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王莽终于游历归来,一过年(注:河平元年,王莽虚岁十七。)便入大司马府,做了个幕僚,那日天还冷,临出门前,王渠氏一再嘱咐道:“莽儿,大司马府中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议论的都是朝中要务,总是咱们这种人家平日里不知道的,到了那一定要少说多听,勤学勤干。”
“放心吧母亲,孩儿心中有数。”
“切莫显能喽,须比平日里更加谦逊才行。好了,快去吧。”
“嗯,孩儿去了。母亲,嫂嫂你们快回屋吧。”
王莽一进大司马府,王凤就神采奕奕地向他笑道:“莽儿啊,来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位就是你小时候总念叨的陈汤大将军啊!”这么巧,仿佛是王凤特意为他安排的惊喜。
“啊!”王莽轻轻惊叹一声,看着正与他人谈笑风生的那人转过头来,华采飞扬,目光如炬——这就是陈汤啊!
说出“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陈汤啊!
鹰扬虎威,传郅支首级回长安的陈汤啊!
王莽连忙拱手行礼:“在下王莽,久仰将军大名!”
“幸会,幸会,不要这么多礼节啦,我可没当过将军,你伯父才是大将军呢!”陈汤朗声笑道,过来轻轻拍了王莽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硬,他于西域落下的风寒之疾,已成顽固。
“在莽儿心里,子公你就是大将军啊!”王凤也笑道。
“他知道我时还小吧。”
“还小,八、九岁吧。”
“这又是八、九年过去了吧!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啊。”陈汤笑道“我在民间已经听到令侄的贤名了,嗯,一定能成圭璧之才啊!”他注视着王莽,充满善意。
“你的大将军现在是从事中郎,你要多去请教请教。”王凤笑道,又向王莽介绍另外一人:“这位就是杜子夏,小冠杜子夏,论智谋,也是麟角凤觜了!”
“不敢不敢。”方才与陈汤谈笑风生的一人摆手道。
见他独盲一眼,又戴小冠,王莽已猜到他是杜钦了,行礼罢几人闲谈几句,一齐用了午饭。
正月的太阳泛着宝石的光芒,璀璨非常。
“我就知道您是被冤枉的!”梦里,王莽顶着这个太阳,牢牢抓住陈汤的手说。
醒来那一瞬间,他突如其来地担心到——昨日与陈汤的相见,不过也是这夜里的梦。
几日后,得了伯父的许,王莽携酒上陈汤府上拜访。
“嗯!两壶听事酒!好酒!哈哈!”陈汤看这后生亦觉投缘,谈笑开怀。
王莽没聊几句话便向他请问起当年决策出兵之事。
“孙子曰:‘胜兵先胜,而后求战。’当时郅支西奔康居,既无坚固之城,兵器又劣于汉兵数倍,观度、量、数等,必不敌汉军,况且郅支暴虐成性,杀康居王女贵人、数百民众,康居人早有离心,又侵犯乌孙、大宛,惹众怒,竟还不自量力地杀了我们汉朝的使者!如此狂妄!骄兵必败啊!
所以我给君况(注:甘延寿,字君况。)说,去轻松拿下这千载之功吧!他居然装病啊!哈哈哈哈哈……当然了……”陈汤笑着点点头:“他也有他的道理,假托君命是死罪啊,可若是奏请朝廷,什么劳民伤财、边地远而不能住荒而不可耕啊的议论一番,多半是不会准了,只怕他们考虑不到,一旦郅支夺下乌孙、大宛,以此为据,继续扩张,不消几年,西域就回到匈奴手上了,大汉数年功业,溃之朝夕,万里边境,重回危境!
我就想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能赢,扬我大汉雄威,假托君命,何罪之有啊?那一仗,我根本就没做败的打算!”
“中郎威震百蛮,武畅西海,万夷慑伏,立万古昭明之功!”王莽听得身心振奋,不禁赞叹道,又请问:“在下愚钝少闻,敢问中郎,康居一战,经过如何?所用兵法如何?”
“若是细说这兵法,嗯……”陈汤顿了一顿,沉思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啊,为兵者,法必烂熟于心,若到用时还需细分此法何出,实乃下等。法融于骨血,用兵如使手屈伸,烫者避之,障者除之而已。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所用之法倒也能与你略说一二。
君况装病那几日,我也没闲着,派人去刺探了康居的情况,知道大臣屠墨不满郅支,也打探了西域各国的口风,估算了一下兵力、粮草、路程,考虑了各种情况,知己知彼,已是万事皆备,再一看君况还在床上闲躺着,嘿,我顺手一拿虎符出来就调兵了,等到大军集合,君况一下子就蹦出来了,什么药都不用吃了,我骂他‘竖子欲沮众邪!’哈哈哈哈哈,你没看过他那表情,噎了个木蚤一样!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后来就兵分两路,这就说到用兵的奇正了,这很重要。当时君况三部带着粮草——他也是糊涂,那么多人马竟被康居副王的骑兵从后方突袭,粮草都被劫了去,哼。”陈汤冷笑一下,接着说:“好在做了这手准备,我一得到消息,就从另一路抄了回去,把东西夺了回来,顺带把康居副王掳掠的大昆弥民众派人送了回去,这可是彰显我大汉军威与仁义的大好时机啊,啊,哈哈。
之后进了康居东界,与屠墨立约,又让他舅舅做了向导,这就是离间计。
兵不厌诈,我们在离单于城三十里远的地方扎营,先是请郅支出来谈话,他当然不敢来,只是派使者来来回回,他不就是想拖到我们没粮吗?那我就直接告诉他我们粮食快吃完了,嘿!他果然中计!这就是‘以利动之,以卒待之’。”
他越说越开心,使者之间的对答如何耍伎俩、如何排兵布阵、如何火烧木城等等,事无巨细,声色并茂,一一说来:“正打着,康居国的援兵从我们后方包围过来,喝!我说打!打不了几下他们自己就跑了!康居国接纳郅支不过是为利,想依赖其强兵扩张自己的地盘,郅支斩康居人众,早已失道,没什么人会愿意与他共生死,不足为惧,哼,果然,当夜就跑得一个影也没了。我们攻入单于城后,杜勋那小子手起刀落,招招毙命,一路杀到郅支藏身的阁楼里,咔嚓就把那首级剁下来了,哈哈哈哈痛快!那一仗可让他小子出了不少风头!”
王莽听得慷慨激昂,面生红光,这正是他所敬仰的、钦慕的陈汤啊,他正在他面前亲口叙述着他最引以为豪的战役,他拍着他的手臂,邀他一同畅饮。他望着陈汤,像望着破击长空、无所能缚的苍鹰,他恣肆驰骋,却于无垠的蓝天之中垂顾了自己一眼。
王莽激动着,一下子想起来庄尤,想到庄尤日后也许可以成为如陈汤一样的人物,心里已为他高兴起来,略显兴奋地拱手道:“中郎,我有一同窗名庄尤,是庄君平的孙子,自幼习武,极仰慕您,日后若您方便时,我可否带他来拜访您?”
“当然可以!哈哈!见到你们这些后生,我也高兴!”
“谢中郎!”
“不用谢!走!咱爷俩喝酒!”
“不胜荣幸!”
“就喝你带的这两壶!”陈汤笑道,带着王莽往饭厅走去,随他走着,王莽慢慢注意到,陈汤这府上物用陈设极尽豪奢,甚至超过了大司马府,堪比叔父王商、王根之宅,心中隐隐不安起来。
“子公中郎,先前稚圭丞相(注:即匡衡。)所言……”
“都是真的。”陈汤爽朗地说道。
王莽只觉天地陡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