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青州,寒气回朔,是日天朗气清,都无纤翳,数点春燕轻呢而飞。
城北别望三峰,峰峰直耸云端,南峰丰腴婀娜,北峰瘦削峻峭,中峰巍峨磅礴。
别望峰上别望峰,一望绿装素裹,嫣紫罗棋;二望龙腾虎跃,天威磅礚;三望空天相交,虚无浩淼。自古中土人士缘青州城北上,一入别望峰盘山越过天堑,从此长驱直入上京。
青州地势平坦,沃野千里,城郊青江盘庚,真乃山明水秀、地灵人杰的风水宝地。
青江源起別望中峰,峰顶积雪融水清洌可鉴,系青州炊饮灌溉用水,渡家亦可沿江泛舟,运输客货。
別望山麓驿路交汇处,几座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客人打尖住店,倚伏窗侧,俯瞰青州全城,风景视线俱佳,一向是青州城游人登高饮酒的所在,或因其地处驿站枢纽,交通咽喉,往来客商无不乐得居此盘亘休憩。
楼角酒旗飘飞,上书三个漆黑大字“别望楼”,字体雄健奔放,显出名家之手。
此刻正值晌午,大堂人声鼎沸,酒香四溢,一众商旅倾杯饱食,好不痛快。西角几个身着粗袍的中年大汉嗓门尤其响亮,一行四人形色劳顿狼狈,伏剑于案,简陋的行囊置于副位,多半是赴远程讨生活的江湖浪子。
“嗨,小二哥,再切一盆牛肉。”南座上的白袍汉子吆喝道。是时已是菜入五味,酒过十巡,满桌杯盘狼藉。
“酒水也再打一壶。”西座的青袍汉子随声附和。
“咦,邻座的小娘子好生俊俏!”白袍汉子身形腴胖,双腮酡红,也许是酒壮色胆,轻浮之言未稍加抑饰,四座皆闻。
“确实,嘿嘿嘿。”青袍汉子却是瘦削乖戾,桀桀笑声刺得耳如磨牙般酸痒。
只见墙缘条桌边坐着一对母子,二人衣着朴素,但颇洁净,一看便知出身于贤淑人家。
女人约摸三十,身着淡绿长裙,身形婀娜,三千青丝腾束云朵髻,白皙的瓜子脸,娥眉皓齿,琼鼻玉立,恬静淡泊宛如画中走出。
女人左侧坐着一名垂髫男童,红扑扑的肌肤,透着阳光与泥泞交相滋养的味道,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小脸清秀而稚气未脱,颇得母亲真传。
男孩名唤樵苏,家在青江河畔一个名叫“来喜”的渔村,一家人居落生息与寻常人家无异,唯不事田地农桑,只环屋辟圃数方栽得花草果蔬满园,又有几番别致。自他记事起,父亲身体抱恙,常外出云游治病,归来总置办诸多大宗家用,母子二人很少为生计发愁,常年封门闭园,鲜有外出。来喜村距别望楼不过半个时辰脚程,距青州城反需步行两三个时辰。他和母亲平素没少来别望峰南坡登高玩耍,从而食宿于别望楼。今日却是在此候人,候人是为上山,上山也不为游玩,而是平生第一次出远门,目的地远在别望群峰外的上京,一去两千里。
男孩涉世未深,但敏锐感知到对面的几个男人明显不怀好意,于时刚落座,未及对母亲说想吃什么,便闻男人们放肆的谈笑,不由眉头紧锁,一双小虎拳用力地攥了起来。
“小苏,想吃什么?”女人看着儿子的眼睛,清和地问道,心绪丝毫未受外物滋扰。
“牛肉面。”男孩闻母亲声音平静,不由镇定下来。
“还是牛肉面呀!”母亲不禁莞尔。樵苏每每跋涉,只为一碗牛肉面,母亲多次劝说他尝试其它肴馔,皆不为所动。樵苏原也喜食荤腥,童稚小儿正值长身体的年岁,胃口大得出奇,但后随母吃惯素食,偶尔到別望楼尽拣简单的吃。
少时,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上案。汤汁清清白白,面条丝丝滑滑,肉粒喷香醇厚,当真好面!
