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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怪兽都聚在一起了

“在我对班级重拾归属感时,母亲又急着把我给毁了。”

Hear the monsters say

少年说

我恨我的父母。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不是在开玩笑,我很认真的。

这么多年下来,我认清了一个道理:我父母是毁掉小孩子的天才,他们生出我,再用尽手段毁掉我。老师,我知道你心底在想什么,你八成是在盘算:又是一个住在豪宅里、有钱人家小屁孩的无病呻吟。至少你的眼神是这样说的。

事情才没有这么单纯!

我花了这么久,去认清一件事:“我这个人”与“我的父母”只能择一存在。别紧张,我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会冲去厨房拿刀砍我的父母,相反地,我很清楚,以社会舆论而言,我父母的存在价值比我可观许多,该被消灭的角色是我。但是,我不敢死……老师你见过鬼吗?虽然很害怕,但我想要亲眼见证鬼的存在,想要有谁很坚定地告诉我,人死后,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的。这样一来,我或许能干脆一点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我要认真说我的故事了,请给我很多的耐心,一旦你的表情不是我所预想的,故事就终止了,你别想再从我的口中得到半句话。不要觉得我是个怪人,我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话了,事实上,我快丧失“和现实生活中的人”沟通的技巧了。今日,会想跟你坦承这些,或许是基于对老师的一点点信赖,也可能是因为这些事一直累积,已经到了不跟谁说就会爆炸的地步。

老师,你准备好了吗?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很乐观地相信,我是个再幸福不过的小孩。

自我有印象起,母亲在我就读的小学,至少担任过导护妈妈、爱心妈妈以及故事妈妈,等等,名称我不太确定,反正就是上下学时段维持交通秩序,每个星期有一天会来教室给同学们讲故事,或者学校举办活动时前来支援的角色。

起初,我很开心,可以在上学时间看见妈妈,带给我宛如生活在家中的安全感。母亲结束工作后,会很自然地造访我的教室,找我说话。最让大家羡慕的是,妈妈不会空手前来,她手上时常拎着几包小饼干,叮嘱我发给同学。段考前后的日子,母亲会更大方地订麦当劳请全班人吃,同学们好喜欢她,我也是。

我对妈妈的爱,在小学六年级那年的运动会后达到了巅峰。

那一年的运动会,对于我们全班有特殊的意义。上一届运动会,全校跑最快的纪律委员在倒数冲刺时摔了重重的一跤,我们班从第一名掉到第四名。台上颁奖的时候,我们在台下哭成一团,纪律委员更是不计形象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因此,六年级的运动会,我们承载着非赢不可的压力。不仅赛前的训练做得非常扎实,放学后自愿留下来练习的人也十分踊跃。班主任说,我们一定要在今年大队接力的项目中夺冠,给小学生活画下没有遗憾的句号。听到这句激励之言,有不少人红了眼眶,包括我在内。

运动会那天一早,学生家长的捐赠如洪水般地涌入班级。有一整箱的运动饮料、堆得小山似的零嘴和饼干,也有家长扛了两锅自己煮的绿豆汤和炒面过来。

十一点多,顶着烈日,我们不负众望,把其他班的选手甩在身后,得了冠军,颁奖时全班同学抱在一起,又哭成一团。我们一路欢呼地回到教室,一踏进门内,大家一个接一个发出惊叹声,只见讲台上摆满了一袋袋的比萨、炸鸡和薯条。分量很充裕,绝对不会有分配不足的问题,这点我很有把握,母亲是个细心的人,她在做事之前,会把所有可能的后果都考虑在内。

同学们兴奋地拆开纸盒,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母亲站在讲台上,用平常讲故事的温暖声调说:“你们年纪虽小,却这么认真地参与运动会,阿姨看了很感动,要好好请大家吃一顿。大家辛苦了,你们真是好孩子!”

妈妈一席动人的言语,成功收服了大家的心。

“汉伟,你有这样的妈妈真好!”类似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最好的朋友——王卷毛——往我的肩膀揍了一拳:“可恶,我也好想有这样的妈妈噢!”

王卷毛的拳头落在身上,不痛,一点也不痛!

我太开心了。我的妈妈是最好的妈妈。

可是,运动会过后一个月,情况逐渐超乎我的想象。六年级是小学的最后阶段,据说小孩子的心性会在这一年产生很幽微的转变,我很赞同这样的说法,我就亲身经历了这样的转变。

班上开始有一些流言蜚语。

“蔡汉伟的妈妈好烦,她为什么要一直跑来我们教室?”

“哼!真会用钱收买人心,若没有他妈妈,谁要跟蔡汉伟当朋友……”

“班主任也被收买了!你有没有发现,班主任对蔡汉伟说话时特别温柔?”

我很讶异,一个月前,我们还在同一间教室,一同吃着我妈买来的食物。一边咀嚼比萨、炸鸡,一边口齿不清地吐出“阿姨真是太好了”的嘴巴,如今却讲出如此阴险的话语。

在十二岁的年纪,我被迫认识到:不要以为小孩子是没有恶意的生物。

在这个社会上,有一派人主张:“小孩本性善良,会做错事一定是受到外界不良因素的诱导。”

抱持这种观点的人,一定没有认真品味过童年。小孩子是一种充满恶意的生物,必须随着年岁渐增,受到礼教的规训之后,才会学习收敛,或者懂得包装自己的恶意。

虽然深刻厌恶着同学们的无耻,但是毕业旅行快到了,我不能让自己落单。因此,我不得不检讨一下自己遭到排挤的原因。我用了几堂课的下课时间来思考,这才很讶异,所有人的妈妈,无论是家庭主妇还是职业妇女,她们把小孩送来学校后,便不再干预,心甘情愿地回家或工作去了。其他的导护妈妈在结束任务之后,多半会三五成群离开校园,唯独我妈妈会脱队跑来我的教室。

当天,妈妈载我回家的路上,我故作老成地说:“妈妈可以不用再来我的班级了,我已经升上六年级了,要学会独立,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妈妈多把心思放在妹妹身上吧。”

闻言,妈妈露出了哀伤的神情。

我也很难过,觉得和妈妈之间生出了一道裂缝,不如从前亲密了。

但是,和妈妈之间生出裂缝后,我和同学的关系反而越来越亲密。下课十分钟,王卷毛又会来找我讨论最新的游戏通关进度了,又有同学揪我一起去学校商店买点心了。

在我对班级重拾归属感时,母亲又急着把我给毁了。

如今想来,那只是一场很普通、很平凡的意外。我跟几个同学在穿堂玩小学男生爱玩的游戏:比力气。比到后来,大伙扭成一团,一边大笑一边转起圈圈,不知道是谁突然放了手,我被甩了出去,头撞到了墙壁上。上课钟声响起,众人一哄而散,我踉跄地爬起身,忍耐着眩晕,缓慢地走进教室,完成下午四节课程。

回到家之后,头晕的状况仍未好转,我吃不下任何东西,只想睡觉。到了七八点,我忍不住了,从床上爬起来,去客厅找妈妈,才说出“我好想吐”四个字,便弯下腰,哗啦啦地吐出一地的黄绿色黏稠物,是营养午餐的凉面和花椰菜。

“你是不是食物中毒了?”

“不是。”我摇摇头。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妈妈的脸上布满了担忧。

我没有想太多,把下午发生的事情简略地报告了一下。

听我说完之后,妈妈的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一恢复到可以坐直时,她就把我带到餐桌边。她手边放着纸笔,很温柔地在我耳边说道:“来,好好跟妈妈说,是谁跟你一起玩游戏?几点的事情,那时候老师在做什么?”

如果我那时候抬起头来关心一下母亲的表情就好了。

妈妈那时候的脸色,一定很叫人害怕。

可惜我头太晕了,只想快点躺回床上休息,便毫无保留地把事情的前后告诉了她。

隔天一早,先去医院报到做检查。做完检查,妈妈把我带去学校。

车子停在校门口的时候,我很吃惊,医生说我必须静养一阵子,我以为妈妈会帮我请假。

她牵着我的手,像台风一样刮进了教室。

那时正在上生物课,生物老师是个即将退休、留着一头漂亮白发的老先生,姓氏我已忘了。

妈妈只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先借一下麦克风”,也不问生物老师的意愿,便把麦克风从对方手上接了过来。她手中握着一张黄色字条,清晰地念出和我玩耍的同学姓名。

我背脊发凉,这才意识到,前一天我说话时妈妈忙碌的右手究竟在记录些什么了。说来有些悲哀,由于母亲勤跑我的教室,对班上的同学了如指掌,她知道每个名字和对应的长相。有些人呆坐在椅子上,不敢抬头,失去耐心的母亲冲去他们的位置,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揪了出来,说:“你们全部给我出去,我们到外面谈。”

为了不干扰其他学生上课,所有人集合在离教室不远的主席台上。

有些人埋怨地看着我,有些人一脸惊慌失措,瞪着眼,嘴巴微张。

我很不想站在我妈旁边,怕别人误会我们是同一国的。

班主任正在走廊尽头的教室上课,一接到消息,便放下正在进行的课程,迈开步跑过来。当她看见吓作一团的学生和被母亲架在身后的我,五官扭曲成奇异的模样。

母亲明确地下了指令,要班主任联络那些同学的家长。

“这些人的父母必须到校,厘清事情始末,谈论后续的赔偿事宜。”

班主任愣了一下,母亲不耐烦地催促:“老师,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班主任看了母亲以及她背后的我一眼,又回头看看其他学生,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走进教师休息室。

一个小时内,所有的家长陆陆续续抵达了。与其说是家长,不如说是母亲更贴切,里头没有一位父亲。那群母亲看着冷汗直流的小孩,以及表情凝重的班主任,不禁也变了脸色。她们焦急地问道:“我的小孩怎么了?”“为什么他得在这里罚站?”

