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九华犹豫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上淡淡的显着一层红,眼睛里是一层淡淡的朦胧,“你喝茶吗?”
刘思思怔了半秒,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温情款款,笑容带着一层说不出口的温柔。红唇轻启,也仅仅带出来一个“嗯”字。
炉子内的火烧的噼啪作响,何九华垂着头,安安静静的把手搭在炉子旁。刘思思坐在竹椅上,礼貌的回答着大家的问题,眼睛时不时地移到何九华身上,又像受惊的鸟儿般飞速移开。
气氛有些微妙。
孟鹤堂轻咳一声,却并未引起二人的注意。他忧虑的看着休息室的门,尚九熙就坐在里面,仅仅一门之隔,他似乎都能看到尚九熙并不咋样的脸色。
孟鹤堂拍拍袖子站起身,同时站起来的还有张云雷。孟鹤堂言简意赅的吐了几个字:“九华,过来。”
何九华抬起头,皱着眉头愣在原地。
“叫你来你就来,磨磨蹭蹭的。”张云雷抿了抿唇,语调里是不容置疑的权威。
“……好。”何九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站起来,跟着二人进了休息室。
一进门,就看尚九熙翘着腿,手里捧着本书,好像是在读书。孟鹤堂心知他的心思没在上边,就都使唤起来:“九华,去给小辫儿找本书,在我的桌子上多找找,是本乐理书;九熙,你去给我拿点茶叶,咱柜子里还有点茉莉花,喝完得了。”
两人并肩往屋子的紧西头去。尚九熙快走两步,狠狠别了何九华一下,何九华压住声音,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你今天抽什么风?”
尚九熙冷哼一声,嘴角微微上挑,转头看向何九华:“何大少爷艳福不浅,刚来一天的小姑娘见了你都挪不开眼,真是风流!”
何九华猛的掐住尚九熙的手腕,掌心的疼痛带着燃烧的愤怒,一丝不差的泼在尚九熙身上:“我喜欢谁关你屁事?你算什么东西?”
尚九熙的心脏漏了一拍。
不可置信的对上那人因愤怒而瞳孔缩小的眸子,尚九熙自己却不争气的红了眼。
“对啊,何九华,我算你的什么啊?”
“算你过敏时的药箱子?算你无聊时的话本故事?还是算你演出时的工具?”
“……”
“何九华,你好样的。”
“……”
此时何九华的沉默就是一把刀,一下一下,捅的尚九熙的心脏鲜血直流。
何九华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低头寻着乐理书。
他不在乎尚九熙在想什么。
更不在乎尚九熙什么感受。
尚九熙仰起头,强忍着泪,扯开柜门,随手拿了茶叶,塞进孟鹤堂怀里,就要往外走。
“等等。”
张云雷叫住他,从何九华手里接过乐理书,抿了抿唇,一只手攥住尚九熙的袖子:“你跟我拿点东西去。”
尚九熙没有说话,他垂着头,像打了蔫儿的小草,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张云雷眨眨眼,给孟鹤堂递了个眼色,孟鹤堂皱着眉,极不情愿的拿出来一小包银子,郑重地交到张云雷手上。
张云雷收好银子,扯着尚九熙的袖子就往外走。尚九熙愣愣的看了看何九华,看着那个冷漠至极的人,他踉跄两步,转头跟上了张云雷的步伐。
正当两人要走出正门的时候,刘思思站起身,径直跑来,掀起帘子,推开了门。
“二位公子,请。”
尚九熙没说话,径直走了出去。张云雷却从她手里接过帘子,笑着说:“您是客人,怎能做这种活?您还是坐着喝茶去吧。”
刘思思抬起头,看了看张云雷,识趣的往后退了两步。
张云雷毫不避讳的上下打量她一遍,确定她没听懂刚才的话后,才微笑着转身离去。
是啊,再亲再近,也是客,也不是一家人。
腊月了啊。
北风刮的正狠,吹的直达心底,激得人一哆嗦。
尚九熙自顾自的往前走,大片大片雪花落在他肩上,他也来不及拍。用手摸摸脸,又湿又凉。
他却不自知是什么时候落的泪。
马蹄声越来越近,尚九熙内心怀着些期待,转过身,眼里的光芒渐渐熄灭。
不是他想等的人。
“小哥哥说,七堂没药了,让你带些去。单子给你列好了,剩下的银子……你自己拿去用吧。”张云雷从怀里掏出还热乎的银子与清单,交到尚九熙手上。尚九熙用袖子抹抹泪,扯着嘴角,一开口,字字却都含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我上哪用去……我都没处可去了……”
“这我管不着。”张云雷翻下马,脚尖落地,踩在雪上,留下微不可闻的“嘎吱”一声,“不过再往前走就是安康堂了,去那买也一样。同仁堂的药材固然好,但是你也不想在风里多吹半个时辰了吧?”
