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哥从那时就销声匿迹了，两月前我来这里做任务，才又遇到了他。”
王绮说完轻叹口气，为程啸修行之路的戛然而止感到惋惜。
夏铭也有同感，只差一步成为宗门弟子，却遭遇家中大变，沦落到躲在这隐蔽之地和守旧者为伍。
几人正感叹着，远处一个身穿兜帽长袍的老人拄着拐杖走来。
“村长！”王绮招呼道。
“你怎么还不走？如果打算加入我们，现在就把身上那些灵石扔了！”老人一来就语气不善，脸藏在兜帽里，骂声传出。
他瞧见夏铭几人，又道：“居然还带人进来了，我们归田村有自己的规矩，你们这些修士别想把你们那套带进村子里来！”
王绮脸色为难，想开口解释，却被连绵不断的谩骂堵了回去。
夏铭抓住他喘气的间隙，赶紧道：“失礼了，我是替驿站过来换物资的。”
村长这才停下，微抬兜帽，隐约露出一张老脸说道：“驿站让你带进来的？哼，真没规矩！”
他碎碎念一会，才说：“行吧，你把物资放到仓库，不过我们的花饼还差两天才能给你。”
“花饼？”夏铭疑惑。
“驿站那边没和你说？”老人提起拐杖指了指河对面的花田，说道：“我们村子的红花饼，换你拿来的东西！”
“哦，晓得。”夏铭不太清楚，不过先应下来，问道：“仓库在哪边？”
王绮这时接过话：“我带他们去吧，放了东西再带他们去客房。”
“哼，你也和他们说说规矩，别一天到晚给我们惹麻烦！”村长说完也不等回话，背过身走远。
“别介意，村长身上有病痛，听村民说最近过得不是很舒适，所以脾气才那么差。”王绮说道。
夏铭没有计较，说道：“没事，我们去仓库吧。”
王绮领着他们，边问道：“你们是哪个宗门的，这修士服我还没见过。”
“巡天宗。”夏铭回了句。
“巡天宗？没听过的宗门。”
“恩，刚创立不久……”他说到一半，突然闭上了嘴。
“刚创立不久？”王绮狐疑看来，问道：“你们是新晋修士？”
夏铭还没想出托词，谷小粮就被她投来的视线搞得心慌，开口道：“我们已经完成基础修行了，呃……大致上都完成了。”
“哦……那你们就是所谓的天才修士了，不受一般规矩限制的那种天才。”
王绮没有因此看轻他们，反而把两人当作天骄一类了，又笑道：“不过你们修行在我之后，得称我一声师姐。”
夏铭和谷小粮很配合，同时开口：“知道了，师姐。”
王绮笑笑，等把物资都放到仓库后，走向让外人暂住的客房，也趁机说了村子里的规矩。
整个村子也就三十来人，有老有少，多是凡人，也有停止修行的修士。
就连程啸，住进这里后也停止了吸收灵力，过着和凡人无异的生活。
村庄很少有外人来访，所以两月前王绮的到来也带来一些麻烦。
“有个老伯晚上偷偷来敲门，找我要一些灵石。”
王绮说起不久前发生的事，话里带着苦涩和心酸：“说是他老伴快不行了，为了续命想让她吸收一些灵力。”
“你给了吗？”
“给了，本来病怏怏的人突然精神起来，瞒不过村长，这几天在讨论要把他们赶出村子。”
夏铭听得不是滋味，问道：“这些守旧者图的什么，活着不好吗？”
“恩，这很复杂。”王绮回了一句，沉默下来。
一路无话来到客房，被交待不要乱跑后，王绮出了门，看方向是去找程啸了。
夏铭坐在二楼窗边，往外看出去观察村子。
几个村妇坐在河边石头上，手拿木棒拍打脏衣服，小孩嬉笑打闹，互相追逐，花田里男人在翻土施肥。
“鱼，给你个任务。”夏铭小声道。
“什么？”桌上鱼和黑鸦在安慰情绪低落的白鹅，回头问道。
“你们出去绕一绕，看看有没有奇怪的地方，飞高点别让人发现。”
“没问题！”鱼转头对白鹅道：“小白走吧！我们到天上去，飞起来心情会变好的。”
“噶……”白鹅勉强答应。
等到它们从窗口飞出，床边的谷小粮半躺着，双手枕在后脑，开口问：“怎么了吗？”
夏铭目光扫过整座村庄说道：“只是有点好奇。”
他心里有些疑问。
首先是这地方，村子边缘被雾气笼罩，这空间是独立开辟出的，还是岩壁被凿穿之后住在里面？
然后就是程啸和范蒙的事，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才一起通过了宗门选拔，怎么突然就反目成仇了？