母亲吃的粥,枣米剔透,香味淡幽,与家里素来粥食无异,不过家里食粥往往辅以母亲采摘的乡间野菜,滋味无穷。樵苏在江边长大,又早就学会摸鱼,能隔三差五喝上肥美的鱼汤,母亲虽然自己不吃鱼,但烹饪一丝不苟,樵苏看着自己捕到的鱼被母亲拾掇下锅,帮忙燃起自己拣回的柴禾,火苗星芒与幸福温暖同时升起。
“吃吧!”母亲的手摸了摸樵苏的头,拉回了他的思绪,樵苏低头“噗嗤噗嗤”的地吃起面条。
母亲端详着樵苏吃面的样子,捋了捋腮边发丝,也吃起粥来。
此时对面中年大汉的肉菜酒水也上案了。
“兄弟们,吃喝起来啊!”东座的紫袍大汉大喝一声。“我说别望楼的青酒,下口真不赖!”他们初到青州,硬是扛着饥渴,慕別望楼之名而来。
“这牛肉嚼劲十足,啧啧,也是一佳!”
“走一个。”几杯热酒下肚,白袍胖子只觉欲飘欲仙,往日臃肿的身子仿佛轻盈起来。
“咯噔”,突然胖子晃荡着站起身来,肚腩碰得桌案望外跑了一步,几个同伴亦不明所以,惊讶地瞧着他。
只见胖子转身向樵苏这边走过来,步伐竟是沉重如山,武功修为明显不弱,樵苏原来厌恶轻弃的脸上倏地紧张起来。
但母亲仿佛没有察觉周围的动静,连头也未转动一下,依然只看着他,眼神仿佛告诉他,一定要平静,这没什么。
白衣胖子眼睛本来不小,却因脸部肌肉耷拉,眼珠深陷而显小,此时走近美人身侧,其身影轮廓愈发明媚,小眼迸出馋慕的幽光。
近了,近了……白袍汉子的油腻大手即将触至母亲右肩,樵苏的心在噗通跳动,小脸绷得通红,目光锐利,状如鹰隼,右手执箸,伺机待发。
母亲见状一声叹息,素手轻出,屈指微弹,只闻“嗤”的一声,一缕白雾气箭弹射而出,正中白袍右肩,他的肥手僵在半空,未能搭下,脸显痛苦和惊异神色,十分酒意倒醒了八分,倾刻就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惹祸上身,但太迟了,“噗通”一声闷响,人即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樵苏张大嘴巴,被这变故惊得出声,右手也松弛下来。他平素即隐约猜测父母是隐居山野的江湖人士,因为他们一家在来喜村独立特行,父母与村民相处融洽,但又格格不入。父母结交的多是江湖朋友,尤其青州最有名的滴水剑大侠南归雁也是樵家木屋的座上宾,南归雁一双儿女更与樵苏自小玩到大,亲如自家兄妹。只是父母平时在樵苏面前从不显露武功,连江湖朋友上门做客也不过是拉拉家常。她见母亲身手不凡暗感欣喜,这证实了自己若干猜测。以前虽然满足于父慈母爱的平静生活,但孩子天性,偶尔仍会憧憬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可惊佩的目光看向母亲,却见她秀眉微颦,不知道是担心白袍的同伙报复纠缠,还是对打斗伤人厌恶所致。
“怎么回事?”只见邻桌另几个大汉果然蹭地站立起来,杖剑在手。北位的黑袍汉子席间一直默不作声,此刻却环顾四角,继而凝视绿裙女子,“寒冰美人,冰血冻骨……”黑袍恍然若悟,双瞳泛恐,急回首摇头示意,青袍、紫袍虽感不解,但对黑袍甚是敬畏,同时放回兵器。
黑袍人疾步行至白袍卧倒处,左手抄起他肥大的脑袋,右手摇晃其手臂。
“老四?”只见白袍胖子肌体僵硬,生机逸失,无边寒气透体而出,如坠冰窖。
黑袍人抱起胖子即欲出楼,两个同伴匆匆扔下一锭碎银旋即拾起佩剑行囊跟随。
未行至楼门,便闻“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尘云黑压随至。别望楼唯一出路已封,数息一众骠骑映入眼帘。领首蓝衣男子两颊带风,威风凛凛,驰行至楼前广场勒步下马,余十数骑骠勇武士也翻身着地,酒楼小厮碎步上前牵马入厩,众人贯行入楼。
黑袍人疾步行至楼前檐空旷处,将白袍平放于地,迅速解开他的上衣,正午阳光照射在胖子身躯上,体内寒毒遇阳而融,一阵青烟升腾,一瞬后白袍醒转睁眼环顾,彼时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岑岑冷汗直流。
别望楼掌柜侯迎浦早已迎候门檐,只见来人衣裳华丽,冰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衣襟和袖口处用宝蓝色的丝线绣着腾云祥纹,靛蓝色的长裤扎在锦靴之中,正踏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