尚九熙茫然的点点头。张云雷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尚九熙的眼睑,语调里是一种温柔与心疼:“把泪擦干净吧。你这样……我受不了。”
张云雷再怎么年少成名胸怀大志,也不过是个孩子,同情心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泛滥。
“……是。”
尚九熙擦着脸,把泪强忍住。这似乎是成年人生存的法则一般,不要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脆弱。
张云雷终于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说:“你队长跟我的意思是,实在难受,就去安康堂旁边的酒楼喝点酒。他也知道喝酒解决不了问题,但是我们都不想看你这样。”
尚九熙笑了,笑的好别扭,就如唇边的泪,又苦又涩。他点点头,望了望路的尽头,一个人,踉踉跄跄,上了路。
张云雷看着他走了好远,耳朵冻的生疼。可是他知道,尚九熙内心的疼,粉身碎骨,挫骨扬灰,跳进望川河,还要疼千倍万倍……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拼尽全力去填满一个洞,填了半生,才发现这个洞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或者说,自己本就不该去填。
后悔吗?后悔。爱吗?爱。
……
“师傅,我那块玉,修得怎么样了?”
张云雷拴好马,推开帘子,把手搭在炉子边,问正在刻东西的店老板。店老板见他进来,赶忙放下手里的活,笑着给他倒了杯茶:“张公子来了?”
“最近生意怎样?”张云雷寒暄两句,微笑着问。
“都挺好的。快过年了,要来修补的东西也多。不过您那块玉,我已经补好了,您看看如何?”店老板说着,从柜子里拿出补好的玉佩,递给张云雷。
这是张云雷第二次细致的看这块玉。
还是上好的玉料,只不过中间有一块极其明显的裂痕,螺旋形向四周裂开,不过已经用银子补好,上面的字也能清晰的辨识出。
“杨。”
下面倒是空了很大一块地,似乎该刻些什么,却还留着地方,等着人规划。
“他给我这块玉那天就碎了,细细算来,快一年了。”张云雷小心的把玉收进袖子。他实在不想这玉佩再受什么磨难,为了那人的一片心意,也该如此。
张云雷扶着椅子扶手站起身,向店老板致谢。店老板摆摆手,说这是自己应尽的责任。突然,张云雷余光瞧见柜子上还有什么东西,特别熟悉。他径直走过去,取下那个东西。
是个戒指。
他慌忙抬起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戒指已经不见了。仔细对比了一下,他肯定下来这就是九郎送他的戒指。云纹一样,云雷一样,还有内圈上刻的“张云雷”三个字,不可能是别人的!
“您看上这个戒指了?您倒是跟它有缘,这个戒指是不久前一个女孩来典当的,也就一炷香之前。您要是看上了,我也不多要,二两银子您拿走。”店老板站在张云雷身后,笑着跟他说。
“那女孩长什么样?”张云雷看着戒指出神,颤抖的戴在手指上。
“啧,记不太清了,但是穿的衣服挺素的。说句见不了外人的话,这戒指看起来就不像那女孩买得起的。”
张云雷连忙从身上掏出银子,交到店老板手上。店老板客气了两句,收下了银子。
一出门,天几乎要黑透了。张云雷皱着眉,眼睛里的怒火几乎要把白雪融化。
他知道是谁了。
刘,思,思。
假心假意给他开门,原来是要偷他的戒指。
原来,如此。
……
雪停了。
尚九熙也醉了。
他从店里借了把琴,一个人坐在屋里,边喝酒边弹琴。
楼下的喧闹依稀可闻。尚九熙已经不在乎了。他灌了口酒,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呛得他咳了好几声。
纤细的手指划过琴弦,奏响几个音,曲调悲戚尖利,诉说着奏曲人心中的痛苦与凄凉,与下面热闹的音乐截然不同。
他又醉了。
云已经散了。尚九熙推开窗,月光洒下来,洒在他手上,洒在他被酒精浇透的双眼里,融化在他的心间。
“月亮啊月亮,你说,我怎么就没人要呢?也不能这么说,但是他不要我啊,我那么爱他,那么那么爱,他却不要我啊……”
“月亮啊,你为什么不说话啊?你也不知道吗?真巧,我也不知道。”
“你说,他会发现我今天没回家吗?有可能吧,尚花房跟华灯处正对着,他总能发现的,对吧?”
