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是城外第一个得知政变的人。
他有早醒早起的习惯。无论晚上睡多晚,只要天色开始明亮,他就会准时被惊醒。也许在曹操那多疑的骨子里,觉得只有黑暗才能给予自己安全感吧。
曹操睁开眼睛时,袁绍他们还在呼呼大睡。于是他轻手轻脚地穿好衣服,下床开了房门,一个人来到甄家庄宁静的庭院里,准备活动一下手脚。
他刚仰头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天空中就飞来一只鸽子,扑腾着翅膀落在他的肩头,“咕咕”轻声叫了两声。
曹操稍稍有些诧异,左手捉住鸽子,右手梳理了几下它的羽毛,然后才从鸽子腿上绑着的竹筒里抽出一张纸条,漫不经心地看了起来。
纸条上只有歪歪扭扭一行字,显然是在慌乱中写下的:“京城夜间暴乱,窦武、陈蕃被曹节、王甫所杀,太后已被宦官幽禁。”
曹操瞥了一眼,顿时脸色大变。他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确定无疑之后,忍不住大口喘气,同时以手抚胸,似乎担心那颗“怦怦”直跳的心脏蹦了出来。
虽然曹操显得比同龄人更加老练持重,但是毕竟年纪还小,远远没有修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程度。
发了一阵呆,曹操终于回过神来,将鸽子放在左手掌心,右手拍拍它的背,然后轻轻一扬手,鸽子冲天而起,很快不见了。
他快步回到房间,拉开袁绍蒙在头上的被子,使劲推了他两下:“本初大哥,醒醒,醒醒!”
袁绍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心里老大不爽:“阿瞒,大清早的,什么事儿啊?”
曹操把纸条递过去,压低声音惊呼:“出大事了!”
袁绍听了浑身一激灵,终于翻身坐了起来。他接过纸条眯缝着眼睛一看,最后忍不住大叫一声:“哇——”
他这粗门大嗓一声吼,把其余人全都惊醒了,不约而同地翻身坐起,诧异地看着两人。
袁绍把纸条递给旁边的袁术,大家传看一遍后,屋里一片沉默。所有人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
袁绍让曹操去叫来主人甄邯。恰好甄邯的儿子甄逸也起床了,父子二人便一起来到袁绍的房间里。两人看了纸条上的消息,无不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甄邯毕竟年长,表面上能够沉得住气。他将纸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见上面的字迹既潦草又稚气,不禁心生疑问,嘀咕了一句:“消息可靠么?”
曹操脸上顿时现出一丝冷笑。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怀疑他的情报的真实性,曹操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
张邈觉察到了曹操的不满,连忙替他回答说道:“可靠可靠,绝对可靠!阿瞒的情报,历来是又快又准的!”
甄邯不禁回头看了曹操一眼,又向袁绍投去询问的目光。毕竟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出自这位世家大族的世侄的话,才是最可信的。
袁绍还沉浸在对突发政变的迷茫之中,面对甄邯询问的目光,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点了一下头。
甄邯这才完全相信了,不过心里又升起一个疑问:这个姓曹名操小名“阿瞒”的傢伙,貌不出众,身材瘦小,满脸稚气,听说也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怎么会有比袁绍这些世家子弟还大的能耐?
想到这里,甄邯忍不住转向曹操问道:“阿瞒,你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袁绍等人比甄邯知道得多一点,也只是知道有一只神秘的鸽子在替曹操传递情报。除此之外,鸽子那头的人是谁,曹操和他是什么关系,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几个好兄弟千方百计绕着弯儿打听,曹操始终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半点风声,更别说其他人了。
因此听了甄邯的问话,其余人都相视一笑:相似的问题,我们问过无数遍了,却从来没有得到过正面的回答。
果然,曹操又一次打起了哈哈:“禀告甄庄主,是我做梦梦见的,哈哈!”
甄邯明白他不肯说,虽然心里不太痛快,也就不再追问了。
大家分析可能出现的情况,总结需要注意的问题,还有哪些可能受到牵连的亲友需要紧急通知转移,等等。
对于昨晚“夜不归宿”可能回家遭受父母责骂的担心,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反过来是对家人的担心了。
好在平时无论袁家还是张家,都与窦武、陈蕃没有太多私下交往,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曹家,有曹腾这个老宦官在,只要没有什么重大把柄,更是高枕无忧。想到这里,大家居然有点羡慕曹操有个当宦官的祖宗了。
人类就是这么奇怪。
甄家仆妇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但是大家都食不甘味,匆匆吃了几口,就起身告辞,骑马直奔洛阳南大门而来。
城门口的人流量明显减少了,但守卫人员却增加了好几倍,盘查很严。进了城看了告示,他们才知道京师从今天起三日之内,只许进不许出。
因为窦家和陈家,各自有一名朝廷钦犯尚未缉拿归案:窦武的长孙窦辅和陈蕃的幼子陈逸。
看来接下来的三天,就是将洛阳掘地三尺,搜查两人的下落了。
城里街道也冷清了许多,除了不时出现的巡逻队伍,几乎不见行人。随处可见断壁残垣,道路上到处都有被践踏得乱七八糟的殷红血迹。
偶尔有三五个路人,聚在街道角落里小声议论着:战死的不算,上午至少杀了一千人,监狱里至少关押了两千人。全城大搜捕还在继续,捉拿外逃钦犯的海捕文书,已经飞向各地州郡……
五人信马由缰在街道上闲逛,迎面走来几个小宦官。他们正在一边把玩着手中沉甸甸的赏银,一边笑逐颜开地谈论着。曹操故意走得很慢,听到他们谈论的是因为“平乱”有功,宦官们个个加官晋爵:
曹节升为长乐卫尉,封育阳侯;
王甫升为中常侍,仍然兼任黄门令;
朱瑀、共普、张亮等六人都被封为列侯;
另外十一人被封为关内侯,其余大小宦官也都封赏有加……
宦官们走过去了,其余人听了曹操的转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个个垂头丧气。一向喜欢高谈阔论、废话连篇的袁术,也低着脑袋抿紧嘴唇,一句话也不说。
走到分手的路口,大家只是点一点头或者扬一扬手,就各自沉默着回家去了。
最后剩下曹操孤孤单单一个人。转过街头,第一眼看到家里房屋时,曹操突然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他远远地下了马,然后牵着马探头探脑地来到大门前,所幸没有被家人发现。他将马匹交给一名仆役牵去马厩,自己从偏门闪身溜进了屋里。
曹操蹑手蹑脚走过过道,正要迈腿上楼回到自己房间,忽然隔壁堂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又慈祥的鸭公声音:“阿瞒,你回来了?”