而且程啸的态度有点奇怪，听到范蒙死了后说着狠话，但眼神里却透露着一丝悲伤。
还有王绮，总感觉她有所隐瞒，应该是和她接的任务有关。
最后就是那个村长，在他微微抬头时，夏铭隐约看到了他的胡子，他的胡子，太新了！
夏铭是曾经在海边隐居过一阵子的，胡子留长后有多难清洗他非常清楚。
村长的胡子一看就不正常，太干净，太漂亮了。
谷小粮听着这些疑问，不以为意道：“人家养的一把好胡子，怎么就招惹你了？”
“也不排除他真的精心打理了胡子，但我就是觉得不对劲，”夏铭非常坚持，问道：“你就不觉得哪边有问题吗？”
谷小粮想了想，说道：“是有一点我在意的地方，这村子鸟语花香，但是绿色灵力还比不上白菜菜地那片竹林。”
夏铭闻言又看向窗外，仔仔细细感受一番，发现自然灵力确实有些混乱，大部分都聚集在花田那边。
但也有例外，一间房屋散发出似有若无的古怪灵力。
“程啸！”夏铭看着那间房屋，想起王绮和程啸之间的交情，作出了一些联想。
“小粮，我们出去逛一逛吧。”
“出去？可是王绮师姐说……”
“不，王绮她……信不过！”
两人离开客房，为免被村长一起逮住，分别往相反方向走远。
夏铭走到河边，想从村妇口中打听消息。
洗衣的大婶见到不认识的男人，稍稍一愣，说道：“你是那女人带进来的？”
夏铭听到她对王绮的称呼，一时哑口不知怎么回答。
“不用想也知道是了，那女人一来我们村子就到处勾搭男人，最近更是连阿梅家的老伴都不放过，大半夜的居然在客房幽会。”
对话尴尬，夏铭正想敷衍两句就离开。
“我儿子还想留她下来，让她住我家里，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大婶却打开了话匣子，接着说：“她以为没人知道，有人见到她趁着程哥照顾花田的时候，溜进了他的房子。”
夏铭双眼一亮，主动坐到对面问道：“这事情能不能说清楚点？”
“你想干嘛？”大婶见他这幅探寻模样，警戒心起。
“呃，就是，我和王绮师姐才刚认识，还不清楚她的为人，如果姐姐你知道些什么，请务必告诉我，让我看清她的真面目。”
大婶听到这话，笑开了花道：“哎呦，什么姐姐，真是的！不过你问对人了，我告诉你……”
夏铭自行去除掉话里无用的部分，听着王绮这两个月来在村里的行动。
另一边，谷小粮走着走着，在一个角落遇到了村口的那个小男孩。
“你是王姐姐的男人吗？”小男孩双手插在胸前问道。
谷小粮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几岁？”
“我刚过十一，问你话呢，你是不是王姐姐的男人？”
谷小粮一撇嘴，想起夏铭叮嘱的打探任务，耐着性子说：“你先回答我一些疑问，我再告诉你。”
小男孩皱起眉头，像是在做什么艰难抉择，片刻后答道：“好吧，但是你要保证不能骗我。”
“不骗你，”谷小粮首先问道：“你们村子发布了一个盟内任务，说是很多人生病了？”
“什么门内任务我不知道，不过很多人生病了是真的，程哥说要出去找人帮忙，也被村长拦下了。”
见他像是知道内幕，谷小粮认真了些，问道：“村长为什么不让？”
小男孩突然眼神转为坚定，像在捍卫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说道：“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什么意思？”谷小粮被这一长串唬得一愣。
“生死是自然规律，认识到这点的人才是聪明人。”小男孩说道。
谷小粮没想到一下扯到生死话题去，看向面前的男孩问：“你家里有老人吗？”
“只有我娘，现在在洗衣服。”
“其他人呢？”
“死了。”
谷小粮抓到了关键，问道：“怎么死的？”
小男孩表情有了变化，说道：“有老死的，有病死的。”
“是吗……”
谷小粮有点不忍心，斟酌一会后从袖里拿出一枚灵石，说道：“你知道吗，这东西叫灵石，人只要吸收了里面的灵力，身体大部分因衰老而起的病痛都能治愈。”
“我知道。”出乎他的意料，小男孩似乎对灵石并不陌生。
“你知道？那你就没想过，你的家人……或许不用死吗？”
