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振得窗体嗡嗡作响,逆着亮光的玻璃,将我苍白的面庞在窗外的黑夜中映得分明。
我将身体轻轻地倚在了窗台旁的石柱上,不知是疲惫,还是焦虑。见教室内的众人终于都背对着我了,身形便不再那么拘谨,开始随意松散了起来。
这是一种无以言述的自在,仿佛此刻如同往常一般,我仍置身于那渺茫寂静的无人之地。
只是那个女孩的身影闯入了这里。
没有喜悦,没有哀伤,只觉得心头萦绕着一丝甜蜜,时而浓郁,时而寡淡,似是许多年来的那片名为青春的黑夜,终于被黎明的曙光所照亮。
——还真是讽刺啊。
我自嘲地想。曾经不屑的事物,浮现在面前时却又是如此的让人着迷。
看着教室内女孩娉婷的身影,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为之褪色。
“是在等女朋友吗?”
一个男声从左后方传来。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大脑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散慢的身形顿时就冻得僵硬,察觉出是个陌生的声音后,目光许是不自然地变得畏怯与警惕。
我呆板地抬起了头,看见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不着调的风衣漫不经心地挂在肩上,一头像是没有好好打理过的黑发胡乱地甩着,配上那双无时无刻不散漫出慵懒的双眸,若不是身穿校服,真会让人疑心这是街头流浪的无业青年。
——为什么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他这身校服是从别处偷来的啊?
我看着眼前的似是比我还不伦不类的男子,警戒心霎时便消了一半。
“不……只是在等朋友。”
朋友这个措辞好像不是很恰当,事实上,仅仅只是相识几个小时的人,真的能称之为朋友吗?
然而不知为何,当我说这句话时,却有着一种在陌生人面前从未有过的底气。
“啊?女性朋友吗……”他看我的目光忽然变得意味深长,我不自觉地将脸向后侧了侧,但仍然迎着他的目光,“真是让人羡慕啊,能交到异性朋友。”
“不……其实……”他的羡慕放在我身上实在是显得滑稽。
“是中间的那个吗?第二排中间的那个?”
我怔了怔,顺着他的话向教室看去,透过玻璃窗可以清晰地看到,女孩们不知什么缘由已整齐地排成了三排,而站在第二排中间的那个人,正是栀子。
我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讶异无疑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他笑了笑,解释道:“抱歉啊,其实刚刚在楼道里注视你很久了。虽然说你每次向教室看去时都没有指定地看向某个人,但目光却很奇怪地形成了一条直线。尽管每次直线所处的位置都不同,不过如果仔细观察还是会发现,这些直线都会经过同一个点,因此我猜测,那里应该才是你真正想看的地方,而其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我的脸却已胀得通红,像是小孩子的把戏被大人轻易戳穿时一般,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尴尬与窘迫。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啊,”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不是青春期正常男性该做的事情吗?”
“你也偷看过女生?”我忍不住问,但马上便后悔了。
——这不就等于我承认了我是在偷看女生吗?
“这种事情哪能叫偷看,这明明是做欣赏。女为悦己者容,靓丽的容颜若是不能被旁人欣赏,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真是个有文化的变态,偷窥还能被说得这么好听。
我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淡淡道,“你这朋友还真是特别啊,居然能让你心甘情愿等到这么晚,不是普通朋友吧?”
“啊?很晚了吗?”
“差不多是九点多了。”
“什么?”
我愣了愣神,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下手表,指针正不偏不倚地停在了“9”的数字上面。我有些愕然,在我的感觉中,从送栀子进教室到现在,好像连半小时都不到。
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吗?
我惊恐地发现我对于时间那敏锐的触觉竟变得迟钝。
“果然不是普通朋友啊,”他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样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啊?能让你等到连时间都忘得一干二净。”
“呃,她叫栀子……”我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本以为他会先眼前一亮,然后大喊一声“原来如此,这就难怪了!”,没想到他竟然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栀子,嗯,名字听上去不错。”
我感到奇怪:“诶?你不认识吗?”
