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林斋,一个以制造飞舟而闻名的宗门。
此时宗门内一处林园,周承盘腿坐在小溪旁,闭眼打坐。
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穿素色棉衣的光头缓缓靠近,脸上笑容慈祥。
周承睁眼看向来人,起身恭敬道:“师叔亲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来人名叫路平,是周承的师叔。
“师侄到这里已经半月,感觉如何?”
“谢师叔关心,这里环境清幽,只是日子有些无聊。”
路平笑容更甚,说道:“不怪你,很多弟子从繁华大城来到这深林之中,一开始都会觉得烦躁难耐,浑身不适,静不下心来,直到他们找到了我,让我给他们剃光……”
“师叔!”周承赶紧打断,目光扫过对方的光头,说道:“弟子心境很稳,不劳师叔烦心了。”
“你看你,我话都没说完,你就急着插嘴,这就是心里躁动的表现。”
路平说着伸手,一把剃刀从掌中浮现,说道:“来吧,让师叔帮你把三千烦恼都去除。”
“真的不用了,师叔!”周承后退一步,眼神警惕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给师父泡茶,失礼了!”
说完仓皇逃离。
“哎!”路平对着远去的背影轻轻摇头,细声道:“我这是为你好,怎么不领情呢?”
周承走出林园,转过几个弯来到一间木屋前。
木屋大门敞开,里面又有一个秃头坐在席上,正注视着窗外的松树神游,听到周承过来,目光不移,开口道:“徒儿,何事焦躁,脚步如此慌乱?”
周承新认的师父名为路绝,是刚刚那位的师兄。
“师父,我在这里已经半月了,不知何时能够下山?”
路绝眼神悠远,像是透过窗外的松树看到了人生,淡淡回道:“下山,不下山,都在山里,既然如此,又何苦执着于下山?”
周承心中一叹,猜想到了这样的回答。
他是被父亲送来的,说是现在肯收他的宗门里,就这地方最好了。
齐林斋的大名传遍大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原本他也非常期待,但真到这里了才发现和预想的很不一样。
尤其眼前这位,说的话常常让他摸不着头脑。
“师父,我听说有些宗门都让新晋弟子去天险历练了,而我却在这里看山看水。”
路绝转头看来,直视周承道:“看山水,不看山水,都是在看山水,既然如此,又何苦执着于看什么呢?”
周承紧抿着嘴,对这种莫名其妙的说话方式快要习以为常,叹道:“师父,就算不让我下山,那至少让我做点什么吧,不然我要无聊死了。”
路绝见他这模样,像是真的忍耐到极限了,停顿片刻,终于说了人话:“好吧,你到后山去,若是能帮那里的过客走前几步,我就赠你一物。”
周承听到有任务,完成了还有礼物拿,欣喜道:“弟子这就去!”
路绝目送徒儿开心离去,小声自语:“这就去,等会去,都是要去的,哎……躲不过,避不开,是福还是灾?”
齐林斋后山,有一处闻名大陆的奇观。
山林中摆放着许多生灵雕像,有男女有牲畜,有飞鸟有走兽,表情动作千变万化,数量据说达到八千。
周承来到这里,就见一个弟子在给犀牛雕像浇水。
“师兄!”这弟子面相老实,见到周承后打招呼。
“你在这干嘛?”周承认得这人,是今年宗门选拔进来的弟子。
“二长老说我心思不纯,让我给一百个过客洗洗身体。”
“师叔?”周承看了眼他头上秀发,暗道:“师叔怕只是在找借口,等你完不成任务,就会以惩罚的名义给你剃头。”
“师兄也心思不纯吗?”这弟子问道。
“不是,你忙吧,我进去看看。”
“好的师兄,小心别迷路啊。”
周承走进林子,雕像种类变多,他随意看了起来。
树下乘凉的樵夫,手拿一顶草帽在扇风,像是走山路累了,停下脚步在歇息。
一只脸上有疤的棕熊,趴在河中的石头上,熊掌举起要往水里抓鱼。
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站在高坡上遥望远方,表情忧愁,像在担心未归的丈夫。
这些雕像惟妙惟肖,每一个都能让人脑补出一段故事。
来到齐林斋的第一天,周承就听说过关于这里的介绍。
雕像都是过去历代弟子的练习之作。
他们会以原有的雕像为材料,雕刻出别的形象,让它们往前移动几步。
像是原本在河边吃草的母鹿,变成河里戏水的小孩,之后再变成河对岸摘野菜的村女。
雕像经过一代代弟子的改造,长年累月,一步两步,绕着齐林斋不断转圈,路过大门却不进入,所以也被斋内弟子戏称为过客。
雕像的材料非常特殊,能够通过吸收灵力生长,所以也不怕越雕刻越小。
周承逛着,渐渐走到深处,突然被一个雕像吸引注意。
只见一个和路平师叔样貌非常相似的男子,双手抚摸光头,微抬着下巴,阳光洒在脸上,一脸陶醉沉浸的神色。
“这该不会是师叔自己雕刻的吧?”