接下来的几分钟,母亲一个人把那七八位母亲狠狠地羞辱了一顿。

“你们这些家长,平常根本没有尽到为人父母的教育责任。和同学玩闹时必须控制力道,否则很可能会害别人受伤,这不是很基础的教养吗?你们却疏于管教,导致昨天发生了这么严重的意外。今天一早,我带我儿子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有轻微脑震荡,必须追踪观察三天至一周。这几天的医药费、看诊费以及我和我儿子的精神创伤,你们全体必须赔偿!”

所有的母亲中,就数李亦杰的母亲表情最难看。李亦杰家是低收入户,班主任允许他可以打包每天的营养午餐。运动会剩余的食物和饮料,也是由他带回家。

“你们这些失职的父母,教养出一堆出手不知轻重的小孩,最后受害的反倒是我的儿子。我在乎的不是钱,而是你们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

母亲看向瑟缩在一旁的班主任:“你也有错,不,认真说起来,错得最严重的人是你。学生们年纪轻,玩耍不知道力道,让同学受伤了,情有可原。你为人师表,学生游戏时没有尽到看管的义务也就算了,等到学生实际受伤了,还糊涂得不知道提醒家长。做老师的,你不难为情吗?要不是汉伟在家里吐了,我可能还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平常总是充满朝气的班主任,像个孩子一样,局促不安,扭着双手,静静挨骂。

“我把我的小孩送来学校,是为了接受教育,我儿子回到家却吐得不成人形,刚刚医生说我儿子可能有脑震荡,你叫我怎么办?我儿子是全校前几名,他的脑袋若出了什么毛病,你拿什么来赔我?你去哪里给我找一个健康无虞的小孩?”

班主任的头一低再低,肩膀抖了起来,很明显,她在哭。几名学生见到老师哭了,也先后跟进,扑簌簌地掉下眼泪。哭的人多了,哭声便大了起来。

一位家长再也按捺不住,跳出来说道:“汉伟妈妈,你的儿子撞到头,大家都很遗憾,我们也有赔偿的诚意,没有要逃避的意思。只是我希望你可以稍微控制一下你的情绪,让我们理性地讨论这件事情。你怪我们,我们没有话说,的确我们做家长的在管教上松懈了。但你把矛头指向老师,未免有些逼人太甚。全班有将近四十个学生,当时又是下课时间,你要老师一个人去监督全班四十人的动态,不是强人所难吗?”

说话的人是陈力成的母亲。

母亲冷笑一声,以不友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她:“今天撞到头的人要是你儿子,我不信你还能站在这里说风凉话。你是陈力成的妈妈吧?在纠正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好好看一下你自己的儿子?我没记错的话,你儿子的课业成绩好像是倒数的,据说还有些多动的倾向。知道自己的小孩多动,不把小孩送去特教班,坚持要留在普通班接受正常教育,这种想法非常自私,说不定……是你儿子把我儿子摔到墙壁上的,你要承担大部分的赔偿责任吗?”

陈立成的妈妈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讲一个字。其他家长见状,也跟着噤若寒蝉。

母亲的嘴角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发誓,我没有说谎,在那时候,我母亲的确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母亲神气地把我带离了主席台。我们走到车子旁,母亲微微屈低了膝盖,视线与我对齐。

我后来长到了一米七八,但小学六年级的我是个不到一米五的矮子。

妈妈笑吟吟地对我说:“不要害怕,无论你长到多大,妈妈都会保护你的。”

听到这句话,我宛如在冬天被扔进游泳池,全身冰凉。

自那天起,我在学校的日子变得更难过了。我穿过人群时,可以听见那些细碎的字句:“哎,他就是那个……”“对,听说他妈妈很……”“所以是他让班主任……”

待距离拉近,人潮随即就地解散,其中有些人会回首看我一眼,掩嘴嘻嘻笑起来。看似未完成的语句,其实已经很完整了。我说过了,小孩子很擅长毫不修饰地传达恶意。

我期待已久的毕业旅行泡汤了,没人愿意跟我一组,跟我睡同一间房。为了不给班主任增添困扰,我在调查栏上勾选了“不参加”,班主任没有多问,冷冷地接过我的单子。

我跟母亲说,毕业旅行太浪费时间了,宁愿待在家里读书,母亲不疑有他,爽快地答应了。

我以优异的成绩自小学毕业。上台领奖时,可以清晰地辨识到来自我班级的方向射来大量咒骂的视线。我给自己打气:不要在意,升上初中后,我就可以甩掉这段过去了。

以上是母亲第一次毁掉我的故事。

我这么说,无非还有第二次以及第三次。

老师,你知道小孩子最怕什么吗?

小孩子最恐惧的事情,很好懂的,那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以下是我进入初中生活的部分。

在我念幼儿园时,举家从台北搬回台中。父母之所以挑中我们目前的住址,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学区。我家方圆五公里内,有一所升学率很好的明星初中和一所声誉不错的高中。小学毕业后,依照编制,我进入那所明星初中就读。

注册日,我看见陈力成、李亦杰以及他们的母亲。陈力成的视线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会,我赶快别过了头,祈祷他不要发现我。

母亲心情很好,这所初中的设备很先进,师资又雄厚,她满意地带着我逛校园,左右张望。

母亲没有注意到我发白的脸与颤抖的肩,我的双手逐渐湿润,流满了汗。

太天真了,我竟以为可以和那段过去道别,我忘了,当我的父母打着学区的如意算盘时,其他人的父母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毕业就能解脱了”,这是多么不切实际的想法啊!

从母亲手上,我接过全新的制服,眼前是一片无止境的黑暗。

我对于人性的认知没有出错。

我在小学的“事迹”很快传遍了新的初中。在他们眼里,我像是街上的垃圾。

老师,你可以分辨屎与垃圾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吗?分辨不出来吧?你看起来就是那种一路都很顺遂的资优生。那么,让我这个人生被搞得乱七八糟的劣等生来回答你吧。答案很简单,你看到屎会皱眉,会很厌恶吧?但垃圾比较特别,垃圾在上一秒钟可能是有利用价值的,例如不久前握在手里的铝箔罐,喝光里头的汽水,它就成了垃圾。

这就是我在初中的待遇。

我的成绩不错,经济上,父母给了我不少零用钱,同学们有求于我时,会勉强表现出友好的姿态,像是握着还剩一口汽水的铝箔罐,或者要我帮忙作弊,或者要我借钱给他们,一旦他们从我手上取走了残余的价值,头顶上立即出现清晰的读秒:“好想快点找到垃圾桶,把这垃圾丢出去啊!”更多时候,他们看到我,会隔开一段距离。

“好想死”的念头,差不多是在那个时期形成的。

我没有跟父母陈述自己在学校受到怎样的对待,“脑震荡事件”后,我不再信赖我母亲了。

初一下学期,一个女生的出现,为我惨淡的生活捎来了清新的气息。

她太完美了,我在心底喊她女神。

女神是转学生,来自单亲家庭,父母离婚后,女神跟着母亲搬到台中来。

女神也是遭到放逐的目标,她身上时常散发出面包酸掉的异味,衣服老是穿同一套,鞋子、袜子更是脏得不该出现在青春期少女的脚上。

我们皆是班上的边缘人,被划分到同一个族群里。说是“族群”,其实成员只有我们两个。没有选择的我们,和对方成了朋友,我感到很踏实,再也不用担心分组时像被拣剩的水果那样,必须忍耐他人的指点与挑剔。

女神和母亲以及母亲的男友住在一起。她告诉我,叔叔看她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害得她不敢在家里洗澡,只好趁放学时使用残障厕所的冷水擦一下身体;至于泛黄的衣服、鞋袜,是因为她只有一套制服,母亲没有外出工作,家中经济只能仰赖叔叔打零工的钱。

除去身上的异味,女神长得很清秀,我有时看着她,心里会有奇妙的感觉。

女神说,这世界上没有人需要她。

我急忙纠正她,至少我个人非常需要她。我没有说谎。

我交给女神几千块,也从家里倒了一小瓶专柜品牌的沐浴乳给她。我叫女神多买一些衣服、鞋袜,换下来的就交给学校附近的洗衣店处理。

父亲一个星期只给我一千元的零用钱,为了拯救女神,我从爸爸的书房拿了好几张千元大钞。我爸是做生意的,他的抽屉里放着好几沓千元大钞,抽走几张不算什么。

回到家之后,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打电话给女神。我们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她时常被我逗得哈哈大笑。不能联络的时候,就改发信息。我不是个擅长写作的人,不知怎么,每次写给女神的信息,往往甜蜜得连我自己也感动不已。

我的排名一落千丈,我不以为意,女神是我新的生存意义,我需要她,她是世界上最需要我的人,我不能没有她。

圣诞节那天,我向她告白,女神点头了。

那一秒,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我可以抛下所有的不愉快,只为了她而活。

我们之间的身体接触也以惊人的速度推进。交往两个月后,女神主动把我的手塞进她的制服。隔了几天,在我的哀求之下,她允许我隔着衣服抚摩她。

寒假时,女神回外婆家住,不好打电话,我很想她。餐桌上,我吃着母亲煮的咖喱,顺手发了条短信:“好想你,好想摸摸你……”

不到一分钟,女神回信了:“你那么想我?”

