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清和四月,鲜红的绸带挂满房梁,王渠氏为王莽选了一个吉日大婚,家中布置得富丽喜庆。
一场婚礼,母亲伯母、叔父兄长,都尽心为他张罗着,他自己觉得不应当奢侈铺张,可长辈们欢喜过了头,没有他能递上话的地方。
“礼请新人行沃盥之礼!”
夕阳西下,华堂之上一派金光闪闪,肃穆雍和,他毕恭毕敬地行礼,新娘子面色红润,举止端庄,神情矜持而欢欣。
他看着她,想起母亲给自己约定这门亲事时,那眉开眼笑的样子:“这王祯是侯门之女,大家闺秀,知书达理,为母已见过了,模样很是秀气,你伯母也说好,还说咱们家将来肯定是要封侯的,娶个侯门之女恰是门当户对呢!”当时阿菀在一旁添茶倒水,也是喜气洋洋的模样。
“祈福!”
“礼请新人行同牢之礼!”
同吃下这口肉食,就是一家人了,王祯向着他莞尔一笑,他亦向着她笑了。
其实王莽对男女之情还是一窍不通,他没有什么闲暇关心这些,也还没有爱慕过哪个女子,他以为婚姻,父母之命便可,只要是贤良淑德,恪守本分的女子,就一定能安稳和睦地共守一生,同衣同食,同心偕老。
“礼请新人行合卺之礼!”
两半葫芦红线牵,从此祸福两相连。
“请来宾击掌祝福!”
解缨。
结发。
执手。
手牵着手,他想,他将拥有一个家庭了,一个属于他的家庭。他仿佛看到许多小孩子围着他们蹦蹦跳跳,欢笑开怀。
洞房之夜,王祯躺在他身边,有些害羞,说:“其实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大家都说你很好。”
“是嘛,怎么竟传到你那里去了。”王莽笑得开心。
“这就算是妇孺皆知了吧!”
“哪有。”
“嘿嘿,我母亲说,夫妻之道在与恩与义,夫妻之义,结发之恩,你是个有恩有义之人……希望……我们能长长久久地恩爱。”
“那就恩爱亿年吧!”
“啊?一年!这么短!”
“是万万亿的亿,是万万年。”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王莽噗嗤笑了出来。
“哦!嗯!”王祯点头笑道,甜甜的。
翌日一早该行的礼一一行罢,也见罢了王祯陪嫁过来的仆佣婢女,一切井然有序地运转了起来,都很顺心,独有一个王祯的贴身婢女,名唤柔红,王莽嫌名字太媚了些,给改为了增秩。
几个月后,王祯便有了喜,王渠氏开心得不得了,诊断的医工一走,就差人去给王祯买了不少补品,王凤也又送来绸缎物用,王莽看着堆在屋里的东西,却是面露愁容。
“怎么,你不开心吗?”
“不是,只是一看见这些东西,我就想到,有多少贫民一辈子也使不了这么多,那时我在外游历,农夫农妇们都是缊袍粗衣,缝缝补补地穿,更可怜的饔飧不继,加之去年黄河决堤,灾民遍野,同样是人,为何我们要如此奢衣美食呢?我们少用一点不碍事,他们若能多留一点、多得一点,也许就能救命啊!”
“夫君所言,妾身听闻亦觉惭愧心酸,这些物用的确太多了,不如就分给穷苦人吧!”
“嗯。”王莽笑了,点点头,又道:“这些天我会睡得晚些,你不要等我,早点安歇。”
“夫君一向睡得晚,还要更晚吗?虽说政务为重,也要劳逸有度才好啊。”
“不碍事。”王莽笑道。
过了几天,王莽笑盈盈地递给王祯一个小玉牌,穿着红绳和穗子,上面刻着“恩爱亿年”。
“我这几天刻的,刻坏了便磨掉重刻,所以太薄了些。”
“真好看!”王祯红着脸,欣喜地把玉牌捧到手里:“妾身以后一定日日夜夜都把它带在身边。”
“你喜欢就好。”
“喜欢!”王祯笑道,微微低下头,又说:“不过夫君已经很劳累了,一早还要去大司马府上,以后不要熬夜做这种事了,要早点安歇。”
“好。”王莽笑道。
婚后忙了几日,待一切安定下来,王莽便带了庄尤上陈汤府上为他引见,陈汤因早听王莽说过庄尤,知道他是庄君平的孙子,很是喜欢,拉着他俩就把酒言欢起来。
又说到与以前匈奴之间的战事,陈汤笑道:“好汉不提当年勇啊,西域还是能太平个几十年的,我也算是赋闲了,没什么事干,每天就坐府上帮别人写写奏疏,我倒喜欢这差事,有钱挣啊。”
“能太平个几十年呢?”王莽又问。
“不能一直太平吗?”庄尤问。
陈汤道:“能吗?你们看,自从匈奴进入贡纳后,虽说其地位从‘兄弟之国’降到‘外臣’,可皇帝仍然常把匈奴单于当做一个国家的元首而非臣属来对待。”他笑着摇摇头,显得有些无奈:“朝中的这些官员,真不知道他们是太自大还是太谦卑。”说着他又自斟自饮一爵,笑道:“你们也多喝啊,酒量不可以不行。”
“诶诶。”庄尤王莽应声喝了酒,陈汤又拿了酒坛抢着给他们斟上,道:“现在,每次单于朝觐,皇帝都会增加赐予他们的礼物,这已成了惯例,我粗算了一下,这花费竟比较早的和亲制时还要高得多。”
“已经进了贡纳制,为何还让他们高人一等?”
