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昉抬起头,痛声道:“我绝无此心,苍天可鉴!我进入公主府,实在是意外之事。再说当年家父卷入谋逆之案,也是因他……为官不正,咎由自取……新君早已继位,我又怎会对陈年旧账念念不忘,自寻死路呢?”
宁枢幽幽道:“你不会,却不代表你兄长不会。”
宁枢一脸的漠然让苏昉满心期待瞬间跌入谷底,他怕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和盘托出不仅救不了自己兄长,反而让别人对他心生猜忌。
“我兄长最是老实本分,自小他便教我读书习礼,并教导我说,要成君子之德,行忠君之事,万不要像父亲一般走入歧途!官人不得胡乱做此猜想,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苏昉与家兄都承担不起!”
沉默良久,宁枢那双一直盯着他的眼睛终于放下了,再抬起眼时,已经不见了令人窒息的逼迫感,叹息道:“你进府三年,处处谨言慎行,我看在眼中,岂会胡乱揣测于你?你身世敏感,以后万不要向旁人提起,若是被国婿知晓……”
苏昉听闻国婿之名,脸都变白了:“我自然会守口如瓶!”
宁枢疲惫地点点头,道:“至于你兄长之事,我来替你想办法吧。”
“真的?官人可有良策?”
宁枢道:“我在钱江也算有点人脉,若是我修书一封,请他们帮你兄长伪造个身份履历,以应付核验,不是什么难事。但若你兄长真的参与到贪污官银之事中,我可不能插手了,兹事体大,陛下在多年前早有明示,公主府的手万万不可伸到朝廷之内。”
即便如此,苏昉已经喜得从椅子上起来,跪在地上道:“这已够了!多谢官人高义,在下铭感五内!”宁枢抢在他把头磕在地上之前将他扶起,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们同为公主分忧,本就是一家人,何必行如此大礼?你若是有心存感念,便踏实为公主做事,好好活着。既是为了自己,也是告慰你先人在天之灵。”
“谨遵官人教诲!”看着苏昉长揖,已知道他心中对宁枢的拜服几近五体投地,留仙心道:他这雪中送炭的“举手之劳”,非但收获了一波好感,还顺便给她做了人情。宁枢看上去可靠,但也如此工于算计。
所幸他算计之人并非自己,不然真要被他外表迷惑,大吃暗亏了。
多番辗转,苏昉终于得偿所愿,虽然泪痕犹在,脸色还是泛着惨惨的白,但离开时笑容已在脸上藏匿不住。他走后,留仙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见宁枢正在桌旁,手按着太阳穴揉个不停,看向她苦笑道:
“还真是大事一件,他入府时我查过他的底细,只知道是奴籍在逃,但也没想到会是前朝太子那桩案子。若是早就知道,我就不会留下他。”
“啊?原来你查过他。”
宁枢道:“这进府之人必得详细盘查,若是隐藏了别有用心之徒怎么办呢?只因在逃之奴投身风月者太多,当时未曾多想,给疏忽了。”
留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心道这身份若是给国婿知道了,现在也容不得他。这样看来,宁枢并无深厚的门第之见。
“殿下刚从国婿那里过来吧?国婿这个人认死理,一定不会答应帮忙。殿下呢,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殿下觉得怎样为好?帮他还是不帮?”
“我……”留仙未曾想他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又把问题抛给自己,认真思索一番后,答道:
“国婿的做法没错,我们不该滥用权力,无端干预司法。然而你的做法也没错,一家人不该只讲理而没有情。所以……现在看来还是这样最好,先跟他讲理,吓唬一番,然后讲情,既赚了好感,也赚了人情嘛!”
听她说罢,宁枢嗤嗤笑起来,抚掌叹道:“还是殿下总结得最好!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开解。”
“你说吧!”
宁枢定定地看着留仙的双眸,方才盯着苏昉的犀利目光蓦地投到留仙脸上,似乎平地而起一股冷风,吹得她颈后泛起小疙瘩。他虽然像以前一样笑着,留仙却总觉得这笑容中像是藏了一把锋利的刀。
“以前,若是殿下想帮助什么人,纵然有天大的困难挡在面前,也不能称其为困难,反正有陛下坐镇后方,殿下您无视法纪制度也算不得什么过失。若是不想相助,纵然对方痛哭流涕,以死相迫,也决计不会因此改变心意。
可为何这次纠结许久,拒绝苏昉一次,还要旁听苏昉向我求助?宁枢十分不解,还请公主明白示下。”
宁枢言语中的刀子把把飞过来,好像要划开留仙的皮肉,窥探她皮囊下的灵魂。留仙心中大惊不已,她明明知道公主本尊行事嚣张,却总是改不掉自己的惯性思维,还是想着从现代带过来的“法治社会”那一套。
这里讲的是特权,是阶级,从她把朋逊从天牢里带出来的那一刻,就应该了解了。
可笑的是,她刚刚还信了宁枢那套说辞,认为帮助朋逊和帮助苏昉,真的有本质上的不一样。
而究其实质,不过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张口就有对他人生杀予夺的权力。而她这朵生长在共和国的小花,纵然能懂,也终究无法深刻代入。
宁枢他,看出来了吗?
“公主?您在听吗?”
宁枢那探寻的目光和咄咄逼人的问话让她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出一个搪塞的理由,否则将会露出更多的马脚。可是该如何解释呢?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公主殿下,会因为什么原因做出如此天翻地覆的转变?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流逝,宁枢眼中的怀疑逐渐加深,终于,留仙缓缓开口道:
“你觉得我写下那封保证书,从此放弃勒克,是正确的吗?”
宁枢道:“殿下此话似乎与我方才的问题毫无关系。”
留仙深吸一口气,强作镇定道:“表面上看是没关系,但归根结底,我连日来的所作所为——放弃勒克也好,救出朋逊也好,对苏昉所求纠结也好,都是出于一个目的。”
“是什么呢?”
“是改变。过去我曾因地位和性格做出很多不顾后果的举动,这些举动有的让我从中受益,然而更多的,是为将来埋下无穷祸患。我从前总是看不透这一层,总觉得我有陛下在后,功勋于前,自然要行合心意,肆意妄为。
然而这一切究竟带给我什么?不仅伤了在外的名声,让大陈跟着蒙羞,见笑于夷国番邦,也伤透了我枕边人的心,使家人不得和睦。”
“莫非殿下在意那些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