“当然,想死你了。”我一边叉起盘子里的牛肉塞进嘴里,一边敲打手机键盘。

“只要你这阵子乖一点,开学的时候,我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试试别的。”

看到这条短信,我的耳根子涨红。

母亲走过来,问我要不要再来一些汤,我摇摇头,换了个坐姿,遮住裤裆。

“你在看什么?怎么笑得这么开心?”母亲问。

“没什么。”

千万不能让妈妈知道女神的存在,否则妈妈会再次毁掉我的幸福的。

唉,我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

洗澡时,我习惯把手机放在浴室外的置物柜上。

那天,我湿漉漉地从浴室走出来,找不到自己的手机,便小跑回房间。父母已经站在房间里等我了,父亲双手叉腰,母亲则满脸阴郁地立在他身侧。

“你必须跟这个女生断绝来往,不然我给你转学。”父亲说。

“不可能,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被骗了,我问过老师了,这个女生是单亲家庭,妈妈离婚没几个月又交了一个男朋友。这种背景的女生,思想一定不干净。你们不能在一起。”母亲说。

“为了你好,这几天手机先放在我这儿,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拿。”狡猾的父亲避掉了“没收”这种字眼,装出很大方的姿态。

走出房间时,母亲转过头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以一种很哀戚的声调说:“不要怨我们,做出这个决定,我们当父母的可是比你还要心痛啊,你不会懂我们有多担心你。”

老师,不妨快转到下一幕吧,反正你老早就从我父母那边得知了,我初中念了两所学校。嗯,我父母给我转学了。他们认为这是个一劳永逸的好方法,只要我和女神多一天保持接触,他们就多一天不能心安。另外一个关键是,我快升初三了,他们向来很在意我的成绩。

我的父母不顾我的意愿,给我办了转学。

如今回忆起来,仍让我痛苦得想死。

那天早上,六点四十五分,我穿好制服、袜子,书包也收拾好了,坐在自己的床上,指针走向六点五十分时,我起身,下楼梯。一进到客厅,我的心中立即浮现了不祥的预感:平常日子的六点五十分,客厅里只会有父亲一个人,母亲总是先载两个妹妹去学校。那天的客厅里,却有父亲与母亲两个人,他们坐在沙发上,一见到我,同时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爸,我们走吧。”我故作镇定地说。

“从今天起,你不用去H校上课了。”父亲说。

“我们帮你转学了,从今天起,你是Y校的学生了。”母亲说。

我活像是误入他人摄影棚的演员,对于场景的排列、陌生的情节感到手足无措。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看着他们,口干舌燥,嘴巴开合了好几次,吐不出半个字。

我的理智重新接上线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回H校上课。”

“你的学籍已经换到Y校了,纵然你进去H校,也会在警卫室被挡下来的。”母亲说。

“你不再是H校的学生了。”父亲说。

“在新的学校,忘掉那个女生,好好展开人生的新一页吧。”他们一起说。

我看着他们,他们的形象逐渐歪曲成两只怪兽。

我转身,奔回自己的房间。美工刀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散发着淡淡的银光。我拿起刀,划破窗帘、枕头、床单,但凡落入视线的布料,无一幸免,全被我割成条状。美工刀最终落在自己的手腕上,我轻轻施力,血珠流了出来,痛!痛死我了!我缩回手,美工刀掉在地上。

对于自己“原来很怕死”,我感到极度羞耻。

无法以割腕来明志的我,在大哭之后,只能懦弱地苟活下去了……

翌日,我站在Y校门前,流下眼泪。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你很乖,做得很好,在大考前更换新环境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你可以走过来的。记住,家人是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家人是永远和你站在同一边的人。”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父亲,在我眼中,他变得有点不像人类。

去Y校后,我与女神彻底失联了。

母亲更换了我的手机号码,我打给女神,想告诉她我的新号码。我打了一百次、一千次,话筒那端的回应始终只有:“你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

我的父母不知道跟女神说了什么,她不再接我的电话了。

我成了Y校的红人。

我拒绝任何一场考试。考卷一发下来,我立刻趴在桌上睡觉。初三的考试很多,考期越近,我睡觉的堂数越是节节高升。老师气得发抖,在全班同学面前羞辱我,要我罚站、跑操场、交互蹲跳,甚至拿藤条抽打我的手心。我像是个没有感觉的人,不发一语,面无表情地接受老师的处置。老师对我消极的态度很是敏感,他对我的体罚日益离谱。有一天,他很得意地站上讲台,宣布最新的惩罚:“蔡汉伟没救了,从今天起,我不管他了。你们也是,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位同学,最好跟这种人保持距离啊!”

起初,听到老师的处置,我的心脏缩成一团。但片刻后,我已适应得很好。别害怕,我安慰自己,类似的事件,早在小学跟H校就已体验过了,我这次也能驾轻就熟的。

老师不管我,我在Y校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漫画。

好几次,母亲红着眼睛问我:“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要怎么做你才会重回正轨?”

“让我跟她说说话,一句话也好,拜托你……”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母亲突然收起了泪水:“你想都别想!”

“只要让我和她说说话,我就会念书了。”

我跟母亲类似的对话,循环了好几次。有一天,母亲没有回嘴,只是交给我一张字条。

是女神的字迹,上头写着:“我交新男友了,对不起,你转学之后我好孤单,很需要别人的陪伴。我对你很愧疚,不好意思见面说话。忘了我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握着字条,我低下头,哭了起来。我没有像父母所期待的重新振作起来,相反地,我过着更自暴自弃的生活。考试时,我胡乱填了一下答案随后趴在桌上睡觉,五科都是这样。自收到字条的那天起,对于自己的人生,我一点也不在乎它的走向了。“随便你”“都可以”成了我的口头禅。

发榜的早晨,母亲用电脑查询,过了几分钟,她关上屏幕,没有再说话。

我考上了一所不怎么样的高中。

有一点倒是不吐不快,H校的毕业旅行安排在初三上,Y校的则是初二下。

延续小学的诅咒,我没有参与毕业旅行。

老师,你可能觉得我是个很傻的人,只是一段感情,干吗把自己搞得这样落魄?容我实话实说吧,你这样理解是错的,女神之于我,不仅是情感的伴侣,我爱她,有更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她愿意接纳最丑陋的我。一般人在谈恋爱时,无一不是绞尽脑汁地表现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我跟女神的相遇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我是班上避之唯恐不及的垃圾人物,女神身上弥漫着令人介意的味道。我们能够在那样的前提下牵起对方的手,没有谁的感情比我的更真实了。

好,我们休息一下。先谢谢老师你这么有耐心地听到现在,以下的桥段,你应该比较熟悉了,因为,你也出场了。升上高中之后,为了抢救我烂到谷底的课业,我的父母前后聘请了两位家教:你跟颜老师。你和颜老师有个共同特质:说话有趣,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你们。在此,我得坦承,我很感谢你们两位的参与,跟我的母亲不同,你们很愿意花时间听我长篇大论。我原先很抗拒家教,几个月下来,反倒很期待你们每周两次的到来。

颜老师说,我现在读的这所高中,跟我从前的生活圈有段距离,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只要把成绩拉上来,又能恢复小学风云人物的日子。我听了很心动,待在谷底久了,颜老师看出来,我很怀念小学六年级之前的时光。

在你与颜老师的协力帮助下,半年内,我的校排名戏剧性地从一百八十几名跳到了前二十名,物理段考拿下两次全校最高分,老师跟我说话的态度变得很友善,下课时段,来找我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许多同学拜托我教他们物理,我好得意。

上学之于我,又成了一件可以期待的事情。

可是,总是这样,在我追求幸福的过程中,我的父母也躲在我的背后虎视眈眈,觊觎我所拥有的一切。于是,在我又能挂上微笑的瞬间,他们也展开行动了。

我高一英文挂科了,那是老师你负责的科目。

我告诉母亲,三次段考,我都及格了。但我没有说明的是,老师指定的小考、随堂测验以及作业,我全都没有交。为什么?因为懒吧。你不能要求一个甫从深渊爬回来的小孩,立即准确且精实地重建自己的人生啊!不要生气,你也清楚我说的是实话吧。

老师,对不起,你被母亲狠狠地责备了一顿。这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漏想了这个环节,请了家教,就表示从此有人得为我的学科成绩负责。

“老师,我们花这么多钱请你,就是要你看住他啊!怎么会出这种纰漏呢?”

“你居然忘记问他在学校的情况,真是太大意了!”

