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日出，还有约三个时辰。
融不染和融无华结伴出现在河边以后，两人的目光都同时被远方的景色所吸引。
他现在算是初步明白了，融无华会紧张乃至于恐惧的原因。
就连他自己，都明白现在他即使不看那远方景色，身体都会没由来感觉惴惴不安，心脏揪紧。就仿佛天地间，忽然多了一种来自不同维度的重力压在了身上。
这是“被人看见”的感觉。
让融不染来形容的话，这种感觉就与那马车女子的杀意相仿，大概是只有比他在生命的层次上高上极多的活物才能拥有的。
而这种活物，通常就被人们称之为“神灵”。
但又与那女子的杀意有所不同，因为当时那种“上位者”的威压，是只针对融不染一人的，而这次，融不染感觉到的压力，仿佛无处不在般充斥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就像海岸边的人面临一场海啸，那自然界的愠怒其实并未想针对海岸上的任何一人。
所以用“被人看见”来形容还是不太准确。
人类洗了一次澡，每一个水中的微生物都可以说“我好像被人给偷窥了吧”，但人类其实只是洗了一个澡，并没有看它们的意思。
用“祂就在我们身边”来形容融不染现在的感受，要更为贴切一些。
而不谈这精神方面上的感觉，光只说融不染现在所直观看见的景象，那也是相当惊人的。
那就是此时出现在远方苍白的天地间，那形态奇特的擎天黑影。
这高不可量计的黑影，本该只在日出以后，夜幕降临时才能看见，可现在却不知为何在白天凸显其身影。
那黑影的轮廓像是个巨人一般，祂拥有完整的四肢，而头颅仿佛和脖子连成了一体，显得很是扁长。祂虽然拥有类人形的四肢，但祂的双臂相对来说要格外的粗壮，像是人类的身体安上了猩猩的臂膀。而祂的身体表面，似乎还长着一对同样笼罩在黑暗中的尖锐翅膀，虽然看上去有些单薄，却给人带来一种那对翅膀只要扇动，世界就会天昏地暗的感觉。
至少在融不染看来，祂整体的外观是恐怖至极的。
“祂……要死了。”融无华如同梦呓般呢喃道。
融不染一怔，只觉得这句话好像似曾相识。
夜晚。
融不染坐在篝火旁，百无聊赖地吃着酸涩的水果。
他遥望着白天便出现在远方的黑影，而在此时，黑日已经升起，其他只在黑夜中显形的虚影，也纷纷如期而至。
这是村民们早就熟悉了的“末日景象”。
那些遮天蔽日的巨大虚影，在摇曳，在晃动，祂们渐行渐远，祂们越走越近，祂们居无定所，祂们不可寻踪。
唯有那在天黑前就出现的人形虚影，依旧屹立在那里，仿佛被人施展了定神咒般，不曾移动过。
那种“祂就在我们身边”的压力始终没有散去过。
融不染心怀忐忑，不时地看着跳着简易的舞蹈，唱着没有调子的歌曲，宛如对这股压力浑然不觉的村民们。
包括与他还算相熟的古谷，通愁等人，也都无忧无虑地参与其中。
对于他们来说，那白天就显形的黑影可能只是失眠了，醒的早了一些也说不定。
人们的欢声笑语，盖过了远方野兽嘶吼的声音，让融不染的神经也有些昏昏沉沉的。
于是，他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
什么事情也不要发生。
或许是感受到了他内心中的不安，坐在他身旁的少女，无声的将手搭在了他的腿上。
融无华的不安，却早已在前往宫殿，见到他安好无恙的时候，就消失殆尽了。
直到一朵朵红色花蕾破土而出之时，异变才终于初露端倪，也在短短的时间中，从开始到结束，盛大地爆发开来。
“神迹降临。”
先是那红色花蕾转眼间在人们身边，在噼里啪啦燃烧着的篝火旁，在这片空地上长满的同时，村民们也一一地跪在了地上，虔诚感谢神灵的临幸。
而在此刻，一直把注意力放在那人形虚影上的融不染，看见了令他难以置信的景象。
“祂……死了。”
融不染身边的少女喃喃道，但即使没有这句声音低落但语气又仿佛无比确凿的话，融不染也只会把远处的场面，和死亡联想到一起——
祂的身躯，开始倾斜。
融不染无法在此刻形容自己的感受，他睁大了眼睛，生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瞬间的同时，也希冀自己的视线，能够真正地穿透那片黑影，看见隐藏在深处的那些秘密的真实面目。
如果这是一幅画。
那么这就是上古神话之凡人，亲眼历见战神刑天之败倒。
可现在的融不染终究是无法去理解这一切的渊源，他能知晓的，也只有他看见的结果。
这是他出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远方这些宛若神明的投影，不再是若隐若现，时远时近，而是真正的像一个生命一般，倒下的瞬间。