“嗯?”
正如先前栀子问我时我的表现一般,他也是一副“难道我应该知道吗”的神情。
“她可是全校名人啊。”
“啊,抱歉……事实上,今天是我头一次来这所学校。”
这回轮到我疑惑了:“可是……高三都快结束了,学校怎么还会来新生……”
“不是,我不是新生,”他忙摆手说道,“该怎么说呢……其实我是临时被叫来顶位置的。”
“顶位置?”
“你没发觉你已经很久没见到你们学校的心理咨询师了吗?”
“这么说好像真是……”
——事实上你不说我都快忘了我们学校还有心理咨询师这种东西了。
“……难道你是新来的心理咨询师?!”
“你怎么一脸怀疑……”
“抱歉……主要是没见过年纪这么小的。”
在我印象中,心理咨询师就应该是那种看上去穿着讲究、浑身散发着学者气息的老教授形象。
但眼前的男子无论是哪点好像都沾不上边。
——学校的经费是都被校长薅走了吗?为了省钱就这么随便请了个?
“我还是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兰晨,今年18,毕业于M少年大学心理系,因为某些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就被校长那老头给抓到了这里。”他一脸苦恼的样子,“老实说,我之前一直都在学理论,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来处理你们的问题。”
“少年大学?”我忍不住地提高了声调。
男子在我眼中的形象忽然有所改观。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相同的事物,赋予它不同的载体,所呈现出来的效果也定然不同。例如同样是不修边幅,普通人叫做邋里邋遢,学者却是叫做略形脱迹,明明是相同的概念,却因承受者的差异而显得有所区别。看着身前的这个自称是兰晨的男子,我不知自己是否也掉进了那可笑的思维框架中。
“没必要这么惊讶吧?”
“抱歉……我觉得今天我受到的刺激实在是太多了。”
“例如?”
“没,没什么。”我连忙岔开话题,“不过话说回来,我觉得你应该没必要烦恼这种问题。”
“怎么说呢?”
“嗯……因为似乎从我进这所高中以来,我就没见过有人会去请求心理咨询……甚至是没听说过。”
一直以来,那间空荡荡的办公室在我心中就是件摆设,虽然曾有几次鼓起了勇气要去叩响那而的檀木门,却又很快便退缩了——仿佛里面关着的不是和蔼可亲的老教授,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让人毛骨悚然的黑暗。
“这样吗……”
“而且我觉得,那些人看上去个个都活力充沛的,怎么会有去请求心理咨询的必要?”
这是实话。有些时候,他们过分充沛的精力甚至会让我羡慕。
兰晨听到这,先是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许久,猛然抬起头来,用一种让人感到不安的眼神看向了我。
“怎……怎么了吗?”
我的心中有些发憷。
“我想问一下,你有看见你的同学歇斯底里或是大声哭泣过吗?”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突然发问,但我还是如实回答。
“唔……小学和初中倒是常见,高中嘛,毕竟大家都成熟了,谁会做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啊。”
“所以,仅仅只是无法表达而已?”
“诶?”
兰晨的目光由我脸上移开,缓缓投向了窗外:“换句话说,你又怎么能确认,欢笑的背后,会不会是刻意掩抑的悲伤?”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过心理咨询室……”
看着他逐渐认真的脸色,我感到了一阵没来由的恐惧。
“只是你没看到过,不是吗?”
“但也从没听说……”
“听说?听谁说?”
“唔……例如他们的朋友……”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近乎质问的声音向我逼近。
我沉默了。
这种事情,最不能说的好像就是朋友。如果让朋友知道自己是需要心理咨询的人,他们又会怎么看自己呢?