“我想啊,就现在来说,还是怕了他们,怕他们反悔。”陈汤笑笑。
“为什么竟会怕了他们!”王莽道。
“皇帝不想打仗吧,劳民伤财的。”
“这样供着他们以后就不打了吗?”
“怎么会呢,你们想想这匈奴为何要南下犯边。他们应对天气变化的能力还不如咱们,又不擅长积累,每到秋天,都要面临草原渐渐荒芜、粮食渐渐匮乏、马匹渐渐消瘦的情形,他们想着即将到来的饥寒严冬,看着南方大汉的富饶,怎么不想抢呢?更何况才过了水草丰足的夏季,正是人壮马肥。再者说,他们需要人来做奴隶、刀匠什么的,可是这些并不能通过正常的互市和大汉的赏赐获得,只能靠征服。人呐,都是不容易知足的,有口吃的,就想吃更好的,日子太平了,就想着让人来伺候自己,他们以前又不少从掠夺中获利,崇利尚武,人尽皆兵,当然会想接着打啊!他们可是出过冒顿这样一位单于的啊!西域曾经成为过他们的领地啊!他们会不怀念辉煌的过去吗?所以说,等他们养足了精神体力,汉皇赐予的又不足以满足他们时,还会打。”陈汤略顿了一下,喝口酒,又道:“但只要咱大汉没有大的内乱,他们至多也就敢犯犯边、抢抢劫。或者,嘿,大家都想开了,发现还是太平好,互相帮帮忙,取长补短,也不再争个谁强谁弱,孰优孰劣,就不打了,你好我也好,大家都好,知足之足常足矣!”
“那现在能太平多久呢?”王莽仍问道。
“反正我不用再上沙场了,就是想上也没得上了。”陈汤拍着腿笑道:“能太平多久,就看这皇帝大臣居着安能不能思点危了。嗐——现在这样也挺好,写写奏疏,参参道,都该学学老庄之道,清静无为,无欲无求,那就不打了。虽说我是学不会吧。哈哈。诶,说说你祖父,我很崇拜他的。”
“祖父他啊,就是教教学种种田什么的。”
“这样好啊,有为容易无为难。”
“其实我倒真不懂这些,教教学不算是有为吗。”
“你该多去见见你祖父,为而不求就是无为啊!”陈汤笑道。
“哦!是这样啊。”庄尤摸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又道:“哦,倒有趣事,这些年祖父名声越发大了,总有人冠着他的名号瞎说,少不得澄清这些事情。”庄尤笑道。
“他为此心烦吗?”
“倒没见他心烦。”
“这就是境界啊。”
“您也有境界。”王莽笑道。
“我不行。”陈汤摆手笑道。
这一年一向过得欢喜热闹,可天冷的时候,安成侯王崇因病离世,令王政君悲痛了很长时间,往往触景生情便滚下泪来。
“母后,生死在天,您就别再难过了,您的身体要紧啊。”一日刘骜与她共进午膳时,见她又戚戚哀哀起来,便安慰道。
“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忍不住伤心,虽说我兄弟姊妹多,却唯有安成共侯是我的同母胞弟,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王政君说着就又落了泪,一旁的宫女赶忙过来擦拭。
“诶诶诶,母后母后,您看您……唉,您这样,朕的心也疼呀!今天朕还有些要务,待会儿朕把苟参诏来,陪您散散心,聊聊天,他不也是您的同母胞弟吗。”
“毕竟他又不同父了,唉,我的母亲也是命苦,改嫁苟氏之后,才生下苟参不久,就守了寡了,我让先父把母亲召回去,可不久先父也去了,唉,这人呢,怎么都是说走就……”
“诶诶诶!母后咱不说,不说这些啊,您看您,又难过了吧,您再这样,朕可就不让苟参来了,免得您见了他又伤心。”
“好好好,不说了。唉……诶,皇上,您看这苟参——能不能封侯呢?就比照田蚡之事。我的母亲毕竟年纪大了,现在也只能靠这一个儿子了。”
刘骜沉默了一会儿,吸口气说:“母后,其实当年孝武帝策封田蚡就不符合正轨,后来的事……也很有警戒性……朕看……”
“对对对,是我糊涂了。”
“不不,这也不是您糊涂了,毕竟苟参确实很有才干嘛,品德又好,朕正打算提拔他为水衡都尉呢,他办事,朕也放心。”刘骜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王政君也笑了。
“赶快用膳吧,您可别再伤心了。”
“嗯。”王政君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