当大地轰鸣震颤之时，融不染才回过神来，看见那众多风格独特的虚影中，已经没有了那人形的擎天黑影。
“去河边！”
融无华忽然站起身来。
融不染愣了片刻，也站了起来。
他知道少女身为融氏子嗣，一直拥有着过人的感知能力，他在这时，也发现那股无形的压力消散不见了，他刚想问融无华是不是又感受到了什么，就见她眉眼中带着疑惑，不敢太过肯定地继续说道：
“蜚神……蜚神好像在呼唤我们过去！”
约一刻钟以后。
一个外观奇特的黑影穿梭在如同无数星辰的红色粉尘中，那黑影移动的很快，每一步都能窜出几米之远，显然拥有很强的爆发力。
黑影来到了河岸边以后，脚步一顿，停了下来。定睛一看，便能发现这个黑影的轮廓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它是由两个人组成的。
融不染将他背着的少女，平稳地放在地上，这是两人都能以最短时间且同时来到河边的最优解。
他呼了一口绷紧的气息，随即说道：“我们到了。”
黑暗中，离开了那仿佛可以依偎一辈子的温暖以后，融无华双颊的淡红逐渐敛去，虽然恋恋不舍，但她还是将精力转移到正事上。
这是自她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他们一族所祭拜的神灵，主动呼唤，然后示意她去做些什么。
从一年多前开始，她共经历过十二个庆禊，除了庆禊以外，她还兼任了很多可有可无的职责，力求把一切都做到完美。这些本事要么是父母曾经言传身教，要么，是她在过去从父母的所作所为中摸索出来的。
包括怎么借助神灵的力量这一点。
也就是说，她从来都没有尝试过，去与祂进行沟通。而无论是在融无华祈祷以后，借助祂的力量，还是融无华在庆禊时献上纯粹的精血，祂都从来没有展现过任何“答复”。
最初，她以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所以无法得到神灵的肯定，而随着她对于这个生命的了解越来越深刻以后，她意识到了这位神灵与人类本质上的差别。
祂太过强大了。
这一度让融无华以为，庇护村子且与他们一族有着紧密关系的这位神灵，并不拥有任何的情感，祂只会在自己的眷族有需求的时候做出回应。
但今天，祂却破天荒地下达了指示。
“不，应该说是指引才对……”
融无华心里默念着。
“祂还说了什么吗？”融不染继续问道。
融无华摇头，轻声道：“接下来……只需在这里静心等待即可。”
融不染点了点头，便就地坐下。他将手放在身旁潮湿地面上，体内仅剩的元气在飞速地汇聚着。
不肖多久，一层由数以千计的梭克佩方块组成的薄垫凭空出现，融不染拍了拍这个坚硬的座位，示意融无华也坐下来。
她是知道融不染拥有这种能力的，因为在不久前，融不染便曾亲自告诉她，在他因为意外顺着河流离开安全区以后，是怎样遇上融茉以及重返村子的。
融无华当时听得阵阵心惊，那天她在家里做了一大桌子菜，怎么也想不到融不染又一次离开了安全区，虽然那天他按照约定回来了，但她完全不知道这期间，在融不染身上还发生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事情，不由得后怕不已。
所以今天感受到那不安的气息以后，再加上当时融不染去了河边，她才会越来越担忧，最后违反了融不染的意愿，跑出来找他。
融无华乖巧地坐到那块梭克佩板子上，忽然回忆起了曾经父母对自己说的话，再看着就坐在自己身边，对自己的照顾无微不至的男孩，一时间有些失神。
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多久呢……
“要是有鱼竿就好了。”融不染自言自语着。
他们虽然是渔民，但除了维持生存以外的硬核捕鱼与打水以外，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水上娱乐，像悠哉钓鱼这种事情，那仿佛就是对于神灵的不敬一般。
不过融不染最近却一直有在祀观里，建一个鱼缸养点鱼的想法。
融不染不时开口给融无华讲些，他作为祭司在村子里办公时发生的趣事。
等待的时间也并不算漫长。
听着能让人会心一笑的故事，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的融无华，目光倏地移向江河的上流出声道：
“小染，好像……有人飘过来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噗通一声，身边的少年已然不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