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义正辞严:“当此之时,社稷为重,君为轻。吾别立新君,乃出于宗庙、社稷之大计。昔日晋朝,从怀、愍二帝(被匈奴俘掠的二帝)北去者非忠臣,从元帝(逃亡江南建立东晋的司马睿)者为忠臣。而我大宋,从徽、钦二帝北去非忠臣,从高宗皇帝者为忠臣。”
此语,有理有节,一时间孛罗语塞。低头思虑半天,孛罗忽然开言指斥:“晋元帝、宋高宗皆有所受命(即二帝都有被掠走皇帝的口诏或笔诏令其继位),二王继位非正,无所受命,所以可称是篡位之举。”
文天祥道:“景炎(指赵昰)皇帝乃度宗长子,德祐(宋恭帝)亲兄,不可谓不正。且登极于德祐去位(指其降元)之后,不可谓篡位。陈丞相(陈宜中)当时以太皇太后之命奉二王出宫,不可谓无所受命。”
“孛罗等皆无辞,但以无受命为解”。当时情形很是可笑,元丞相孛罗率一帮蒙、汉及诸族元臣,你一言,我一语,又是蒙语又是汉话,指斥驳责半天,绕来绕去也找不出说服文天祥的理由,只能在二王“无所受命”这一问题上强辩。
文天祥心平气和,正气在胸,自然出口成章。“天与之,人归之,虽无传位授统之命,众臣推拥戴立,有何不可!”
孛罗见文天祥依旧口硬,大怒而起,斥喝道:“尔立二王,竟成何功?”
文天祥闻言,悲怆泪涌,说:“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
孛罗得意道:“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
文天祥泪下沾襟。“譬如父母有疾,虽不可疗治,但无不下药医治之理。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今日我文天祥至此,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一席话,噎得元丞相孛罗直翻白眼倒咽气,直欲杀之。可是,杀文天祥这么高级别的人物,孛罗还真没这种权限,而“元主(忽必烈)及大臣皆不可”。特别是张弘范,人病得马上要蹬腿,还不忘上表要求忽必烈不要杀文天祥。这个蒙古鹰犬,在成全文天祥千秋万世英名方面,不乏有让人嘉许称道之处。
孛罗本来想挣个大脸挫文天祥锐气,结果反而悻悻而归。杀之不能,只得把文天祥关进条件更加恶劣的牢狱之中。
其间,宋朝数位宰相级降臣,包括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皆入狱中劝降。文天祥或讥、或讽、或骂,这些小人无不灰溜溜羞惭而去。特别是看到与自己同为“状元宰相”的留梦炎劝降,文天祥心中充满了不屑与嘲讽,他作《为或人赋》一诗,记载了此次“会见”:
悠悠成败百年中,笑看柯山局已终。
金马胜游成旧雨,铜驼遗恨付西风。
黑头尔自夸江总,冷齿人能说褚公。
龙首黄扉真一梦,梦回何面见江东。
诗之起首,文天祥点明成败不可依一时而论,胜负未终。接着,他讥讽留梦炎忘大宋恩荣,没有羞耻感。第三联中,又嘲讽老留在新朝为官的洋洋得意,老不要脸。最末一联,文丞相痛斥这位“留丞相”,无颜见江东父老,认定他今日的荣华只是黄粱一梦。果然,这位老留成为“两浙之羞”,后来,在明朝数百年间,凡对姓留的考生都有一则告示:“非留梦炎子孙,方许入场!”