“果然是年轻的老师,历练不足,颜老师当了专职家教十几年,可不会犯这样的错。”

听着母亲对你的责备,我良心有些过意不去。明明是我的错,母亲却不骂我,反而去怪罪一个星期顶多出现六小时的家教,这就是所谓的代罪羔羊吧。

“我们必须去学校一趟。”两只怪兽交头接耳,下了指导棋。

老师,我看着你,心中生出怜悯,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老师你也跟着来吧,这孩子英文的学习情况,你最熟悉了。”母亲换上亲切的笑脸。

果然。我说得没错吧。

老师,很可惜你看不见自己的反应,真是令人印象深刻。脸上虽写着“谁要去啊?”“凭什么我要去学校和老师对话?”“该怎么拒绝才不会丢了这份工作?”从唇齿间迸出来的话语却是:“好的,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学校吧。”

大人好虚伪,有人说小孩长大后会变成大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

我可不会放任自己成为像你们一样的生物。

英文老师姓葛。我们抵达教师休息室时,葛老师显然已得到通知,她坐在沙发上,一脸严峻地看着我们,细软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很符合她自律甚严的作风。

“老师,我需要一个交代,我儿子三次段考都及格了,我承认他平日是懒散了一点,但你为什么不能通融一下,给个六十分也好,为什么非得让这个孩子不及格呢?”

葛老师没有立即回应,她站起身,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本很厚的蓝色资料夹,在注有“日常成绩”的夹层里取出一张纸:“这是全班的日常成绩,八次小考,十次作业。”

她纤长的手指落在一行醒目的空白上:“这是蔡汉伟的日常成绩,看到了吗?是空白的。你的儿子,一次考试也没参与,一次作业也没交。你可以看一下其他同学的得分,只要有考试、按时交作业,我的给分是很宽容的。”

我偷觑了一眼,大家大都是八十分起跳,最低的也有七十五分。

不苟言笑的葛老师,在日常成绩的项目给分这么“甜”,我对她有些改观了。

母亲把那张纸接过来,专注地检视,眉头越锁越紧。

葛老师不卑不亢:“我不是要故意为难你儿子,相反地,我是在帮他。高中英文不好拿分,只以段考成绩计分很容易打击到小孩的自信,我尽量通过日常分数来提升学生们的总成绩。可是,汉伟妈妈,蔡汉伟一次作业也没有交,他自己不努力,我怎么帮?”

母亲转过头来,肩膀一带的骨头发出咔嗒的声响。

“为什么不交英文作业?”

这下子,教师休息室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我身上了。其他老师佯装忙于手上的事务,眼角余光偷偷关注着沙发这里的动向。我成了主角……这样说似乎怪怪的,毕竟我从事件起始就是主角了,好吧,修正一下我的说法,此刻,镁光灯终于打在我这位主角身上了。

糟糕,我有点兴奋,这样不对吧?

清一清喉咙,我刻意以一种很吊儿郎当的口吻说:“我也不知道,我就是不想写。”

我的回答得到了绝佳的效果,母亲的脸歪向一边,嘴唇不停地颤抖。下一秒,她哭了出来。当着所有老师的面,她把脸放进掌心,认真地哭了起来。见状,我的脸也歪了,天啊,她是嫌戏剧张力不足吗?居然就这样哭了。

“葛老师,你也看到了,我的儿子这么有主见!他一句‘我就是不想写’,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能逼着他去考试,架着他去写作业吗?”母亲把握镜头,继续发挥她惊人的表演天分,“是我们夫妻没有用,管不动自家小孩。可不可以请你再给他一次机会?才差两分而已,只要你帮他加上两分,他两个学期的平均分就过六十了,老师,我求你了……”

葛老师脸色铁青,母亲这一招奇袭乍看之下奏效了。

我回过神来,津津有味地打量着眼前瞬息万变的局面。

老师,那个时候,你一定打心底憎恶我那置身事外的态度吧。看起来很欠揍是吗?只是,你不妨想一下,乍看之下,这是我的人生,但实际上操盘的是那对合作无间的怪兽。

日子久了,我还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兴趣吗?

废话就不多说了。

葛老师不愧是教书近二十年的王牌老师,她没有被母亲骗上舞台,随母亲一同起舞,相反地,她很快镇定下来,把掌心覆盖在母亲的手上,很慢、很沉重地说:“成绩已经送出去了,如今我也没有更改的权力。汉伟妈妈,我可以理解你此时此刻的心情。但是汉伟已经十七岁了,眼看着就要满十八岁,他快成年了。在法律上,十八岁已经要负担完全的刑事责任了。做父母的,是否该放手让孩子成长呢?”

我几乎要为葛老师喝彩了,跟小学六年级一下子被打爆的菜鸟老师不同,面对我妈凌厉的攻势,她不但成功抵御,还做出了漂亮的反击。

情势逆转,视线又落到我妈身上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瞪着葛老师。

葛老师要赢了吗?老师,若你曾经闪过这样的念头,哪怕是一秒,也是很不应该的。

可以毁掉自己小孩的怪兽,怎么可能会输呢?

“葛老师,我知道你未婚,也没小孩。我很期待,等你有了小孩,会怎么教育他?你自认会教出一个成功的小孩吗?我非常想知道,今天,倘若是你的小孩站在这里,你也会像现在这样,坚持毁掉一个年轻人的未来和人生吗?”

我不用看也能想象,在场所有人,包括支着耳朵偷听的那些老师,全都脸色大变。

葛老师抽开手,身子往后退,眼眶迅速地涨红。她的嘴巴张了又闭,像鱼在吐泡。她教了我一年,我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等候多时的父亲发声了:“我们走吧,跟这种人说话没有用。”

父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葛老师一眼,没有说再见,大步地迈出教师休息室。

老师,我能原谅你当时惊愕的呆样,我跟你说了好几百次,我的父母在跟你打交道时,总表现出一副他们很爱我的模样,以及他们是多么敦厚纯朴的父母,那是假的,是表面。你起初不肯相信,还质疑我不知感恩。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这次把老师牵扯进来很不好意思,但让你亲眼见识一下这对夫妻的真面目,我想是很值得的经验。

葛老师是很受学生爱戴的老师,她很严格,但她的严格是经过思考的,学生可以感受到她背后的用心良苦。大家喜欢抱怨她,然而那些抱怨不失撒娇的味道。

葛老师和母亲的精彩对决几日内传遍了校园,这根本是脑震荡事件的翻版,我又被孤立了,前一天还在同我说笑的同学,看着我的眼光充满了忌惮与猜疑。不同的是,大家好歹是高中生了,排挤的技巧升华了,他们不会当面表露对我的鄙夷,但我听到了一些风声,班上的灵魂人物在脸书上创了一个社团,叫作“妈宝蔡汉伟”,我贿赂其中一个社员,叫他把页面打开给我看,浏览了几分钟后我关上了,看太久有碍身心健康。

纵使我有满腹的牢骚,还是快进一下吧,否则这故事的重叠程度未免太高了。

“妈宝蔡汉伟”社团建立约莫一个月,我认清这个班级已无我的容身之处,得另寻出路了。我开始和校内一般人口中的“不良少年”走得很近——老师这辈子不认识几个吧,全部科目加起来不到一百分,不仅被家长放弃,也被学校放弃的那种人。

不出几个星期,我在新的团体建立起自己的地位。我拿什么来说服他们呢?不用想也知道,是钱。或许是身为长子的缘故,我的父母对我一向很慷慨。我出借昂贵的游戏设备,正版球衣、球鞋,必要时直接借钱给他们,他们簇拥着我,而我,则像是君王般,随性指出今日施舍的对象。我的开销越来越大,拜访父亲书桌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必要时,我也光临过妈妈的皮包,嘘——请保密,老师不想害我难做人吧?

团体中有个女生很黏我,她的神韵跟女神有些近似,看着她,会唤起我许多甜蜜和痛苦的回忆。星期五最后两堂社团课,我们会很有默契地想个借口,溜到高职部顶楼的残障厕所幽会。段考前的周末,我们偶尔欺骗自己的父母,说要去图书馆念书,其实是跑去旅馆。

没有一家旅馆提出检查证件的要求,这点我的朋友老早就告知了,但是第一次毫无障碍、轻而易举地坐在旅馆的床上,令我有些怅然若失,少掉违法的刺激感,这件事也不太酷了。

老师,你的表情好好笑,有那么不可思议吗?也对,老师大我七八岁,一路念的又是第一志愿,在那种干净的环境长大,脑袋容不下半点肮脏吧。

现在女方的父母要告我,除非我们赔钱和解。真是莫名其妙,我在这件事中一直处于被动,也不是只有我一人有责任。唉,只因为我是男生,才让对方的家长有了可乘之机吧。

老师,你差不多要被辞退了。我的父母要放弃我了。

我妈说,她累了,也受够我了。

说这些话时,她突然拿自己的头去撞墙。我吓坏了,搞什么啊,我才是真正活腻的那个人好吗?她凭什么抢先一步,说她累了?

据称他们这次要把我送去国外,进行更进一步的改造。

老师,再见了,很遗憾我们是以这种形式道别。

母亲说

老师,我不知道我的儿子跟你讲了什么。请你听听就好,不要放在心上,我的儿子很聪明,也很擅长说谎,他说的内容,有很大一部分是出自他个人的误解与妄想,他总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把我给妖魔化。我想跟你澄清一下,我们不是汉伟所描述的那么可恶的父母。

事情演变到这种局面,我一直想不通,到底在哪一刻,我失去了这个大儿子。

听完我的解释之后,方便给我一些头绪吗?