“没了我,他的生活不得无聊又寂寞啊……”
“那样也好,反正他也有自己爱的人了,让他体会体会世间疾苦,他也就能想起我来了嘿嘿嘿……”
“月亮,你想听我弹曲子吗?本来我是想弹给他听的,没想到……不重要,你听也一样。听完了,帮我转给他,也一样。”
月亮成了他唯一的听众。他似乎疯了,朝着月亮说着真情,求着月亮告诉他,他爱他,他不想他离开他,就像他没在他过敏时离开他一样。
楼下更闹了。尚九熙干脆把琴弹得更响,更响一些,让他一个人活在琴声的世界里,就好了。
他不知道此时的楼下正发生着什么。
“少爷~少爷来玩嘛~”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人把他团团围住,手还不老实的扯他的衣袖,想把他扯到某个房间去。
“不了不了,我是来找人的。”
“您是来找哪位的呀~我们几个帮你叫下来~”
“不必了不必了,我是来找我师哥的,这么晚没回家,大家都挺担心他的。姐姐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弟弟这有点碎银子,就当请姐姐们喝茶了。”他把碎银子放到其中一个女人手里,绕开她们上了楼。
他推开门的一瞬间,尚九熙还有点不可置信。他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最后却自嘲的笑了:“秦霄贤?你来这干嘛?哦,对了,你跟我一样,也是何九华不要的人啊,啊哈哈……”
“师哥,你跟我来。”
“我跟你去干嘛……”说着话,他对上了秦霄贤的眼睛。秦霄贤的眼睛里含着光,像月亮一样,温柔,纯洁,恍惚间,尚九熙动容了。
……
“我真不知道跟你来干什么。这风吹的这么厉害,你还要带我爬屋顶?”尚九熙笑了,扶着秦霄贤的手,坐在了房顶上。
“桃花阁是书苑里最高的楼,坐在这顶上,能赏月。”秦霄贤认真的欣赏着月亮,缓缓闭上了眼睛。
“哈哈,闭上眼你还能赏月呢。”尚九熙话里带刺,从秦霄贤腰里取下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却不是辛辣的酒味,而是一种清凉的,温和的水。
“嘘,月亮在说话呢。”秦霄贤极其认真的回答。
“哦,那你听见什么了?”尚九熙敷衍道。
秦霄贤笑了,微微扬起的嘴角,饱含着世间的美好。“月亮说,你琴弹得很好。而且,他也会喜欢听的。”
尚九熙愣了。他坐直身子,直直盯着秦霄贤:“你当真是听月亮说的?”
“是。”
“那为什么我听不到?”
“那是因为你不会听。”秦霄贤仰起头,微风吹过碎发,拂过少年的脸颊,月光映在少年脸上,柔和了他脸上的棱角。此时的秦霄贤,在尚九熙眼里,似乎和月光融为一体。
“这世界上一草一木,一石一水,都在说话,只不过大部分人都不会听。”秦霄贤抿了抿唇,偏过头,缓缓睁开眼睛,“你也有话要说,不是吗?”
“……”尚九熙安静了。他不是不想说,只是不知道从什么说起。秦霄贤就这么等着他。半晌,尚九熙才对着月亮,轻声说:“你知道么,何九华喜欢过你。”
“我知道。”
尚九熙又是一愣。秦霄贤的语气平静而镇定,与平时的傻里傻气不一样。或者,尚九熙觉得他本就是不知道的。
“但是像我这样的人,不配去爱啊。”秦霄贤的语气依旧温和,好像这话跟他无关似的,“知天命的人,一般都活不久。可我不一样,我是拿姻缘换的寿命,所以我……没有姻缘,就这样。”
又是一阵沉默。尚九熙终于按耐不住了,问他:“那我呢,那我的姻缘呢?”
秦霄贤看了看他,没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尚九熙又说话了,他看着屋檐上的雪,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他要是喜欢我,这四九城的雪,得是从下往上飞的。”
“嘘,”秦霄贤用食指按住他的唇,小声道,“不要总说些你不确定的话,好吗?”
下一刻,一朵绚丽的烟花飞入空中,啪地一声,在夜空中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一朵,有一朵,绽放出美丽的色彩。
少年的素衣被光影染成彩色,缤纷绚丽,少年笑了,笑的傻傻的,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眼里的月光。
尚九熙在一瞬间觉得,秦霄贤,就是月亮。
他踏着月光而来,不似天上的神,朝自己伸出手,比月亮还明亮,比温柔还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