万般无奈之下,忽必烈甚至派被俘的宋恭帝也亲自劝降。文天祥耸然动容,起身行礼,口中连称“圣驾请回,圣驾请回”,使得年少的宋恭帝根本没有劝降的机会。
1280年秋,在大都监牢的文天祥收到女儿柳娘的来信,得知柳娘还活着,大英雄悲不自胜,泪下如雨,写信给家人道:“收柳女信,痛割肝肠!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一纸书信,泪痕斑斑,竟不能写完。骨肉至情,相比为国家为民族殉身立节,仍旧在文丞相心中退而居其次。当然,草木非是英雄心,文天祥为此作《得儿女消息》一诗:
故国斜阳草自春,争元作相总成尘。
孔明已负金刀志,元亮犹怜典午身。
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元朝官员一直封锁文天祥与家人的书信往来,之所以允许其女儿柳娘写信,无外乎是想以骨肉亲情动摇文天祥的心志。但是,文丞相在诗中表示,虽然孔明(诸葛亮)未能复汉(“金刀志”即兴复刘氏之志,“刘”字繁体拆开后是“卯金刀”),但元亮(陶渊明)犹怜惜自己一心向晋的声名(“典午”乃晋朝司马氏的隐指),不肯轻向篡晋的刘裕委身。为此,文天祥表明自己要做顶天立地男子汉,绝不以媚态向新朝献降。最后两句,峰回路转,英雄生悲,仍旧希望与女儿来世再为父女,以补偿此生对她的亏欠。豪杰气短,读之使人泪下沾襟。
两年多时间,文天祥被囚于斗室,心志不移,并写《正气歌并序》,表露了这位“三千年不两见”的耿耿忠臣的拳拳报国忠心:
正气歌并序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白间短窄,污下而幽暗。当此夏日,诸气萃然: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时则为水气;涂泥半朝,蒸沤历澜,时则为土气;乍晴暴热,风道四塞,时则为日气;檐阴薪爨,助长炎虐,时则为火气;仓腐寄顿,陈陈逼人,时则为米气;骈肩杂遝,腥臊污垢,时则为人气;或圊溷积臭暴尸,或腐鼠恶气杂出,时则为秽气。叠是数气,当之者鲜不为厉。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间,於兹二年矣,幸而无恙,是殆有养致然尔。然亦安知所养何哉?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敌七,吾何患焉!况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气也,作正气歌一首。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
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
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
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是气所磅礡,凛烈万古存。
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
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
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
阴房阒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
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
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
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
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在诗中,他列举了中国古代诸多忠直臣子:春秋齐国不畏死亡直书权臣弑君的太史兄弟,春秋晋国不畏权贵直书历史的董狐,秦末在博浪沙行刺暴君秦始皇的张良,西汉出使匈奴被扣多年始终不背国的苏武,三国时大义凛然的巴郡太守严颜,西晋时以身蔽帝的侍中嵇绍,唐朝安史之乱抗击逆贼于睢阳的守将张巡,唐朝宁死不屈临死大骂胡贼的常山太守颜杲卿,接着,笔锋一转,他又列举怀有高洁心志的古人数名:东汉末年避乱辽东不肯同流合污出仕的管宁,誓讨篡国贼的诸葛亮,西晋击楫中流、一心收复国土的祖逖,不肯与朱粲同流合污的唐臣段秀实——所有这些仁人志士,如同支撑天地的道德巨柱,成为人生宇宙的最根本所在。所以,虽然是阶下囚,虽然是失败者,虽然是亡国臣,文天祥一腔精忠之气,千年万世,仍不断鞭策后人,使我们在这一代完人的悲歌慷慨之中,感受我们伟大民族悲壮雄烈的人格力量。
在《正气歌》的序中,我们可以想见那间冬冷夏蒸、秽气逼人的酷劣环境,而这位先前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美男子能如此安之怡然。同样,笔者又想起另外一个人,明末的大汉奸洪承畴。他刚刚被清兵生俘时,也曾想学文天祥,为国死节。可是,窥视他的满人从他在牢房中掸扫衣上尘、坐立不安的举动中,认定他不能守其初衷。果然,劝降之下,生性有“洁癖”的洪大人最终没能做成“忠臣”。其实,有无洁癖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心里是否有“洁癖”,是否存有那股冲天而上的“正气”,所以,同样是朝廷重臣,同样是读书人出身,同样有过奢华放纵的青年时代,“平日慷慨成仁易,事到临头一死难”,生死之际,人格高下立见分晓。
由于急需治国人才,忽必烈遍访大臣,多数汉人降臣仍推荐文天祥。其实,这种心理也很微妙,似乎文天祥也降了,这些民族败类从心理上能感觉自己好过些。中国文人,只有脑袋留在脖子上,就不能不思考“身后事”的问题。
于是,忽必烈派那位先前以福州献降的王积翁去牢狱,劝告文天祥能到新朝为官。文天祥表示:“国亡之后,我只欠一死。倘若新朝存宽容之心,使我能以道士身份返归家乡,我当可以考虑。如此,他日也可以方外之人的身份得备顾问。如果我现在做元朝的官,平生德业,皆一丝无存,新朝又怎能容下我这种反复之人!”文天祥此时,其实是动了以道士身份回乡重新组织抗元大业的念头。但在形式上,他坚持原则,绝意不搞假降真叛那一套。
王积翁倒相信了文天祥一席话,朝会上,他联合十名宋朝降官上奏,请忽必烈允许释放文天祥归乡,并允许他为道士。汉奸留梦炎智商很高,十分忌讳文天祥被释。他闻奏连忙出班,奏称:“文天祥得释,必定在江南搞恢复宋国的大事,到时,置吾十人于何地!”