我和丈夫均出身农家,体会过穷苦的日子。我是长女,很早就牺牲了学业,进入城市赚钱供养底下的弟妹。先生是长子,比我幸运一些,整个家庭把所有的资源都集中在他身上,资助他完成大学教育。我与先生在公司认识,他是主管,我是个小职员,在他的鼓励下,我拾起荒废已久的学业。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当晚,他向我求婚,我没有第二句话,点头答应。

我所接受的教育是这样的:把生命中的所有事情都视为义务,不讨论权利。赚钱养家是义务,时间到了踏入婚姻是义务,生小孩是义务,照顾父母直至他们老死是义务,为孩子牺牲奉献是义务,孩子长大了反哺老迈的双亲,自然也是一种义务。

坦白说,我不曾怀疑这些义务存在的本质,以及为什么自己要受到这些教条的规训,我接受了,并且在接受的过程中寻找某种程度的安全感,也可以称为信任。我信任自己,信任丈夫,也信任社会上其他陌生人会毫不犹豫、毫无怀疑地履行这些义务。

如此一来,这世界将会依循着稳定的秩序运转。这一代的人养育下一代,下一代的人养育下下一代……而今看来,我的想法好像太梦幻了。

在我那个年代,夫妻不太可能把情爱挂在嘴边,比较贴切的字眼是“道义”与“责任”。夫妻关系类似伙伴,你也可以说是合伙人,以经营公司的思维去经营自己的家庭。公司内部要有组织,组织上要有对应的人。至于外界怎么看待这家公司的发展与前景,不外乎是家庭最重要的资产——小孩。

请不要质疑这句话,我跟我丈夫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经验告诉我,再怎么成功的企业,到了晚年,也不得不正视接棒的难题。婚后,在公婆的赞助下,先生创建了一家物流公司,我则在五年间生了三个小孩。为了提供给小孩经济无虞的生活,先生不眠不休地工作,我负责打理家中诸事,包括三个小孩的教育。等小孩大一点,我请了一个保姆,好让自己有时间打理先生公司的财务。我跟丈夫于公于私,都是不可或缺的伙伴。

汉伟读幼儿园时,我和丈夫开始考虑搬家。原有的居住环境太小了,不足应付孩子们将来长大后的空间需求。那时,先生的生意上了轨道,我们手上握有不少现金。

看过一户又一户,始终没有让我们点头的房产,在我们犹豫是否暂缓搬家时,中介交给我们一户花园别墅的资料:“这一户位处文教区,地理位置幽静,方圆五公里内没有半家网吧或声色场所,学校是明星初中,顺利的话可以考进社区高中,很适合你们这种重视孩子成长的夫妻。”

明知是话术,我内心深处却有什么被触动了。难以形容,非常神奇的感受,我变透明了,小孩的存在穿过了我。我转过头,用眼神跟丈夫示意:很可能就是这户了!

老师,这里很漂亮不是吗?从二楼的落地窗看出去,左邻右舍的绿植真是美不胜收。那位中介没有夸大,这里确实闹中取静,也因为一户买下来并不便宜,邻近的住户也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对面住的是一对公务员退休夫妇,隔壁的男主人则是某外商银行的高管,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我不用紧张小孩子会跟不三不四的人来往。

哎呀,不好意思,扯远了。

总之,我们买下了这里,如你所见,二楼是客厅和小型办公室,我们跟小女儿住三楼,汉伟跟大女儿住在四楼。五楼按我们原本的规划是作为先生练习书法的场所,这是他鲜为人知的嗜好。室内设计师来到家里时,不知怎么,先生愣愣地说了一句:“改成孩子的书房吧。”

在那一刻,我感动得泛出泪花,我的丈夫跟我一样,我们是旧世界出身的,为了小孩的福祉,愿意牺牲、奉献出所有的一切……

这是你们新世界的人所不能了解,甚至嗤之以鼻的。老师,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可是你们现代人的想法跟思维,是我无法领教的。

汉伟五六岁时,我观察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现象:越来越多的人不遵守社会上的规矩了。

我称他们为新世界的人,以便和我们这种旧世界的人做出区别。

新世界的人,试图以各种方式从各种义务中遁逃出来。以结婚生子为例好了,他们其中有不少过了三十岁还不肯踏入婚姻,只因害怕婚姻所带来的负荷,或是结婚后惊觉维持婚姻这么麻烦,便很爽快地离了婚;也有那种结婚后嚷嚷着不想被小孩绑住的,叫什么来着,丁克族对吧?总而言之,在我眼中,他们一个不如一个。

最令我傻眼的是,他们自己逃避身为社会一分子的义务也就算了,别声张,我还勉强可以谅解,偏偏他们做贼心虚,先声夺人地展开宣传:“结婚不能代表幸福,不婚也是一种选择”“离婚后的女性仍有追求真爱的权利”,其中也不乏诸如“不要把重心放在家庭上,女性要培养个人的生活与兴趣”之类的歪理。

搞什么啊——这些人动嘴巴时,大脑是停止运转了吗?

男人出外打拼天下,女人把家庭打点得温暖舒适,这不是很自然而然的分工吗?若一味讲究“自我”,为什么不勇敢一点,宣布自己要当永远的……之前不是有一个很流行的名词,偶像剧也使用过的词汇?败犬?对,就是“败犬”这个词。假设所有事第一个想到的都是自己,不如当一辈子的败犬吧,这样说很恶毒,不过我不会收回的。

几年前,我在电视谈话节目中,看到穿着短裙、露出整个膝盖的女艺人,向观众表示“我很庆幸当年有离婚的勇气,现在我过得很幸福”,我的心都凉了,是谁放水让这种言论出现在媒体上的?不怕教坏小孩吗?我断了第四台,同时警告汉伟和他的两个妹妹,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可以靠近遥控器。这么多年下来,我只给他们看英语教学节目及少数的新闻,我不给他们看卡通,最近的卡通很狡猾,时常偷渡一些色情和暴力的镜头。

汉伟念小学后,为了得到他的第一手信息,我自告奋勇地担任导护妈妈、爱心妈妈和讲故事妈妈,希望帮助他成为一个受欢迎的小孩,不时送孩子喜爱的饮食去班上。

作为母亲,我自认比其他所有母亲都要勤勉。

唉,这样的防堵还是不够。

这世界越来越脏了。想要养育出一个干净、无污染的孩子,实在是困难重重。新世界的人正以细菌般的速度繁衍,很多和我们一样出身旧世界的人,也抛弃了旧世界的道德,自甘堕落地投身新世界的怀抱。悲哀的是,我们这些择善固执的前辈,不仅没有受到尊重,相反地,还动辄被投以“老古板”“不知变通”的讥嘲。

我很焦虑,这样的社会还有未来可言吗?

汉伟弯下腰拼命呕吐的那天,我的心都碎了。我那么努力,不让儿子受到一点损伤,同学一个无心的举动,班主任缺席的五分钟,汉伟就受到这么大的伤害。我好害怕,世界的秩序松动得远比我所料想的更加严重,我怎么保护我的孩子也是徒劳,新世界的人以及他们率性管教下的后代,注定会给旧世界的人带来困扰与伤害。

老师,你可以试着体会我的心痛吗?就像是你精心呵护的稚嫩幼苗,却因邻人没有整理他们的花木,台风一来,隔壁的断枝恶狠狠打在你守护多年的幼苗上。

在我的坚持下,菜鸟老师笨拙地根据通信录拨着电话,第一时间,居然有三分之二的家长的回应是:“不好意思,人还在公司,待会儿赶到学校!”

我非常愤怒,身为母亲,没有把心思放在家庭上,为了几个钱外出工作,在她们为了公事操劳时,还有多余的精力教育孩子正确的道德观吗?她们回家会烹煮营养健康的膳食吗?在联络簿上签字之前会好好地看过孩子写下的每一项吗?

那些母亲匆忙抵达时,我怒目而视,她们还一脸茫然的痴呆样。

真是太可恶了!我越想越生气。

她们可有思考过为人妻母的义务?当下的社会鼓励职业妇女,呼吁女性以经济独立换取人格的独立,这种观点实在叫我忍不住翻白眼。我说过了,义务,义务,每个人在社会上有其应尽的义务,男人的义务是在职场上拼命,给家庭带来稳定、丰裕的收入,女人的义务是打造一个令所有成员都心悦诚服的家。人人站在自己该立足的位置上,像颗拧紧的螺丝钉,社会这部机器会运转得良好。但我也说过了,新世界的人满脑子只想着如何从义务中遁逃出来,只想着自己。往自由投奔的母亲导致亲子教育的真空,而这真空的无辜受害者,是我可怜的儿子!

我将那些不称职的母亲骂得狗血淋头,心中很是痛快。

结束后,我把一脸惨白的汉伟带离现场,他看起来不太好,像是从什么梦魇中醒来似的,我很同情他,头部受到的撞击太强了,他得休息一阵子。

老师,汉伟变了,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孩子。

我那成绩优异、具有领袖特质的完美儿子不见了。那次事件后,住在我家的,是一个刚学会逃避责任的人。汉伟第一次开口说不想去学校,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遇到挫折便逃避,岂不是新世界的人的标准作风?我一手栽培的好儿子,不知何时被带坏了。

我没有把他的异状告诉丈夫,管教汉伟是我的责任,我若向丈夫抱怨,也许他忍住不说,心底却会想:我把儿子交给你,你怎么没把他带好呢?

