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皇太太后驾崩。刘欣遵从太后以前的意思,下旨将她与元帝合葬。大丧之礼毕后,刘欣终于支撑不住,晕倒了。这一晕把所有人吓得够呛,王政君也是心下一惊,向未央宫探病而去,想来皇上已二十有三,久病不愈,又与董贤乱搞,膝下无子,不禁连着继嗣一事也忧心起来,想问问太子人选,可当她见到病榻上的刘欣时,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当下泪如泉涌:“陛下,您怎么这样了呢?”
她握住刘欣枯瘦而蜡黄的手,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六年前那个俊朗的小伙子。这些年碍于傅太后,她除了正式场合极少见到刘欣,远远看着,只是觉得瘦太多了,可是衣冠严整,掩盖了病容,所以她从未在意,想着总有他亲祖母和里里外外千百号人照管着他,不会有什么大事。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怔怔地看着宫女把药一点一点给他喂下去,一阵阵地揪心,声泪俱下:“老身关心你太少了!”
又指着黄门、侍中和宫女们道:“你们都是怎么照顾皇上的呀!”
殿内霎时跪下一片连连请罪,董贤亦是不知所措,她看着这个白净的男子,除去生气还为刘欣不平,心想着我们皇帝对你那么好,你竟连汤药也不先尝一下。因知董贤乃刘欣心中所爱,忍着没有发作,让他们皆起了身,自己也竭力止了泪水,向着刘欣宽慰叮咛,让他务必保重身体,见他连言语的气力也没有,不忍再耗费他的精力,再三嘱咐黄门侍中宫女侍医等人后便起身离去。
刘欣羸弱的病体浮在她的眼前挥之不去,越想越心如刀割,回宫后立刻召来几个医工问道:“皇上的身子到底怎么了?必须从头到尾,详详细细地给本宫讲,讲实话,讲明白!”
“回禀太后,皇上乃得了痿痹之疾,属于先天虚症,阳明虚,脾肾亏,气血亏虚,后天风寒湿气入内,又久积郁结,于是乎虚而淤堵,且思虑耗神,虚症愈重,淤堵愈重,现在又逢皇太太后驾崩,纠结忧伤过度,故六脉沉浮,无胃无神,关郁而滑濡,尺脉无板……”
“皇上乃九五至尊,怎会久积郁结?你们倒说说,皇上是从何时因何事郁结的?”
“因何事卑职不敢妄议,时间大致是从建平元年九月、十月时起,而后越来越重,卑职这里有皇上的诊脉记录,太皇太后可以过目。”
“呈上来看看,你们也过来,给本宫细讲讲。”
“诺。”医工应着,从袖口掏出一卷记录,端着走了过去,摊开来,在上面指点着给王政君看:“太后,您看,这是皇上刚入宫时……这是建平元年……这……这……建平元年二月……”
王政君听了一遍后,让再讲一遍,边听边苦苦思索着当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想到刘歆出京,师丹免职,傅喜孔光王莽先后被贬离京,外戚夺权,朱博获罪,又想到王莽在皇上刚继位时高兴的样子,说什么政见相合……她忽地恍然大悟,想到皇上是有自己的政治见地,是欲大有作为的,自己以妇人之仁让傅太后入宫,反而挟制了他,使皇上在朝廷的势力角逐中败下阵来……她后悔不迭,大叹一声:“唉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医工不知缘由,急忙跪下来。
“你们起来,不是你们的错,是我错了!我错了!”她滚着泪说道:“是我害了皇上啊!”
病榻上的刘欣接见了孔光,拜其为光禄大夫,任给事中,又召王莽回京。
王莽接到旨意欢喜难捺,第一个去通知的就是孔休。
“子泉!”
“你今天这么高兴啊!春光满面的!快请进快请进!”孔休边笑边引他进屋。
王莽来不及动腿,便抓着他的胳膊道:“皇上召我回京了!”
“啊!”孔休浑身一机灵,震惊地望向他。
王莽错愕了一下,以为他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皇上召我回京了。”
“哦。”孔休强颜陪笑了一下,点点头:“进来说,进来说。”
二人坐定,孔休给王莽倒了杯水,想说什么,似乎又难以启齿。
孔休竟一点不为他激动,王莽像被泼了盆冷水,但想到这正是君子的气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便慨然说道:“我回京后,一定会向朝廷举荐你的!”
“万万不要!”孔休奋力摆手谢绝。
王莽终于理解不了了,凝眉道:“子泉,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孔休避开他的眼神,沉吟了片刻,郑重道:“巨君兄,现今风云万变,长安的朝廷更是旋风最烈之处,常言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依为弟看,这新都挺好的,你留下来,我们一起把这新都的百姓安置好,好不好?”
“可是到了京都,以你我的抱负和才干,可以利益更多的百姓啊!”
“若是回了京,日后连自身也难保呢?”
“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以前皇上是受了奸臣的蛊惑挟制,现在皇上已将他们一一贬黜,听说又拜了孔光为光禄大夫,皇上是想重启新政啊!”
“若是新政无法成功呢?”
“新政之方向无误,意望无误,只是施行之法上有所不妥,当时又不逢时运,惨遭夭折,可建平元年的尝试毕竟积累了经验,加之这两年对民间的考察,我已想好了改进之法。”
“如果还是不行呢?”
“子泉,所有大政的施行都是要经历坎坷的,都是一边前行,一边改进,这么多年来,为了让天下贫民百姓过上家给人足、不受奴役的生活,我上下求索,才和大家一起找到了这个新政啊!如今实现之机就在眼前啊!”
“如果你真要回去,我拦不住你。”孔休话音沉重。
“你为何要拦我?”
“巨君,此去凶险呐!”
“我不畏祸福。”
“你看这世上,背四书五经者不少,却多挟圣人之言以利己用,不识自心,自以为贤,群卿相弹,贪邪结党,天灾频繁,盗贼四起,上至百官,下至平民,怨天尤人,奸暴自利,这是大乱之相啊!”
“正因如此,更要弘扬圣教,推行新政,除奸革弊,平复民怨啊!”
“此话虽美,可若连自己也救不了呢?”
“多一人行之就多一份力啊!”王莽面露怒色。
“唉。好吧!我孔某敬你!我孔某没交错朋友!我去拿酒来!”
“子泉?”王莽诧异道:“我还以为你真不想让我去,原来你在试我?”
“我是真不想让你走。”孔休苦笑道,去拿了酒来。
“巨君,我是不打算进京的,你也不要举荐我,我就留在这新都里,你走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王莽沉默了一会儿,道:“若是这样,确有一事。家中侍妾增秩、开明皆有身孕,怀能之子尚在襁褓,都不益奔波,故留在这新都侯府里,不同返京城,这几个孩子还劳烦子泉多多关照。”
“这你放心。”
“你真不入京?”
“真不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