我呆呆地愣在了原地,不是发怔,单是觉得他的话里仿佛有着种无端的尖锐,正在深深地刺入我的心中。
“悲伤的故事太多,这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兰晨喃喃道,“衣锦的鲜亮,可能是为了遮挡伤痕的不堪,而掩盖伤痕血腥恶臭的,也正是名花的芬芳。因此,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人们成熟的外表下,各自都掩藏了什么不能诉说的痛楚与过往,或沉重,或凄惨。”
“人们很聪明地学会了将内心的黑暗隐瞒,而将自己认为值得欣赏的一面献给他人,我有许多同学轻蔑地把这种举动定义为讨好与巴结,但在我看来,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尊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好像便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话语中似是有在针对我的意味,然而他的侧脸上,显露的却仅仅只是平淡与自然,若不是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真会疑心适才那番沉重的话语不是从自他口中说出。我凝视着他,目光中些许已有了敌意,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双拳,牙齿微微下咬,腿在颤——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剧烈。
我不明白我在恼虑些什么,鲜许是因为我觉得,我已经猜到了接下来他所要表达的意思了。
然而此刻他却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仿佛故意要引我接话,无奈,我只得强压着声音的颤抖,用一种近乎愤怒的声音说道:“尊重?开什么玩笑?!这不过是畏惧与欺骗罢了!”
“那么欺骗的是谁,畏惧的又是什么?”
“欺骗的是朋友,畏惧的是没有朋友的孤独!”
“孤独……是这样吗?”
“嗯?!”
“然而这世界上,其实有许多事情比孤独还要痛苦。”
他缓缓地说道,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彻底。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声音过分的轻了,如同水滴落入大海,毫无重量。
我的身体却是猛地一振,胸腔恍然遭到了一记重重的锤击,仿佛有面无形的迫力向我逼来,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本想要大声辩驳,却又顿时哽咽住了,半天,才总算挤出几个字来。
“比……比如说?”
看着眼前样子狼狈的少年,兰晨耸了耸肩,并没有选择回答。我看见,窗外的霓虹灯在他的双瞳中交相闪烁。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清晰地感觉到鼻间的呼吸也在慢慢变得粗重。
是愠怒,还是惶恐?
忽然,他转头看向了我,以一副轻松淡然的姿态,微微一笑道:“谁知道呢?”
隐隐听到窗外一声轰响的雷鸣。
(二)
“二位的咖啡,请慢用。”
咖啡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餐具被服务员精巧地摆在了桌上,在这寒冷的雨夜,端上来时尽还带着些余温。表面被着层厚厚的奶盖,却还是掩盖不住时而弥漫出的浓郁的醇香,解馋之余,让人不免心情畅快。
听说这是本店的新品“纯白悖论”,抱着尝尝鲜的心态便点了杯,名字取得倒还高雅,只是让人有些不明觉厉而已。
栀子离开教室时已经是九点半了,本来想就此送她回宿舍,但她表示十分抱歉让我等到这么晚,并执意要请我到这家咖啡店里喝上一杯以此谢罪,这当然正合我意,于是我就欣然答应了。
与雨中漫步不同,当二人两面相对时,还是让我感到了一阵不安与紧张。左手紧紧搭在了腿上,也不知我是在害怕些什么,规规矩矩地俨然像小学生上课一般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每当我们的目光相接,她总是自然地一笑,我却会慌张地移开目光,生怕再与她对视。
此刻,仿佛我稍有一个举动不对劲便会被她察觉,继而使我原本可能还算良好的形象在她心里永远崩塌。
于是我只能选择默不作声。而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跟我聊的,便和我一样静静地品味着桌上的饮品,只不过少了我这般未免多余的局促与困窘。
终于,我忍不住了。
“话说……”
“嗯?”
“谢谢啊……”
“咦?”
“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头,“又是借我伞,又是请我喝饮料的,我不知道该……”声音越来越小,连我自己都不免在心中质问自己为什么我说话会这么直男啊?