我没有线索,问汉伟他也不说,只能猜是那些无耻的小孩展开了报复。真是一群不可救药的家伙,非但不自省,还想孤立汉伟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我怜悯他们,乏人管教的小孩跟孤儿没两样,他们的父母是新世界的人,新世界的人可不会记得矫正孩子失序的行为。

那位菜鸟老师也很荒唐,这种群体的欺压事件,有经验一点的老师绝不会等闲视之,她以为在班会上温情喊话,要大家相亲相爱,能收到多少效果?

没关系,汉伟快升上初中了,他即将远离这不洁之地。

牵着汉伟办理注册的那一天,我的脸上堆满笑容。果真是区内升学率最高的初中,校园内洋溢着活泼、清新的气息,接待的老师也很客气。我特地在穿堂的布告栏前停留了一会儿,留意上头的成绩风云榜和校外竞赛成果,我很满意。

“你喜欢新学校吗?”我问汉伟。

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我握起他的手,温柔地看着他:“答应妈妈,要在新学校振作起来哦!”

不知道为什么,汉伟的手又湿又凉,可能是太紧张了吧!

汉伟也很期待初中生活吧。我乐观地想。

升上初中后,汉伟的心情没有明显的起色,对上学依旧提不起兴致。我压抑心中的焦急,耐心等候,等候汉伟像小时候一样,把心事告诉我。

迟钝的丈夫也开口了:“我怎么觉得儿子比以前还要阴郁?”

我给汉伟的零用钱更多了,是我给两个女儿的总和。我心中对于这样的差别待遇感到不安,但汉伟一拿到钱不但对我露出感激的微笑,还会撒娇地喊几声妈妈,我又觉得这样做没有错。

我只有汉伟一个儿子,他得好起来。

几个月后,我收到一张电话账单,逼近五位数的天价。我心中警铃大作,该死,又有细菌沾上了。此为紧急事态,我别无他法,硬着头皮跟丈夫报告,幸好丈夫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没有责怪我的轻忽,反而热心地跟我商讨解决方案。我们最终决定采取最高效的方式:直接趁儿子洗澡时取来他的手机,检查他的通话记录以及短信。

屏幕上,露骨的文字映入眼帘,我差点恶心得吐出来。

这次来污染汉伟的,是更顽强的细菌。别说我反应过度,老师,你诚实地跟我说,这些不雅的字眼,出自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口中,你不觉得恶心吗?

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做父母的责无旁贷。丈夫当下打了一通电话给老师,老师给了一些关键信息:父母离婚,现在和母亲及母亲的男友同住一个屋檐下,经济来源主要是母亲的男友打零工的收入。

我和丈夫的眼睛瞪大,面面相觑。这个女生的母亲在做什么?都三十岁的人了,活得这么随便不丢脸吗?殊不知她的女儿有样学样,也想攀个男人轻松度日。不用想了,那些露骨的短信,正是那个女生诱惑汉伟的铁证!

我刚才不是提过了,三个小孩从电视上吸收多少信息、怎样的信息,长年下来皆在我的审核下进行,为了孩子,老公也合作无间地只在公司读报。家中唯一的台式电脑放在客厅,谁使用过,又做了什么,没有一件事可以躲过我的眼睛。在我缜密的管控下,汉伟没有接触色情信息的机会,怎么可能说出那些词句?对吧?老师你教汉伟一年多了,你判断一下,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没有外人的唆使,会主动讲出那种话吗?不会吧。那些话想必不是出自汉伟自己的意思,他太懵懂了,不晓得怎么处理这类城府很深的女生。

我跟丈夫商讨过了,这女生不好对付,她八成看出了汉伟来自富裕的家庭,想方设法要巴结他。被她的花言巧语迷得团团转的汉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还反过来振振有词地为她辩护。我那可怜的儿子,是我不好,来自新世界的侵扰又太多,没关系,我还来得及挽救。

我提出给汉伟转学。丈夫起先犹豫不决,我告诉他:“汉伟一天在学校八九个小时,我们再怎么尽责地消毒杀菌,别忘了,汉伟依然和那个女生在班上朝夕相处啊。我们辛辛苦苦养出来的小孩,是活该要被污染吗?汉伟快升初三了,转学对他来说确实有些辛苦,可是,孩子正在走偏,你做人家父亲的,看了不会忧心吗?”

“你说得很对。”丈夫采纳了我的主张。

事实证明,我错了。

汉伟在Y校没有变乖。我几乎要跪下来恳求他好好准备考试,汉伟一向很擅长考试的,但在Y校,他缺席每一场大考小考。我告诉汉伟,只要他考上前五志愿,我可以送他最新的智能手机,他不要,反复吵着要和那女生再见一面。

我也急了,基测已经倒数一百天了,我不能坐视他考上名不见经传的学校,丈夫会怪我的。我找上汉伟在Y校的老师,看看有没有办法一劳永逸地根除我儿子对这女生的执着。老师给了一个建议,不妨叫那女生写一封信,信中务必要决绝地表达出“不愿意继续这段感情”的立场,唯有让汉伟彻底死了这条心,整件事才有转圜的余地。据H校老师所说,那女生一开始很不情愿,但一听到汉伟在Y校过着自我放逐的生活,似乎也良心发现,静静回到自己的座位写信了。

我把那封信交给汉伟。

老师,你绝对想不到,看完那封信之后,他哭得死去活来。

我看了好不忍。我的儿子被设计得好惨,这种虚情假意的感情他也当真。

我轻抚他的背:“儿子啊,青春期的爱恋是不可信赖的,你看,这女生没有你之后,飞快地找了另一个人填补你的空缺,你要快点好起来,让自己的生活重回正轨!”

我满心期待着儿子的洗心革面。

好奇怪……我似乎又错了。汉伟更堕落了,不顾我的声泪俱下,他就是不肯念书。考基测那天,他每一科目都提早交卷。考场很炎热,我的心却冰凉,我明白汉伟放弃这次考试了。

那几个月,我的丈夫留在柬埔寨视察工厂的营运,晚上我与他通电话时,时常犹豫要不要向他说一下汉伟的情况。老实说,我不太敢讲,汉伟是长子,我丈夫对他有特别的期望,我怕我据实相告,会害得丈夫在柬埔寨不能安心做事。

我一再拖延,直到汉伟基测成绩出来,丈夫打电话来关心他考得怎么样,我才小声地念出他的分数。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久,久到我快窒息了,我丈夫闷闷地问了一句:“奇怪,这孩子小时候不是很会念书吗?”

我承受不住,抱着话筒痛哭起来。

老师,汉伟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夫妻俩曾经拿三个小孩的生辰八字去让老师算命,那老师很有名,很多艺人和政治人物都找他算过,他一次要好几万,我们付了快十万块给他。

那个老师拍胸脯跟我保证,汉伟天资聪颖、气质出众,是拿笔的命,未来的工作很可能带个“官”字。我从未怀疑过这个见解,汉伟的确很聪明,不是我自夸,教过汉伟的老师,有好几个说过他特别好教,别人家小孩花了老半天才搞懂的概念,汉伟两三分钟就上手了。我把老师的话转达给丈夫,他听了很得意,说日后要把儿子送到国外念书,学成后要接他的事业。到后来,曾经被寄予厚望的小孩考进一所三流高中。

怎——么——想——都——令——人——很——难——受——吧。

问题到底是出在谁身上?不可能是汉伟啊,他的资质得到多少老师肯定;也不可能是我,我这么尽心地栽培汉伟,不像那些把小孩生出来之后,任小孩自生自灭的失职父母啊!想来想去,不免觉得悲哀,学校的环境是我唯一不能控制的,我的孩子被学校给毁了。

我再也不相信学校的老师了,他们成天敷衍了事,没有多为家长服务的热忱。我找家教,并且告诉中介社,我要指定用心、尽责的老师,不要那种领钱了事的。因此,我和汉伟认识了你和颜老师。我曾对于两个老师都是女的有些介意,但长期看下来,有些释怀。女老师多一点母性,愿意拨冗照顾学生的情绪。颜老师自己的小孩也大了,她对于如何跟青少年沟通很有一套,你很年轻,脱离学校没太久,汉伟跟你对话没有代沟。

总之,汉伟在你们的陪伴下,一天一天好转,跟我说话的频率增加了,成绩也恢复到了以往的水平,我的好儿子回来了。算命师没有看错,汉伟是人中龙凤。丈夫也暂且放下柬埔寨的工程,打算回台湾休息几个月,我好开心,可以喘口气了。

快乐的时间往往很短暂,学校寄来成绩通知单,敲破了我的美梦。

很多人觉得我大惊小怪,汉伟只不过是英文没及格,又不是天要塌下来。

如此的思考逻辑,跟单细胞生物有什么两样?他们没有能力看得更仔细。今日的重点在于,汉伟的段考都考得堪称理想,至少有七十分的水平,可是这位老师给汉伟的日常成绩是零分。

零分代表什么?全盘的否定。

葛老师制定的规则太专制了,这么频繁的小考和作业,她以为学生只有英文这科要读啊?汉伟没有参与小考及作业,这点我无话反驳,但……汉伟的段考是全班前几名,难道不足以证明他具备这学科应有的能力吗?

