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影子很单薄，飘摇着到了我身边，空中瞬间染满了酒香。
“静儿，你真的不是静儿。”玄烨酩酊大醉，看着我似笑非笑，手上还拿了一卷画。他把画卷舒展开来，这画是前年谢府寻找谢静的时候贴在京城的，画中人是谢静，她的眉梢有颗红痣。“林夕，你是林夕。”
我没答话，静静地看着对方。
玄烨自言自语地说着，坐到了角落的干草上，“太像了，太像了……”
我也坐到了干草上，坐在了这个可怜人的旁边。但是此刻，这个可怜人却睡着了。
我低声说道：“玄烨，净空大师说的没错，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如果有重来，你还是不要遇见我为好，免得自讨苦吃了。”
我听着玄烨浅浅的呼吸声，也不再说话，靠在墙上也闭上了眼睛。
后来我被凉意惊醒的时候偎在玄烨的怀里，这时候他已经醒了。通风窗外散发出刺眼的光，我将脑袋偏到了一边，刚好对着玄烨。
“静儿，我舍不得你。”
静默。
“我第一次看见这画像之时，净空大师也凑巧路过，说‘此乃画中仙也，可兴天下，可亡天下’。见到你后，我不信一女子有兴亡天下之本领。现在证明，那句话真是对的。只可惜，我拿的并不是你的画像。”
我依旧静默。
“我知道你爱的是容若。他身上佩戴的荷包、并蒂莲、茉莉花香......去年四月出巡遭遇埋伏，容若替我挡了一刀，我答应过他将他视为兄弟，此生绝不负他。如今我知道，我负了他，夺走了他心爱之人。静儿，我明白你不是妖，可我若是昭告天下你是仙，众人会信吗？他们只会说我疯了。”
我还是沉默。
玄烨对我的喜欢事出有因，如今终于揭开了谜底。但是，“可兴天下，可亡天下”，我究竟兴了谁的天下，又亡了谁的天下呢？
“静儿，你真的是神仙对吗？”
“世上没有神仙。我欺君罔上，十恶不赦，一切都是我罪有应得。”
这次，玄烨沉默了。我仰头看去，看见了他的眼泪。
历史上的康熙皇帝是贤君，清正廉洁，政绩累累，建功赫赫，不曾想这样一个九五之尊的帝王也会为了自己的宫妃泪流满面。
到此，我也能够料想到我最后的结局了。
玄烨的进退两难和无奈，我完全能感觉到。他虽喜欢我，想护我，可又不得不杀我。众臣的皆反对，他难堵悠悠众口。
曾经的他，流连辗转在京城好不逍遥，谁知转瞬即逝，迎来的却是相别相离。我和他之间还是有很多很多的回忆，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我来说他仅仅是个过客。
我用手轻拭去玄烨的眼泪，“别哭了，为我，不值得。”
玄烨抓住了我的手一吻，答道：“平生只有双行泪，半为江山半美人。”
半为江山半美人，这句话对他来说还真没错。他痛心疾首，为了江山社稷，为了黎民百姓，他不得不杀了我。他喜欢我，但是他更爱他的江山。
自古帝王都如此，江山美人两难全。
……
卫兵进了牢房门，应该是要带我离开了，而我的下场嘛，自然就是斩立决。
即将离开的时候，玄烨突然问我：“静儿，还记得那日在山洞里吗？你打赌赢了，我还欠着你。说吧，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他还是想救我的，但是我再也不想待在宫中了！后宫唯我最得皇上爱意，也只我最不受抬举。我得不到心之所想，他亦得不到心之所愿，我们彼此都再没有什么必要拿自己的真爱耗着。我即使此次所幸脱身免去死罪，诸位大臣肯定要反，说不准还会有暴乱，大清王朝定动荡不安。我不希望天下的安宁竟然被我一“妖女”打破，就算这发生的一切都不为真实，我也不愿现状变得不堪入目。他再想救我又如何？爱莫能助！爱莫能助！
我淡然一笑说道：“此次人间走了一遭，无怨亦无悔，我没有什么想要的，只愿盛世太平。”
我死到临头，别无它求。
“静儿！你对我当真没有动过心吗？”
“我心向山，君心向水。”
“事到如今，你定是恨我的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玄烨涕泗流涟，心情定是复杂不堪。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其实，我从未爱过他，也从未恨过他。
其实他挺可怜的，纵有万里河山却从未得到宠妃的真心。君王在上如何？九五之尊又如何？对于爱情，还不是输给了别人？对于自己的女人，还不是输给了臣民？
我被押着送往刑场，路过街上，众人都向我扔东西。菜叶子打在脸上，鸡蛋碎在头上，脏水泼在身上，还指指点点怒骂道。
有人说：“妖女祸国，死不足惜！给我砸，狠狠地砸！”
“就是她抓走了我的孩子！”一个妇人朝我扔了石头来，不过石头没有砸中我。“打死她，吃人的妖怪！”
“打死她！打死她！”
街上被堵塞了，全场都是“打死她”的声音。我并不想争辩什么，因为争辩是杯水车薪。
我闭目沉思，全将身心放在有容若的回忆里，以此作最后的眷恋。
“姐姐，姐姐！”
熟悉的童声传来，我立即睁开了眼睛，河清海晏正追在囚车旁边喊我。现在群众的怒骂声任然不止，我看着两个孩子，不禁红了眼眶。
我缓了一口气，说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听姐姐的话，快回去！”
“不，我们不走！”两个孩子扶着囚车不肯松开，眼睛都哭得红红的。
“来，将这个拿去，换了银两给娘亲买些吃的。”我将手上的镯子给了他们，后来卫兵凶狠地将他们拖走了。