忽必烈深觉有理,便暂时压下释放文天祥的事情。隔了一段时间,忽必烈觉得文天祥始终不屈,敬佩他的人品,便又想释放他,想依此成就元朝不杀忠臣的“美名”。朝议时,曾在江西与文天祥打过仗的宰臣麦术丁(敏珠尔丹)坚执不可,认为放文天祥就等于放虎归山。
有归降元朝的宋人陈贯道,把苏东坡诗中好多有“如寄”二字的诗句摘录成章,汇总送给文天祥看,以示“人生如寄”,想劝文丞相明了道家的哲学内涵:人生在世,如逆旅孤客,寄宿于世间,应该要“放达“一些,也就是说,此人暗地规劝文天祥想开些,在新朝“服务”算了。为此,文丞相濡墨挥笔,写下《浩浩歌》一首,表明其舍生取义的心志。他在诗中并未直言规降者的无耻,反而从容不迫,用庄老的达生观念坚定自己不可逆转的殉国志向: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春秋去来传鸿燕,朝暮出没奔羲娥。青丝冉冉上霜雪,百年欻若弹指过。封侯未必胜瓜圃,青门老子聊婆娑。江湖流浪何不可,亦曾力士为脱靴。清风明月不用买,何处不是安乐窝。鹤胫岂长凫岂短,夔足非少蚿非多。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不能高飞与远举,天荒地老悬网罗。到头北邙一抔土,万事碌碌空奔波。金张许史久寂寞,古来贤圣闻丘轲。乃知世间皆长物,惟有真我难灭磨。
浩浩歌,人生如寄可奈何。春梦婆,春梦婆,拍手笑呵呵。是亦一东坡,非亦一东坡。
公元1282年底,有闽僧上言忽必烈,说是“土星扰帝座”。元朝诸帝皆是大迷信之人,正惊疑间,又有人报称大都以南的中山一带有人造反,自称是宋朝皇帝,拥众千人,声称要进攻大都来劫“文丞相”。此前不久,为忽必烈敛财的权臣阿合马刚刚被汉人王著等人所杀,元廷内部诸派斗争激烈。在此情况下,为防止宋朝死灰复燃,忽必烈下令把被俘的宋恭帝及宗室人员皆迁于更北的上都。然后,他招文天祥入宫,亲自做最后的劝降。
望着殿下面容清癯、一身囚服褴褛的文天祥,杀人不眨眼的忽必烈心中顿生敬意,他以罕有的温和语气,劝文天祥说:“汝以事宋之心事我,当以汝为宰相。”
“我文天祥为宋朝宰相,安能事二姓!愿赐我一死,足矣!”文天祥朗言。忽必烈叹息,仍旧不忍心下令杀文天祥,令卫士押之回狱。朝廷之上的蒙、汉各色官员皆纷纷上奏,“力赞从其(文天祥)请”。思虑再三,忽必烈终于同意。
1283年1月9日,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柴市刑场,从容就义。临刑前,由于多年被囚禁于斗室,文天祥已经丧失方向感。于是,他问观刑之人南方故国方向何在。得到指示后,他南向再拜,礼毕,他又索笔为诗一首:
昔年单舸走淮扬,万死逃生辅宋皇。
天地不容兴社稷,邦家无主失忠良。
神归嵩岳风云变,气入烟岚草木荒。
南望九原何处是,关河暗淡路茫茫。
写毕,他对执刀的刽子手说:“吾事毕矣”,伏首受刑。时年四十七。
大都观刑百姓上万,皆感动流泪。死后,刽子手发现文天祥衣带里留有一首绝命书: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文天祥,以他鲜血淋漓的大好头颅,为大宋王朝划上了一个最完美的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