是对的，我觉得她就是运气好。要是每次都能丝毫不差地听出断的是哪根弦，那就已经比我厉害多了。”
“学生的看法与先生略有不同。昔日吴国公子季札观乐即可知兴衰，师旷吹律管，便知南方音调不强。由此可知，师妹不是靠猜，而是真的是听出来的。”
蔡文姬听了曹操的称赞，不好意思地低头微笑。
曹操接着说道：“师妹听琴辨音虽然如此厉害，但是想要超过先生，还得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蔡文姬听了抿嘴一乐：“师兄果然很会说话，难怪父亲那么喜欢你。”
曹操笑道：“师妹这话可是大错特错了。先生从来不会因为谁会好话而喜欢他，只会因为谁说真话而喜欢他。”
曹操说完，三人全都开心地笑了起来。
曹操从小就具备这样的本领：把现场气氛迅速带动起来，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愉快。
当然蔡邕父女知道，他每次前来，并不是纯粹为了寻开心。
果然茶过三巡，曹操很快进入正题：“先生，学生近来遇到一个难题，想请先生帮忙解答。”
蔡邕专注地看着他。
曹操稍稍压低了声音：“先生觉得董卓此人如何？”
未等蔡邕回答，他又自己接着说道：“学生对鉴物识人一向颇为自负，觉得判断一个人的品行学识，多则一月少则三日，便能看出八九不离十；但是自从和董卓接触以来，却觉得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学生心里没底，和他打交道时就会失去自信；如果没有自信，就难以准确判断一件事的结果。这对学生来说，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蔡邕拈须沉吟了片刻，说道：“其实你的困惑老夫也有。说他粗鲁野蛮吧，他对你我这样的读书人以及名士时贤，却是真心尊崇敬重；说他礼贤下士吧，他却时常因为一言不合就滥杀无辜。说他是忠臣吧，他却擅行废立，专横跋扈；说他是奸臣吧，他却雷厉风行拨乱反正，似乎一心求治。”
“就说引起非议最多的废立事件吧，他多次前来和老夫私下商谈，说如果皇帝窝囊或者变坏了，就会朝政腐败危及社稷，忠臣孝子死无葬身之地，桓、灵二帝就是明显的例子。每次说到这里，他都情绪激动、慷慨激昂甚至痛哭流涕，明显不是假装出来的。”
“事实也是如此。大家都知道弘农王不如当今皇上优秀，如果只是为了专权方便的话，当然是皇帝越窝囊越有利了，可是他就是认了死理，铁了心要换一个更有出息的皇帝。”
“即使遭到满朝公卿和天下士民的一致反对，明知有可能会落下万代骂名，他也在所不惜。这个劲头，并非仅仅为了树立个人威信那么简单。老夫倒是觉得，他似乎是真心为了大汉的江山社稷着想。”
曹操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看来两人的困惑都是一样的。
蔡邕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说道：“以老夫的感觉，目前董卓对读书人，至少对你我还是真心相待的。他不止一次谈起，当年老夫校正六经，并刻碑树立在太学门外，供太学生以及天下所有读书人研读、抄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每当谈到此事，他都赞不绝口，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老夫觉得在董卓心里，似乎有正、邪两军一直在交战。有时‘正’的一方占了上风，有时‘邪’的一方又有了优势。目前来看，还是‘正’的方面多一些。”
曹操点头说道：“是啊，学生觉得都快被他搞糊涂了。尤其是废立皇帝这样的大事，一般人是想都不敢想，因为稍不小心就会背上‘王莽第二’的千古骂名，他却似乎满不在乎。如果说他是一个没有文化的赳赳武夫，才会如此行事，可是他说起话来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如同一位大儒。”
“还有，明知士大夫都会反对废立，他将所有知名大儒都召集到朝廷予以重用，在旁人看来，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唉，实在搞不懂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能依照先生的看法，尽我们的能力将他引向正道了。”
两人正谈着，仆人来报：“董太尉差人给大人送来了一担羊肉和一桶头骨汤，说是天气冷了，为大人暖暖身体。”
蔡邕和曹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蔡邕问道：“来人在哪里？请他代老夫向太尉致谢。”
仆人说道：“来人放下东西就走了。说是太尉有交待，不得打扰大人读书和做学问。”
蔡邕苦笑了一下，对曹操说道：“既然如此，孟德就留下喝羊肉汤吧！”
曹操说道：“不用了。以董卓的习惯，估计很快又要找学生议事了。先生的高见，学生牢记在心，马上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蔡琰字“昭姬”，晋代为避司马昭讳，改为“文姬”。由于“文姬”更能体现蔡琰的才女形象，故一直沿用至今。本书为避免繁琐，一律以“文姬”相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