周承看着看着,心中涌起奇妙的念头,觉得当一个光头真幸福,剃光头好清爽。
“不好!”
他意识到有古怪,连忙转过身去,避开目光,好不容易才摒弃心中对光头的羡慕之情。
“嘿嘿,师弟,你倒是挺警觉。”一人走近,头戴老旧破帽,身穿打满补丁的衣服,脚下一只布鞋已经破损,行走时会露出脚后跟。
“刘明师兄!”周承惊喜。
来人是路平早些年收下的徒弟,在周承入宗的这半个月来提供了不少帮助,他能够保住头顶秀发,也是多亏了这位师兄的提醒。
“师兄怎么在这里,不是说有事要出去几个月吗?”
“的确是有事,我现在正做着任务,你怎么不在宗内看山水,跑到这里来?”刘明说着,伸手去摸了摸路平雕像的光头。
“师父说若是我能让这里的过客走两步,就送我一物。”周承小心斜视雕像,慢慢对它的暗示有了免疫。
“这么快?”刘明诧异看来说:“我当年可是看了两年假山假水,师父才肯让我来后山这里。”
周承尴尬笑笑道:“其实是我待的不耐烦,求师父找点事让我做。”
“原来如此,师弟,那你选好要改造哪个雕像了吗?”
不等他回答,刘明拍了拍路平雕像的光头说道:“不如就选这个,师父这雕像放在这里,祸害了不少弟子,如果你能把它搬走,也算做了件功德。”
周承听出话里的哀怨,联想到了不少,马上道:“行,师兄放心,我一定把这雕像改了。”
刘明露出欣慰表情,一会又说:“你尽力就行,别勉强,我还有任务要做,先走了。”
“师兄慢走。”周承恭送他离开。
刘明走到远处,又突然回头说道:“对了,你听过那个传闻吧?如果在后山迷失的话,就会成为这些过客的一员。”
周承背脊一凉,就听师兄大笑几声,摆了摆手走远。
林子安静下来,这时候环顾四周,一动不动的雕像显得格外阴森。
路平雕像也变了味,那陶醉表情变得污秽堕落,充满了放纵享受的意境。
周承一挑眉,察觉到暗示被压制到了最低,机不可失,立即召出刻刀。
新雕像的形象,就选刘明师兄吧。
他瞄准抚摸光头的那双手,一刀划下,刀上传来介于泥石和活物之间的质感,让他一阵恶心。
切口平整,露出像肌肉一样的结构,还有血红色的汁液流了下来。
刚要再划第二刀,雕像突然活过来般,断手一阵蠕动,鼓起一颗颗气泡,瞬息间又长出新的手臂,恢复了双手摸头的姿势。
“怎么回事?!”
周承被眼前一幕震惊,试着在雕像上轻轻割开一道口子,结果和先前一样,一下子就复原如初。
是这座雕像比较特殊?
难道师叔为了不让人改动他的雕像,特意附上了术法?
他又在其他雕像试了试,发现皆是如此。
这样看来,应该是这些材料的特性,记忆材料,周承曾经在书籍上见过相关的记载。
“我还不信了。”他被激起挑战心。
记忆材料只能难住一般的雕刻师,而他可是拥有刻刀奇物的修士!
他催起灵力,奇物被激发。
刻刀在空中快速挥舞,奇异的波动牵引着雕像,让它改变外形,变成了刘明师兄的外貌。
片刻之后,他停下动作,扶膝喘着大气,得意看向面前穿着乞丐装的刘明师兄。
他笑容没保持多久,就被眼前的变化打断。
原本被奇物能力固定的雕像一阵扭动,如同被随意揉捏的面团,在无形大手的摆弄下,几息内又变回路平摸头的形象。
周承满脸惊愕,不敢置信,人生中第一次遇到奇物能力被打回的情况。
他赶紧闭眼细细感应手上的刻刀,能力确实发动了,可为什么……
他怎么也找不出异常。
问题不在奇物上,他抬眼看向雕像,再环顾这片山林。
他仔细体会周围的格局,自然灵力的流动,渐渐察觉到了关键,顿时鸡皮疙瘩竖起。
周围的每一个雕像,鸟兽草木,富商农民,就连它们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动作,都互有关联!
