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确实还活着……”
顾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眼手中，仿若参杂无数毒物而混合成的暗红血液。那一滩血液如同沼泽般冒着密密麻麻的小气泡，每个气泡炸裂时，都有仿佛鬼魂般的阴影在窜动。
他翻手一覆，没让融无华看清其中的怪诞。
“不过……也算是将死之人了，”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融无华，“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算我曾经真的是个恶人，在此时此刻，也只是个命不久矣的恶人。所以哪怕只是伪装的，我也希望在这最后的时光里，能让别人看到的是吾之善美，而不是令人憎恨的丑恶……”
“而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孩，我设身处地的代入恶人去思考，恐怕这时候的第一想法，也是上天真的给了我一个机会去赎罪。”
顾来说的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他看融无华的神色逐渐开始松缓了，适时地怅然说道：“即使是这样，未必能见到明天的我，难道还是不能被别人，当成一个好人来对待，以此获得人生最后一点美好的慰藉吗？”
他说完以后，仰起了头，仿佛是男儿有泪不轻弹般，颇有种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壮感。
而他的这个问法也很鸡贼，举个例子来说，这就像“我可以追你吗”的套路，在层层铺垫以后，这可要比“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个好人吗”这种问题精悍的多。
于是，融无华的内心动摇得更多了——
老实说，她本就不是那种会咄咄逼人的性格。不然，她也不会专门考虑“病人”的情况，来准备一份适合吞咽的食物。
只是有些事情，是她自认为必须去做的。
“所谓的人啊，是一种当谎言被戳破时，最先想到的不是坦白，而是用另一个谎言来弥补的生物。”
“不过嘛，当越来越多的谎言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总还是能从中看出几分真实来的。”
“所以如果你想了解一个人的话，有时候试着从谎言下手，能认知到的反而更多。毕竟，这世上很多的真实，都是建立在谎言之上的。”
融无华耳畔仿佛犹有余音缭绕，而说话之人口出此言时，却早在昨天的庆禊之前，因此，她的试探并非是某人的指示，她也深知，那个人肯定不愿意让她这么做。
但那个执着的人，自身肯定也懒得去做这件事情。
少女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脸上逐渐转变成了半信半疑的神情：“你……真的不是坏人？可不是坏人的话，你怎么会顺着河流漂过来？这是不敬，是惩罚……”
顾来看着发丝被微微拂动的融无华，他察觉到了那化在风中的矛盾，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他微眯下了眼，只是顺着话接着往下说道：
“那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可能……也许这不是惩罚，而是拯救呢？”
拯救……
融无华内心一凛，还没来得及在心中细细咀嚼这个词中的意味，就看见顾来继续笑着说道：“其实我是不是坏人并不重要，你其实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昏迷在河里吧？”
融无华不置可否地反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融无华的反应，令顾来微微颔首，但他只能遗憾地说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以后会让你的一生都不安宁，也许有一天，正确的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这件事情，但现在，我不想害你。”
顾来话里话外有种“我不告诉你，是我救了你的命”的味儿，而他说完以后，也是自我感觉良好，仿佛造了八百级浮屠一般。
可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却不合时宜地插了一句：
“不染大人说的一点也没错，人到了三十岁，确实喜欢玩尬的。”
“咳……”
顾来被呛得干咳了两声，瞥了眼不知何时沉默退后到墙边静立，垂首闭目仿佛睡着了般的泛婆婆。
虽然自己确实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哪里像她说的那样“玩尬”了？
他这时不知为何，忽然有一种在长辈面前讲了笑话没人笑，抑或是出了乐子脸上无光之类的尴尬感觉。
然而，即使被冷嘲热讽了一句，他也不敢在这个活着的传说面前有所造次。
察觉到了心里的这种情感后，顾来恍然，明白了这恐怕是位格上的差距，所带来的压制。
他单手微握抵在唇边，悻悻说道：“正如前辈说的那样，我都三十岁了，老大不小的，怎么能让一个无辜之人背上厄运呢……”
“不过……”他尾音拉长，继续道，“虽然不能够说我是怎么落到河里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你想知道的东西。”
“真的？”融无华眼睛一亮，有些欣喜。
这本就是她的目的。
她最开始还以为，这个能被蜚神重视的男人，也会像蜚神一样高不可攀，什么都不愿意过多透露，不会给予任何回应。