曹操吓了一跳,连忙整整衣冠,转身快步来到堂屋里。抬头一看,祖父曹腾正仰靠在一张太师椅上,双目微闭,手握佛珠。一名使女蹲在他右侧身边,正在轻轻替他捶腿。
曹操来到距离曹腾五六尺远的地方,站定,双手贴着大腿,毕恭毕敬地低头躬身说道:“祖父大人,孙儿回来了。”
曹腾缓缓睁开眼睛,手里开始捻动着佛珠,将曹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半晌说道:“回来就好。”
说完又闭上了眼睛。曹操大气也不敢出,又等待了片刻,瞥见曹腾微微抬了一下手臂,他才如逢大赦一般,躬身行礼,快速后退着出了堂屋。
曹操刚刚进了自己的房间,弟弟曹德就兴高采烈地跑来了,一个劲儿地问道:“哥,你昨晚去哪里了?昨晚城里有人打仗,全家人都很担心你,我也整个下半夜没有睡好。”
曹操听了很感动,紧紧握住弟弟的小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曹德还不到十岁,虽然是继母所生,但是兄弟二人关系很不错。
撒谎对曹操来说不是难事,他不假思索说出来的谎言,往往比真事还要显得可信。但是面对天真无邪的弟弟,他不想说谎,但也不能全说实话。曹操对全说实话已经不习惯了。
那位新娘的身影突然又浮现在脑海,于是曹操故作神秘地“嘘”了一声,小声说道:“哥哥昨天看上了一位美女姐姐,想要让她给你当嫂子,就去找她商量了。你可别说出去。”
曹德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那她父母答应了吗?”
“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哥哥我以后再去找她。”曹操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转移了话题,“父亲还没有回家吗?”
“没有。一大早就去上朝了,现在还没回来。”
“父亲回来了立即告诉我。现在我要睡一觉。”
曹操假装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把曹德推出了房间,反锁了房门。
听见曹德一蹦一跳的脚步声远去了,曹操迅速转身打开了窗户:他早已发现那只能跟踪他的鸽子,已经在窗台外面现身了。
鸽子带来的消息是:陈留名士朱震擅自收葬了陈蕃,桂阳名士胡腾擅自收葬了窦武,并为其发丧。结果被人告发,现两人及其全家老小都被关押在北寺狱。
曹节、王甫借由皇上的名义,指派袁隗、曹嵩等官员连番审问两人,希望能够发现窦辅和陈逸两名重要逃犯的下落。
曹操沉思有顷,写了一张“尽快查明陈逸、窦辅二人下落”的纸条,放进了鸽子腿上的小筒里,然后放飞了鸽子。
接下来曹操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击掌微笑......
很久之后,直到响起一阵敲门声,他方才回过神来。
开门一看,弟弟曹德告诉他:父亲回家了,准备开饭。
一家人围坐着一起吃饭,只有曹腾不在。他在宫中侍候皇帝时间太长,形成了与众不同的三餐时间。
曹嵩匆匆吃过饭,一边抹嘴,一边吩咐下人备轿。曹操小心翼翼地问道:“父亲大人,您还要去公办吗?”
曹嵩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父亲大人,保重身体,还是稍事歇息一下再去吧。”
曹嵩依旧没有看他,咕哝了一句:“现在非常时期,哪有时间歇息啊。”
曹操顿了顿,大着胆子说道:“父亲大人,朱震、胡腾都是朝野倾心的名士,他们既然敢做,肯定也敢当,对收葬陈蕃、窦武一事肯定会供认不讳。至于其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再怎么严刑逼供,也不会得到什么结果,反而白白浪费时间。”
“身体劳累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对父亲大人的名声不利。我相信袁大人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父亲大人提出早日结案,袁大人肯定会赞同的。”
曹嵩的一条腿已经迈过了门槛,一听这话,顿时停住了。他回头盯着曹操的脸,曹操抬头和父亲对视了一下,然后迅速垂下眼睑,躬了躬身体。
曹嵩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走了。
曹操暗中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这是他第一次“插手”朝廷事务,居然没有遭到父亲的训斥,使他既感到意外,又增添了极大的信心。
到了第三天的黄昏,满城百姓都在议论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经过袁隗、曹嵩等人的审讯,朱震、胡腾收敛窦武、陈蕃的尸体属于一时糊涂之举,更与窦辅、陈逸等在逃钦犯的下落无关。根据审讯结果,判决朱震、胡腾两人革职、罚俸、居家禁锢。
百姓们议论时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兴奋。有胆大的则直接说道,朱震与胡腾这样的义士,袁隗和曹嵩这样的官员,是大汉朝廷仅有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