葛老师不是不知道,汉伟以前是多么叛逆的学生,他正在努力回归学校的团体生活,成绩也有了很大的起色。汉伟的事情特殊,一体适用的规则不适合他。

让我失望的是,那半年我经常打电话给葛老师,强调汉伟很特殊,他正在进步、好转,需要老师多加包容,请尽量以鼓励代替苛责。葛老师通常敷衍我几分钟,急着挂断电话,也不跟我谈一下汉伟拒绝小考、不交作业的事,学期结束径自让汉伟不及格,这不是很恶劣吗?

老师,你也看到葛老师那天的姿态了吧,多典型的职业傲慢啊!

看她胸有成竹地为自己抗辩,我都要晕倒了,这样的老师有资格为人师表吗?

我很失望,对于葛老师很失望,对于学校很失望。我打听过葛老师,名校毕业,教学有一定的水平,是校长口中“英文科第一把交椅”。听起来很光鲜亮丽吧?才不是——他们忽略了一件事:葛老师没有结婚生子,她无法感受家长的心境。

小孩一天在学校至少待上八小时,他们有不少人格特质的形塑是在学校完成的,既然学校带给小孩的影响至为重大,担任此一重责大任的老师,最好也是个家长,如此一来,他在教学上才会跟家长产生共鸣,能掌握家长要的东西,不会做出太不合常理的判断。

葛老师是新时代的人,在老师一职上,我想她不太及格。

汉伟不愿去补考,我无能为力,也懒得说他了,我姐姐说汉伟救不回来了,要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两个女儿身上,她们还小,现在介入不嫌晚。

不久前,我接到一通电话,对方说汉伟引诱她的女儿,除非赔钱和解,否则他们铁定会把我们告到法院。排山倒海的厌恶感涌了上来,我在汉伟面前失控了,差点想把他推去撞墙,为什么一再让妈妈绝望呢?乖乖成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很难吗?毁掉妈妈让你很得意吗?

即将动手的前一刻,我还是舍不得,我停下一切动作,走回房间。

老师,不好意思,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汉伟要去美国念书了。

汉伟的姑姑嫁去美国,跟年纪大了近一轮的丈夫住在加州,两人生不出小孩,过着自在却也有点无聊的生活。她很同情汉伟的处境,主动提出可以帮我们照顾汉伟。

我现在不适合看到汉伟,一看到他就心烦,太多情绪了。这几天,我整理家里的照片,有一张我不敢看第二次。那是汉伟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去参加他的运动会,买了比萨和炸鸡犒赏他的同学。他的同学和班主任怂恿他抱着我,快门按下时,我也抱紧他,画面中,我们都笑着。

葛老师说

你现在方便接电话吗?你在家里啊,这样很好,既然你人不在外面,待会儿说起话来自在多了。收到你的短信,我很意外。原本想也回短信好了,想了一整个晚上,要讲的实在太多了,不知从何下手,打电话省事很多,希望没有造成你的困扰。

在我们切入正题之前,我先打个岔问个问题:“王牌教师”,蔡汉伟在你面前,真是这样称呼我的吗?是真的啊?好吧。我先承认,我很意外,我以为他会发明一些……你懂的,就是比较下流的叫法。很抱歉,老师当久了,难免会把学生想得邪恶一些。

我的手机号码是蔡汉伟给你的吧?说来可悲,这年头,老师的隐私像是公园的草皮,任由来公园玩耍的家长及小孩践踏。我最初踏入教职时,手机尚未发明,家长的来电不接也无妨,说自己在外用餐即可。手机一问世,唉,这玩意的发明,对世人而言是福音,对我来说却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噩梦。有了手机之后,家长对于“实时联络到老师”的执念膨胀得非常可怕,现在,一旦漏接家长的来电,家长的抱怨便随之而来:“老师要记得常看手机啊!”

通信软件还一个接一个推出,有完没完啊……

教师的工时,远比外界所知的长上许多,离开校园,脱下拘谨的套装,摘掉严肃的面具,仍无法成功地从“老师”的角色中抽离。说穿了……是家长们不让老师出戏啊。

家长们最常误解的一件事情是:小孩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但对老师而言,小孩没有那么重要。对大部分的老师而言,教育学生是工作的一个环节,过程中所衍生的师生情谊是附加价值,有了要知足,没有也别谩骂,师生情谊从来不是教育的元素,坏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直白一点说好了,在我下班后,一点也不想听到“蔡汉伟”三个字,包括其他任何学生的名字,我只想回归私生活,卸妆,打开微波好的餐盒,把全身的骨头交给沙发。比起学生此刻过得怎样,我更关心韩剧今天会播出几个小时。我下班了,下班有下班的生活。

这样的自白传入家长的耳里,会招致怎样的评价呢?

用膝盖想也知道,他们会说:“这老师太没心了。”

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自大了吧。难道老师的心是为了学生而存在的吗?

我现在所说的情境,你应该很能感同身受吧?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是蔡汉伟的家教——我没猜错吧?那天,蔡汉伟的母亲介绍说你是蔡汉伟的表姐,自愿给蔡汉伟辅导课业。或许是同为教育工作者的缘故吧,我很快想到你其实是蔡汉伟的家教。

“蔡汉伟的妈妈给他请了两个学历很高的家教”,这件事拜蔡汉伟的大力宣传所赐,在班上已不是新闻了。

蔡汉伟是个矛盾的孩子。

身为老师,立场中立是职业道德所需,但老实说,我不太喜欢蔡汉伟,近乎讨厌的程度。他太自以为是了,动不动摆出一副清高的姿态。表面上他很渴望交朋友,私底下才不是这样,在蔡汉伟眼中,其他人都不如他聪明,想事情也没有他深入,他交朋友是勉强凑合,是委屈自己去跟一群笨蛋共处——先别急着反对我的说辞,我之所以这样说,并非个人臆测,而是有根据的。

在我教蔡汉伟的第一个月,注意到他跟班级格格不入,出于一种老师的使命感,我暗中请几位与我友好的学生,拨些时间关怀一下蔡同学。

几天下来,那些学生带回令人意想不到的成果。

“以前认为蔡汉伟很可怜,没人理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找他讲话,可是……没讲几句就想闪人了。蔡汉伟超级自恋,话题一直围绕在自己身上,我想说话,他又拼命插嘴打断我。感觉他一点也不在意我的想法,我不想再跟他说话了。”一个同学说。

“蔡汉伟很爱重复他小学六年级、初中的往事,第一次听会为他难过,直到第二次、第三次……我有点受不了了,蔡汉伟是不是沉浸在自己是悲剧小英雄的幻想之中啊?对不起,可能辜负了老师的期待,但我也一样不会再找他了。”另一个同学补充。

“蔡汉伟好像不记得我了,我跟他读同一所小学,就在他的隔壁班,我一个好友是他的同班同学,我听过不少他的事。当年,他被同学不小心推去撞墙的事闹得轰轰烈烈,同年级的学生无人不知。前天,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外界所传闻的那么自闭……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蔡汉伟说他在小学五年级以前是校园风云人物,我吓了一跳,不是这样吧?就我所知,蔡汉伟在小学成绩的确很好,交际技巧却很烂,说话不经大脑,一天到晚得罪别人,在班上的名声很臭……他到底是从哪一点认定自己是风云人物的啊?”

学生的反馈让我思考了好久,我想得太直观了。

我以为蔡汉伟的问题出在他的母亲身上,看来我也没逃过刻板印象的制约。

接下这个班级时,先前教蔡汉伟数学的叶老师提醒我要明哲保身,蔡汉伟的父母是传说中的直升机家长。当初他要挂掉蔡汉伟的数学,蔡汉伟的母亲先打电话与他斡旋了半小时,见他迟迟不肯让步,就与蔡汉伟的父亲开车直驱学校,看叶老师还在上课,两人双手抱胸,等在门外。叶老师吓到了,只好把蔡汉伟的分数往上调了两分,让他不用补考。

我跟叶老师不同,我不是那种会轻易妥协的人。第一堂课,我就跟学生开宗明义,小考好好作答,作业按期上交,老师不会在分数上委屈你们。公布规则的当下,我刻意往蔡汉伟的方向多看了两秒,他也看着我,我以为我们无形中达成了共识,他会乖乖的。

曾经这样想的我实在愚蠢至极。

蔡汉伟缺席了每一次的晨考,也不交任何作业。学期末将近,我暗示他好几次,请按照规则走,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我是私底下说的。

蔡汉伟只是嬉皮笑脸地敷衍我:“会改啦,下次作业我拼拼看,老师不要那么紧张嘛。”

有同学说,蔡汉伟每个早自习都躲在厕所里看色情片,听说他的母亲管得很严,蔡汉伟在家中没有色情片可看,只好趁着早自习,借同学的网络下载色情片到自己的手机。青春期的男生对于性或多或少会产生好奇心,我能体会。我很困扰,蔡汉伟不考试、不交作业,无疑是在全班面前甩我一个巴掌,表明他不把我放在眼里。

挣扎许久后,我下定决心,非给他的日常成绩画上零分不可。

我太小看同事的警告了,蔡汉伟的母亲简直是神经病。我没想过天底下有这种父母,可以为了小孩的成绩,甘愿在众人面前又哭又笑,极尽煽情之能事地演出。我更没有想过,她会对我吐出那些诅咒。小孩的成绩有这么伟大吗,伟大到可以把老师的尊严踩在地上?