海晏生气地挣脱开了卫兵，怒道：“你们别打了！别打姐姐！她不是妖怪！世上根本就没有妖怪！”海晏忽然抢过了一个卫兵的刀要看向众人，却被一个声音制止了。
“海晏住手！”说话这人，是江大伯。
后来河清海晏被两个卫兵抓住了，江大伯也被卫兵拦着。
江大伯又开口道：“娘娘入宫为妃，皇上便下旨免了三年苛捐杂税，她何错之有？娘娘喜得龙子，皇上又下旨放了众多轻罪之徒，她何错之有？娘娘晋升成皇贵妃，皇上大赦天下，她何错之有？”
顿时我泪涌如泉，被老伯的善心感动了。随后又来了许多“乞丐”，都是我和容若曾经救助过的那些，他们制止民众向我扔东西，并不顾卫兵阻拦直直地跟着囚车。
江大伯没有停歇，仍一个劲儿地冲周围人喊叫：“重阳的时候，娘娘给大家发银子；腊八的时候，娘娘发粮食赈济灾民；娘娘心系苍生，是上天派来的活菩萨！今日有乱臣贼子觊觎娘娘美貌，竟以夺皇妃为名起兵谋反。而你们非但没有一点感恩，反而是诋毁娘娘清誉并且还为虎作伥，骂她祸国殃民、妖言惑众！试问你们良心何在？你们良心何在！”
我心想“以夺皇妃为名起兵谋反”，到底是谁又被我迷乱了心智？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战乱在即是真的，但那乱臣贼子绝不会是容若。
“父老乡亲们，都醒醒吧，都醒醒吧！”老伯仍在嘶吼着。
有一人朗声道：“她就是妖怪！把小孩子抓走吃掉！现在京城之中，不知有多少人丢了自己的儿女！”
“对！那老头儿肯定被这妖女迷惑了！大家别相信他！”
囚车继续走着，人们继续向我砸东西。可忽然，一阵呼喊声传来了。
小孩子的声音：
“阿玛！”
“额娘！”
“爹爹！”
“娘亲！”
一个小女孩高兴地跑到了她母亲身边，这位母亲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瞬间喜极而泣道：“我的妞儿，是你吗？你，你回来了？”
“娘亲，我和狗栓不小心掉进了河里，是一个仙女姐姐救了我们。她好美好美，真的是仙女。仙女姐姐给我们做了许多好吃的，还叫我们写诗呢！”这个小女孩说着说着看向了囚车，好奇道，“娘亲，那个就是仙女姐姐！狗栓快看，仙女姐姐！”
一群孩子都注意到了我这边，惊喜道：“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这一幕太离奇了，这些孩子之前看见的应该谢静吧。
忽然之间，一处房顶上出现了一袭黑袍，杜元嵩的模样在我脑海一晃而过。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那黑袍，还以为是幻觉。但我睁眼闭眼重复了几次，那黑袍都没有消失。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劫法场，但是那黑袍却飞走了。
顷刻间，天上传来了“皇贵妃万岁”的声音，江大伯带来的那些人附和着，跟着就是齐刷刷的响应。
顷刻间，空中飘下了雪花。
囚车到了断头台，“皇贵妃万岁”的气势依然如排山倒海。
我下了囚车，众人的呼喊声停了下来，全部把目光给了我。
海晏跑过来道：“姐姐，美人如玉，这支白璧无瑕的玉手镯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将镯子还到了我手中，没等我反应，他就向后跑去拉着他的小兄弟河清站在了人群前排。一听他说那话，就把我带到了曾经皇上将它送给我那日，此话也曾出自皇上口中。
断头台前，凄清苍凉，我一步步走上台阶，走向解脱。全场鸦雀无声，行刑者剽悍凶恶神情肃然，我心已死，慢慢地转了身。
前次在明府容若暗中救我，如果当时我选择的是留下，这结局肯定就会千差万别吧？
命运无端地给了我那么多人的爱，终还是要我以死偿还，它要我的命，我就给它。在时光中偷得幸运，遇见了一生挚爱。这爱，是害，也是债。情债未了，今日也该还了。凤凰涅槃，死后重生，死后重生......
“皇贵妃万岁！”天上又传了这声音，我才意识到这是两只聪明在捣鬼。
众人又开始应和了，更有人冲了过来和卫兵打作一团，转眼之际，现场一片混乱。
天空上突然来了许多鸟，它们跟两只聪明长得一样，没多久，空中还飞来了蝴蝶。飞鸟和蝴蝶盘旋在空中，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场下的人又继续欢呼着“皇贵妃万岁”。欢呼声夹杂着鸟鸣，把空中的所以缝隙都填满了。
后来，众人的打斗停了，都不知所措。
监斩大臣正襟危坐，将斩立决的木牌子扔到了地上。
雪花飞飞扬扬，洒满了整个寒空。真是久违的一场雪，一定是特意来送我上路的吧。
“刀下留人！皇上有旨，刀下留人！”马蹄不断，人声响亮，把场下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
故事发生了戏剧性地转变，就跟电视电影里的一样，断头台前时有“刀下留人”的台词。我当真没有想到过，这种情况还会发生在我身上。
哒哒马蹄，众人都让出了路。一个卫兵从马上那人飞快地冲过来正好停下的时候，我就听见利箭出弦的声响，随即台上的刽子手吐血倒地。
刽子手挥刀、刀下留人的圣旨、弦响箭出，几乎是同时开始，也是同时结束。
黑袍遮住了我的视野，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际，我手里的玉镯滚落到了地上，砰的声音就像梦碎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