若是换做别的女生,这番莫名其妙的话一定会把她弄得很尴尬,但栀子却是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不用觉得有什么过意不去的。”
“可是……”
“哎哎,我还是说实话吧,”栀子红晕着脸说道,“其实,当时把伞给你,不单单是因为看你没带伞,而是……而是我有点怕一个人走那么长的夜路,那时雨下得又那么大,我担心……”
栀子没有把话说完,不过接下来的话已经是明了了。虽然说从教学楼到科艺楼不过四五百米的距离,实在是说不上漫长,但对于像栀子这样的女孩来说,大雨天独自一人,途中又要穿过几处小树林,这点顾虑还是该有的。
那么为什么会选我呢?这句话我没当面问出来。按照俗套言情小说的剧情发展,难道是因为她对我有意思?可这还是有点牵强,我和她从前就没接触过,即便是怀春的少女,也不会对只见过一眼的人就产生情愫吧?况且栀子也不像是那种女孩,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正好挑中了我?
习惯了孤独的人,思维总是会过分的敏感。看着栀子红着脸楚楚动人的模样,我不禁在心中苦笑,可能真的是我想太多了。
“……所以说,到头来还是我在麻烦沈韶你啊,实在是不好意思。”
“啊不,不是这样的……”
——这种事情我还求之不得呢。
我咽了咽口水,这才把后半句话给憋了回去,不过此刻的脸色想必很是奇怪。见我如此,栀子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听着她天真浪漫的笑声,我也跟着傻呵呵地笑着。
——即便思维已经成熟敏捷,落在行动上也还是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孩一样啊。
我由衷的地想。笑声似是已淹没了适才的窘迫,起伏着,吞并了这大雨夜无边的寒冷。
(三)
“如果要和心仪的女生告白,最好该准备些什么?或者说,要怎么判断一个女生是不是喜欢你?”
兰晨看上去有些哭笑不得:“我工作的第一天,你就来问我这种问题?”
“这不是心理咨询室吗?”
“是。”
“恋爱烦恼不是心理问题吗?”
“是……”
“那我来咨询这事又有什么问题?”
“可是你想想,我要是懂这个的话,我现在又怎么会单身?”
——好有道理啊!
我忽然无言以对。
“所以还是请回吧,”兰晨坐在办公椅上,双手抱在胸前,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与其来我这里咨询,倒不如去请教一下那些有经验的人。”
——但我敢打赌,那些我认识的有经验的人,至少有四分之三和我喜欢的是同一个人。
我在心中苦笑。
对于栀子,说喜欢或许是有点草率了,但她确乎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即便两人一言不发单是大笑着,也能感受到许多甜津津的温暖。
作为一个假装习惯孤独的人,我实在是太容易在温柔面前沦陷了。
“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我向兰晨点了点头,出于礼貌,对他这个毫无用处的建议表示感谢,刚要出门,门就忽然地被敲响了。
“上任第一天,怎么事情这么多,”兰晨小声抱怨着,然后提高声音说道,“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梳着短发,一脸畏怯的样子走了进来。
“怎么称呼?”兰晨示意她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微笑着问道。
“我叫郁雪吹,你是……”像是对这个年轻的医生感到不适应,她显得有些迟疑。
“啊,我是新来的心理医生,我叫兰晨。”
“这样啊……诶,那他?”
女孩看到了正要偷溜出去的我。
——糟糕,被她看到了!
我心中大喊不妙。毕竟心理咨询这种私事,谁都不希望被旁人知道,尽管我不认识她,但她来请求心理咨询的事被我撞见,肯定也会很苦恼吧?
我正想着要不要去跟她赔礼道歉,哪知兰晨却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哦,他啊,他是我助理。”
助理?!
“这样吗……”
女孩若有所思地低头了片刻,这才释然地点了点头。
看着她逐渐缓和的神色,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头有一种滋味,却是难以表达。
青春,真是纯白的悖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