所以她才会想着靠“污蔑”对方，从辩解中判真假，理线索，得结论。
融无华还是有些不太敢确定，又呢喃了一遍：
“真的可以吗？”
顾来见自己猜得不错，心情不禁也有些微妙，他点点头道：“当然可以。”
“那……”融无华双手握在一起，原先那种仿佛进攻般的虚假气势完全消失了，盛气凌人的样子本就不适合她。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其实有些话不能说，或是不想说也没关系的，因为我不是很能分清真与假。”
“好的。”顾来浅笑，“我不会让‘不想不能说’的，成为假话。”
融无华松了一口气，随即补了一句道：“那，我用什么来交换呢？”
屋子里那仿佛能够包容一切的风，登时停下了。
顾来愣了片刻以后，目光迅速落在泛婆婆身上，看见这位老人已经睁开了眼，并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于是，顾来的眼中多了一分怜悯之色。
微风重新开始流动，更加温和，更加轻柔。
他摇头：“不需要。”
“命运的安排，岂有代价可言？”
“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过意不去的话，”顾来思索了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有一个朋友……”
“他这个人呢，从生下来以后，就一直活在别人的盛赞与嫉妒之中，人们总是说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的，他无所不能，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但我知道，他有很多缺点，而他本人最难以释怀的，便是——”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顾来叹息了一声，“我那个朋友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未能好好陪伴自己的孩子。”
他举高手与融无华的身高平行比划着，道：“我也挺久没有见到那个孩子了，他是个男孩儿，比你还小两岁，不过应该已经跟你差不多高了。”
融无华眨了眨眼睛，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顾来又掩嘴咳嗽了一声，道：“我那个朋友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他那儿子成为个好男儿时，可以有位可以让他心心挂念的女子，相依作伴陪在他身边，不要像我那位朋友那样终日颠沛流离。”
“这是我那个朋友这辈子对我唯一的请求……”
顾来那始终平静的眼睛深处，在这时仿佛也卷起了狂风，燃起了烈火一样，散发着明亮的光彩。
“如果有一天，你能和我那个朋友的儿子相遇的话，你愿意，让他走进你的生活吗？”
砰！
他话音刚落，另一道沉闷的声音就接着响起。
只听得那张扬打开的屋门外，传来了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
“我不愿意。”
祀观的里里外外的庭院，屋顶，墙檐等处，不知何时挂满了形形色色的鸟儿。
这些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鸟儿，却绝大多数都长着村子居民从来没有见过的样子，这说明它们都来自于遥远的地方，也许是横穿过危险的昼荒来到了这里。
可从没有听说过，羽毛花色各异，个头大小迥然的不同鸟类，会像组成了联合军般聚在一起迁徙的。
它们静静地站在祀观每一个角落，如同站岗的警卫，等待着看见敌人后吹响的第一哨。
霎时，这些鸟儿全部张开了翅膀，腾空……
不，它们全都跳了起来，用那勾爪一样的双足，惊慌失措地蹦到空中。那翅膀，也仿佛忘记了自己还拥有飞行的能力，只像是人受到惊吓会高举双臂，而猫狗受到惊吓会炸毛一般，丝毫没有用来扇动的意思。
顷刻间，无数脱落的羽毛飘然于空中，凌乱的蹁跹着。
当顾来看见从门外的阴影下，缓缓走进屋子的融不染时，他的眸子骤然一缩。
融不染先是瞥了一眼墙壁上散发昏昏火光的两个烛台，又看了一眼床上床边的三个人以后，径直走到了窗边，打开了窗子，让外界苍白但却明亮的光芒倾泻进来。
同时，好几根流光溢彩的羽毛，被轻风翩翩携进了屋子当中。
融不染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一根羽毛，然后回头没多少问意的对顾来说道：“你搞的鬼？”
这不轻不重的声音令顾来回过神来。
融不染感觉到身周，更准确的来说是背后，刮起了更为强烈的气流，将那些还没有落地的羽毛，全部又从窗口送了出去。
“太像了……”
顾来用只有自己和老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他直接将腿从被窝之中伸了出来，从床沿落到了地上，随后款款站起身来。
他控制着清风，将遮挡在眼前的发丝吹了起来，似乎是因为长年受此影响，他棕色的碎发就像平原上的无尽麦草，虽然看上去松软，但就是不会塌下去，而是永远都会蓬勃向上一般。
除此之外，他衣袍上的褶痕也无声展平，效果就像是用熨斗烫过了一样。
顾来让自己看上去更为体面，也更像一个打牌王者以后，竟是向着融不染施施然曲腰行了一礼。
当他再次起身时，脸上如同朝圣般肃然的神色逐渐散开，他站得挺直，像一座巍峨的铁塔般，带给人难以撼动的感觉。
“不好意思……”顾来又露出那让自己显得更有风度的笑容，目光落在融不染手中的羽毛上，为此事表达着歉意道：
“失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