雕像与环境彼此牵制,彼此制衡,同时牢牢锁定,形成一个不可打破的平衡。
这八千雕像,连同这整座山林都是一体的!
任何妄图改变它们的尝试,都如蜉蝣撼树般可笑。
能够想到改动雕像的办法,就是理清八千雕像所有的关联,一一解开,再设置新的关联,还要配合山林环境,制造出新的平衡。
如此庞大的计算,人力不可能完成。
别说要改动面前的雕像,就连让路平师叔的双手放下,或是给那光头填上一根头发,都难如登天。
“这就是闻名大陆的奇观,齐林斋的八千过客,果然名不虚传!”周承想通这点,震撼无比。
从前的师兄师姐们,到底是用什么方法让这些雕像往前走的?
难怪刘明师兄要入宗两年才被叫来这里。
他开始考虑要不溜回去看假山假水好了。
回去的话,估计会被师父笑话,还可能被师叔纠缠。
正苦恼着,这时,儿时一段回忆突然浮现。
“爹,这木头太硬了,我刻不动。”
“换个角度试试。”
“换过了,上下左右都不行。”
“总会有个角度能进去的,多试几次就行了。”
这是周承小时候,他和父亲之间的一段对话。
而那块硬木头,最终在一次他把玩着的时候,灵感乍现找到了一个突破口,被一刀切成了两半。
那次经历一直铭记在心,因为那种用手摸着,突然就知道木头弱点的感觉太不可思议了。
“灵感,我需要一点灵感。”
他想到了改动路平雕像的办法,依靠雕刻的直觉,通过那微妙不可言说的突发灵感,或许能做到。
斗志再次被燃起,他盘腿坐下,不去计算那些琐碎的关联,只凭着直觉,随心所欲地摸索。
齐林斋内,路绝还在看着窗外的松树,门外走来一人,开口道:“师兄,你怎能让周师侄去后山,万一他困死在里面怎么办?”
来人正是路平,他从弟子那里得知周承的去向,立马就过来质问。
“困在里面,不困在里面,都是会死的,那又何必执着于困与不困。”
“你现在让他送死,那半个月前为何还要跟我抢,明知道我想给刘明找个师弟。”
“跟你抢,不跟你抢,他都不是你的徒弟,那又何必执着于他呢?”
路平双眼一眯,眼中闪过怒色,手上浮现出一把剃刀,往那棵松树削去。
路绝终于无法保持淡定,也召出一把刻刀,外形上只有刀口和周承的有所不同,指向松树方向一转,让树身腰部一扭,堪堪躲过攻击。
他见师弟还想动手,急忙喊道:“慢!师弟,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
路平暂时放下剃刀,问道:“周承才入宗半月,你为何如此心急要让他冒险。”
“哎……”路绝叹道:“千年动荡将要来临,大陆无处不急,我也无法幸免。”
“师兄,我以为你只看松树,原来还偷看了地摊小说?”
“看松树,看小说,都是在看,那又何必执着于看什么呢?”
路平双眼再次一眯,感觉到师兄这是在故意挑衅,看来一场阔别多年的较量无法避免。
日升月落,不知过去几天。
后山里的周承突然睁眼,嘴角勾起,低声说了句:“师叔,抱歉了。”
他伸手召出刻刀。
一刀落下,雕像的后脚消失,身体前移。
又一刀,抚摸光头的双手也破碎掉落,脸上外貌开始变化。
再一刀,前胸塌陷,后背长出一条鱼尾巴。
雕像一步一步往前,不知不觉来到溪边,已经剩下碗口大小,变成了一条小鱼的形象,正巧就在棕熊雕像的熊掌底下。
“咳咳!”他吐了口血,体力和灵力都到了极限。
这时候停下,其实也能完成,但他还是凭着意志划下最后一刀,让鱼脸上表现出得意神情。
雕像完成,棕熊突然动了起来,熊掌拍下却没抓到鱼,溅起水花打到自己眼里。
树下歇息的樵夫把草帽戴上,提了提背后柴火,准备继续赶路。
高坡上的妇女低头亲了襁褓婴儿一口,脸上露出母爱的光辉。
无数雕像纷纷活了过来,做出一些动作,或跨步或前进,或改变原本的意境,直到和新出现的鱼雕像形成完美平衡,才又静止下来。
“哈哈哈,成功了!”
周承精神亢奋,对这次的雕刻非常满意,心中总结道:“融入故事,才能让剧情推动,有趣有趣!”
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周围看了看,想尽量把八千过客的故事都看完,直到忍不住要昏睡过去了,才依依不舍离开后山,回到齐林斋给师父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