小男孩又皱眉头，回道：“我家人不是被迫死亡的，他们接受了自己生病这件事，也接受了迎接死亡，生老病死才是人生的一个完整循环。”
谷小粮呼吸不自觉急促了下，对这村子灌输到小男孩脑子里的教育感到不寒而栗。
“二虎，在那干嘛？”一个男子在远处叫了声，见到有个外人在这里，快步走来。
谷小粮急忙把灵石收起。
“明哥！”
被称作明哥的男子提着两个木桶，把小男孩守在身后，似乎怕眼前的外人教坏小孩。
“他是王姐姐带来的。”小男孩说了句。
“王绮又回来了？”明哥推了推小男孩肩膀道：“你也去花田帮忙，别到处乱晃。”
“哦。”小男孩应声，有些不情愿地离开。
谷小粮解释：“我只是随便逛逛，没和他说什么。”
明哥没有深究，走向一旁的水井，说道：“能帮我个忙吗，最近睡眠不好，腰部使不上力。”
虽然是用问的，语气却不容质疑。
他把绑着绳的木桶扔下去，眼神示意谷小粮。
谷小粮上前拉绳，脑子里还在想刚刚小男孩的话。
“你修行多久了？”明哥这时开口。
“修行多久？呃，入宗门的话，还不到一个月。”
“才一个月，会感觉迷茫吗？门内子弟会不会互相攀比，有没有尔虞我诈？”
谷小粮感觉他说话的方式让人不太舒服，也不客气反问：“你呢，有没有羡慕外面凡人也能够长生？”
明哥平静回道：“这里也好，外面也罢，都是一种选择生活的方式。”
“是吗，你们貌似没有拒绝死亡的选择。”
“外面也不是绝对安全的，灵力无法治愈的疾病，邪修的威胁，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危险。”
明哥把地上多出的麻绳拾起，绕在手腕上接着道：“而且外面节奏太快，那样被驱赶着过日子，根本不能说是生活，只是被大环境裹挟着拼死奔跑罢了。”
谷小粮拉起一桶水，又把第二个木桶扔下去，说道：“那在这里就是生活了？我可看不出来。”
明哥停顿一会，突然说道：“我的祖父，也是一个修士。”
谷小粮动作慢了下来，抬眼看他，想听听他能说出什么。
“他是一个大宗门的弟子，有一次在天险守门，突然就被里面窜出来的邪兽攻击，半边身体被吃掉，救不活了。”
“你想说外面的世界很恐怖，躲在这里很舒适？”谷小粮问道。
“不是，我想说的是他生前的事，”明哥遥看远处的花田说道：“祖父一直以少年模样示人，就连少年心性都没摒弃。”
“这有什么问题？”谷小粮不解。
每个修士都会有最合适的修行状态，一般都是年轻的姿态灵力运转最顺畅。
但也会有些例外，有人会在老年状态，或是小孩模样时，体内灵力才最充沛。
因此这些人平时修行，吸收灵力时身体就会变老，或是变的年幼。
“问题大了，”明哥把麻绳挂在肩上，缓缓道：“人生各个阶段都有其意义，十几岁的热血冲动，二十几岁的意气风发，三十几岁的急躁焦虑……从年少到年老，甚至口味、喜好、审美都会有所改变，这才是人生。”
他面目突然严峻，沉声道：“但是灵石，把这一切都打乱了，长幼之序乱了，尊卑不分了，千百年来维系的家庭方式彻底乱了！”
谷小粮见他越说越激动，变得癫狂，悄悄后退半步，提起了戒备。
“你能想象吗，我祖父一天带了个女人回来，居然是我学堂的同桌！”
明哥面目狰狞，接着说：“我不能接受！我那同桌还说祖父比我有活力，比我有精神，我不能接受！那可是我的祖父！我的同桌！！”
“呃……”
没想到是爱情伦理纠纷。
谷小粮想安慰几句，又不知怎么开口，只能投去关怀的眼神。
明哥平缓下急促的呼吸，吐了口气道：“抱歉，事情过去很久了，回想起来还是会气。”
谷小粮用尽量平和的口吻说：“我理解你的愤怒，但是……这好像也不是灵石的错吧？”
“怎么不是？！”
明哥大声道：“灵石是万恶之源！看看外面那些几千几百岁的老妖怪，还顶着一副少男少女的模样，你不觉得恶心吗？！”
谷小粮没有回应，生怕再刺痛他的神经。
“也罢，你不会理解的！”明哥提起水桶，临走前说道：“你也一样，你永远停留在现在的年纪，你人生的后半段完全缺失了。”
谷小粮目送他转身离开，心中五味杂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