你那时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你也吓了一跳,对吧?

我要辞职了。

官方说法是要返乡照顾罹患癌症的母亲,实情则单纯许多:我累了。你可以拿我们的对话内容去向蔡汉伟的母亲告密,我不怕。一旦我从老师的身份中走出去,蔡汉伟的母亲也不再是家长了,一个神经质的中年妇女,我怕她什么?

从小,我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他们在我身上投注了不少教育资源。大学联考,我的分数可以同时被法律系及外文系录取。填志愿那晚,母亲诚恳地请求我把法律系填在前面,她认为当老师是低估了我的能力,我太自信了,竟一意孤行,把母亲的意见抛诸脑后。

毕业不久,我考取了这所私校的教职,我带班、教学都很认真,校长时常看着我,满意地微笑,说:“你是我们这所学校的镇校之宝,你来了之后,学生反应极佳,家长也很喜欢你。”

为了报答校长的伯乐之恩,我把所有心思奉献给工作。为此,我疲倦得没有多余的体力谈恋爱,母亲给我安排了好几场相亲,我因为学生的事而放对方鸽子的次数不可胜数。

有一天,我跟母亲说,不要再给我规划婚事了,我的日子很好,桌上挂满了学生写给我的感谢卡,每年寒暑假,学生像候鸟一样,回到我的身边,叽叽喳喳分享升上大学的点滴。

学生就是我的孩子。

如今我很后悔。

担任老师十几年,即将辞职,不免有回首观照的心境。我必须说,母亲的话对了一半。对的部分是,我应该填法律系;错的部分在于母亲说反了,当老师,不是低估我的能力,相反,是太高估我的能力了。以现今风气对于老师的标准来看,我是百分之百的不及格。

老师的职业需求,除了专业的授业能力、协助提升学生的学业成绩外,还得照顾学生的心理健康,关心他们的家庭情况,建立好家长与学校间良好的沟通桥梁,等等,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差池,庞大的责任立即会压下来。

少子化所衍生的负面效应,一般人往往从世代更替、抚养比的角度出发,在我看来,他们少提了一个很重要的层面:少子化制造出一对自以为是的学生与刁钻的家长。

因为只生一两个,家长习惯将家中所有资源挹注在孩子身上,把小孩宠得无法无天。这么说可能会让很多家长感到不悦,但我的个人观点是,养小孩跟投资很像,今天你把所有的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对这次投资的得失心不免会非常可观。

简单来说,家长们开始把小孩放在很优先的位置。

这样说很笼统,我举个例子。学生间起了龃龉,又得不到共识的前提下,我们会请双方的家长前来学校说明。从前,家长一到场,不外乎先压着自家孩子小小的脑袋瓜,鞠躬致歉:“对不起,是我家小孩的错,我们家没管好,给您造成困扰非常抱歉。”

我个人很偏好这种“不问是非,先道歉再说”的解决方式,省时省力。可惜该方式在过去几年间被抨击得很惨烈,说会混淆小孩的价值观,教出低自尊的小孩。

于是,以保护小孩为出发点,新一代的父母演化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是你的小孩带坏了我的儿子!我儿子这么乖巧,怎么可能会主动去欺负别人?”

“你有证据说是我儿子先推你女儿的吗?搞不好是你女儿先挑衅的啊!”

有时双方僵持不下,下一秒炮口一致,把过错推到老师身上,说老师监督不周。

家长跟老师之间如从前一样和睦的互动不复存在了。

从前,家长们对于老师多半是心怀感恩,谢谢老师对学生的付出。现代家长这么想的很少,他们一再扩张老师的责任义务,把老师额外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老师们偶尔松懈了、失控了,就准备接受一连串的抗议吧。这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被告到法院。

坚守原则的老师一一绝种,反观那些绞尽脑汁去迎合、巴结家长的老师顺遂地增加。家长说要考试,老师增加考试频率;家长嫌老师补充资料太少,老师连忙印制一沓讲义,也不问学生是否可以吸收。想想不由得觉得可悲,接受教育的对象是学生,照理说,老师的教法该以学生为导向吧,怎么会是家长呢?

更有不少家长把学校教育当作饭店的自助餐,可以满足他们所有的心愿。

这样想真是笑死人了。

学校教育有如营养午餐,大部分的人负担得起的价位,不会太精致可口,也不至于难吃到哪里去,不想吃的学生请额外花钱去学校商店解决。换句话说,一套规则,一定有你家小孩占上风的场面,也一定有风向不对的日子,这才是学校教育,想吃高级自助餐的人请找家教、补习班或者更小班、更贵的私校定制——

那不是我的领域,先不多言了。

好奇怪,你是蔡汉伟的家教,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是对立的,我在不知不觉间,也对你吐露出这么多心事,或许是积怨已深,不吐不快吧。

能够同蔡妈妈这样的家长长期相处,真是辛苦你了,不讳言,我有点同情你。像她这样的家长,这几年只会多不会少。

蔡妈妈常以“模范母亲”自居,一副为儿子南征北讨的好妈妈形象。她真的爱她的小孩吗?这点,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我提出我的一点想法,你不妨听听看。在我眼中,蔡汉伟的母亲是很可怕的,她根本就在用尽心机把自己的儿子送入深渊。

她时常打电话来对我训话,指摘我对蔡汉伟的关注太少了,她说,只要我对她儿子释放出多一点善意,久而久之他就会被我的诚意打动。

殊不知,每一次她打电话骚扰我,无形中也在加深我对蔡汉伟的憎恶。我在心中幻想过好几百万次,在全班面前冲着蔡汉伟咆哮:“管一下你妈的嘴巴好吗?!”

我觉得自己好像怪怪的。

去年,日本有六百多位中小学老师因患上精神疾病而辞职。看到《产经新闻》的这则报道时,我仿佛看见自己的倒影。每一天,按掉闹钟,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用梳子分开纠结的头发,一边问自己:“我还要忍耐多久?”不瞒你说,近日,我已疲乏到光是看到蔡汉伟他妈的电话号码,就恨不得把手机摔向墙壁。我的良心告诉我,我的身心状态已不适合当老师了。

对了,我听说了蔡汉伟跟隔壁班女生的绯闻,有学生跑来跟我告密,说女方曾沾沾自喜地向同学炫耀,他们已经有过亲密接触。

那个女生看起来很文静,我以为她只是不喜欢读书而已,没想到她会讲出这种话。

现在的小孩,天真无邪的面孔下到底包藏着怎样的想法,你永远不知道。他们深谙自己是稀有资产,要么装可怜,要么放胆对父母予取予求,蔡汉伟不正是一个例子?口头上嚷嚷着自己的父母多可恶,伸手要零花钱时却毫不手软啊。

掰指算来,我当老师快二十年了,虽然称不上专家,但至少对这个行业的实际生态自认有说话的立场。学校老师这个职业的前景,差不多死透了。你以为,蔡汉伟母亲的行为模式是最可怕的吗?对其他老师而言可能是,但我认为,蔡汉伟的母亲勉强还算合格,毕竟,比她失格的父母大有人在。

你当家教的,也见识过这种家长吧:把自己的小孩打包成一团,丢给外人。满两岁丢给幼儿班,大一点丢给幼儿园,之后换成小学,小学很早就放学怎么办?别慌,有安亲班[110]。进入青春期,怕小孩会利用闲暇时间做坏事,便往补习班送。此类家长似乎很害怕和自己的孩子单独相处,急着把小孩的时段切割成好几块,安插不同的活动,每个活动有不同的外包负责人。基本上,他们表现出来的立场,即寒暑假带小孩旅游一趟,定期缴纳儿女的学杂支出和补习费用,手头尚宽的话,再负担一两项才艺项目,便尽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之前,有家长跟校方提议,说希望增加课后辅导时长,我很讶异,禁不住想:你们有多么不想看见自己的小孩啊!

我曾相信自己可以做个好老师,结果最后把自己给掏空了。要体察这么多孩子的情绪太困难了,尤其是无论怎么做,总会有一两个人看不过去。再说,关心小孩的心情,究竟谁该负主要责任?我可不是那个出精子或卵子的人,凭什么强迫我付出那么多?

别笑啊,我很认真的。除了领养,很抱歉,我这辈子没有其他做母亲的可能性了。你不同,你还年轻,你可想过,像你这种受过完整教育、有主见的新时代女性,换成母亲的身份之后,真能保持距离,不插手学校老师的工作?不把自己的责任外包给他人?你有多少自信,自己不会变成蔡汉伟的妈妈那样?

再有两个月,我就要离开这所学校,逃开“老师”的身份了。可以想见,不少家长将批评我“不负责任”,没有尽责地把手上的班级带到高三。

可是,这一次,我不想管了。负责任也好,不负责任也好,我要回去当普通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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