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庙又将沉寂下去。
其实它本来就是个荒废的古刹。
一夜过后,它被这世上的人们泼上一层红色的颜料。
没人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也没人在乎。
我问金兀宗,现在已经帮你踩完了点子,可以给我一个答案了吧。
金兀宗点头。
我想他应该是点头了。
黑夜里看不太清他的身形。
但是看得见他布灵布灵的大眼睛。
黑暗里传来他的声音。
“二十年前,玉门一战,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道,好像围城,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进不来。
我正说着,听见桌案上一阵骚动,剩下几个破茶杯,都被打翻在地,连案子也被掫翻了,尤世禄趴在案子下,用手摸索着,“我前日明明在这里放了好几个馒头,被哪个龟儿子给我偷去了。”一边摸索一边嚷嚷。
金兀宗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在你父亲左右跟随。
尤世禄笑嘻嘻道,左右跟随是干什么,牵马提鞋倒尿壶吗。
他终于摸出一个脏兮兮的馒头,看也不看,一口咬下去。
金兀宗道,我是粗中有细的人,便是那样伺候人的活计,我也做得。
我道,能不能说点正事。
金兀宗道,那时你父亲已经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客。
我道,他在我眼里是侠客的日子只有一天。
金兀宗道,哪一天。
我淡淡道,他死的那天。
金兀宗道,我一生之中,经历过无数的打杀,却没有一次像在玉门那样触目惊心。
“我呸,差点硌碎了老子的牙。”尤世禄吃了一嘴土,吐了几口唾沫,一怒将馒头扔了,又道,用你放屁,正邪对决,能不触目惊心吗。
金兀宗道,江河改道,溪瀑断流,树木折断,鸟兽惊散,崇山峻岭,被削去一半。
他一边说着,身子居然有些发抖。
我道,你这说的太笼统了,我想知道我父亲具体怎么回事。
“你父亲,”他欲说,又没说,踉跄着站起身,拖着腿缓缓走到院子里。
然后深深的呼吸。
“空气中的味道,和二十年前分毫不差。”
能有什么味道。
我抬眼看向院子里。
断头残肢,淋漓鲜血。
他们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
生龙活虎,活蹦乱跳。
他们也有家庭,有孩子,有朋友,有消遣。
现在那些东西不属于他们了。
我道,咱别煽情了,读者上次都投诉我一回了。
“故事很长,很长”。他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哨子,然后道,我慢慢讲给你听。
哨声落了,从院外奔过来两匹马。
马的肚子滚圆。
我真羡慕马儿,我们在院里拼命,刀光剑影。
它们在院外吃草,一口一口。
世道如今,人不如马。
金兀宗已经上了马,缓缓道,我有点想家了,不如你们一起到我家去吃饭吧。
我不想去。
我也不可能去。
就算我不是大侠,我也是个江湖人士。
江湖人士,要用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去体验爱恨情仇,生死别离。
要穷尽一生,主动或者被动的和命运对抗,然后被命运捉弄。
怎么能在吃饭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
我们一起摇头,连杨慎也在摇头。
但我们的肚子也一起咕咕咕的叫了起来。
好吧,当我刚才的话是放屁。
我骑上马,尤世禄在身后抱着我。
杨慎也骑马,金兀宗在身后抱着他。
彼此感受对方身上的体温。
杨慎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很好。
他说他练过“童子功”,只要不是腰斩活劈的伤,隔一日就能恢复过来。
我们两马四人,不紧不慢的赶路。
这感觉不是很好。
如果这时候有人唱歌,唱的是,让我们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的话。
感觉就更不好了。
现在天要亮了。
阳光普照,万物展示出它该有的形状。
杨柳依依没有叶。
青草凄凄只剩根。
这时候我才发现。
金兀宗已经伤的很厉害。
身上刀枪剑伤,竟然有百处之多,一路过来,流血不止。
到现在已经要流干了。
但他仍然挤出一个微笑,指着远处一片片山,缓缓道,过了平顶山,再走上三里路,就是我家了。
好像转眼就能到家。
可是云山雾绕,遥远路途。
家在眼前,又在天边。
那些伤口都向外翻着,血肉模糊,尤其是他半张脸,几乎都被削去,露出骨头。
天空中飞过来几只白头鹫,裸露着脑袋,勾着嘴巴,看样子饿的不行,都被我们打散了。
我苦笑一声道,金大哥,我没想到你伤成这个样子。
金兀宗道,这有甚么,我出来时,扯了反明的大旗,和我家里那口子说,非要混他个出人头地,金满银满才回来。
我沉默不语。
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甚么好。
他伤势太重,恐怕无力回天。
在马上摇摇欲坠。
我有些自责,但又不知道如何说抱歉。
金兀宗又道,不必过分悲伤。
我道,我只是觉得很凄凉,抑制不住的凄凉。
“太阳最好的时候,就是初升之时,但当你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恐怕已经撑不到骄阳似火,烈日当空了。”他抬手指着太阳,此刻,太阳几乎完全升起,他又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江湖上的事情,我们萍水相逢,但是情投意合,很快做了朋友,本来应该一起闯荡江湖,但我却要永远的留在这里了。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杨慎仍绷着身子。
尤世禄歪头道,我打断一下昂,占用大家十分钟时间,两点,金兀宗还有得救,二,请你不要用情投意合这个词,情你大爷,头你大爷。
金兀宗哈哈大笑。
笑的豪迈。
响彻。
他即将谢幕。
他不是英雄,只是个草莽。
没人给他鼓掌,没人为他送别。
他努力冲我们一抱拳,道,我是个堂堂正正的汉子,朝闻道,夕可死,今生得过,再无遗憾了。
话罢,栽下马去。
几乎没了气息。
我问尤世禄,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办法能救他,我一定要去。
尤世禄翻身下马,点了他云门、天突两穴,转头问我,一定要去?
我道,非去不可。
尤世禄道,我告诉你个地方,你那里去讨药,七日之内若是讨的回来,这姓金的命些许还有得救。
我道,什么地方。
尤世禄道,洛阳白马寺。
我道,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是魔教头子,我有病啊我往那儿跑。
尤世禄道,天下医道,无出其右。
我一咬牙一跺脚,道,好,我去。
尤世禄道,去白马寺,找镜玄禅师,讨一味叫做“毗耶更生散”的药来。
马似脱缰,我一把拽住,道,镜玄。
尤世禄道,是。
我皱眉,又舒展,道,我记下了。
杨慎缓缓开口道,上次白马寺向外舍药,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他太安静了。
吓我一跳。
尤世禄道,是的,还是四大派的掌门,亲自登门拜访,好说歹说,才给了一味药。
我道,这些竟然一齐去讨药,救的是什么人。
尤世禄道,不管是什么人,绝不是金兀宗这样的普通人。
我道,天皇老子又有什么不同,江湖大侠又有什么不同,不都是要吃饭拉屎,不都要生老病死吗。
尤世禄道,你说的没错,就算是天外的神仙,看似无忧无虑,但他们也会烦恼,也会拥有人世间的喜乐悲愁,但是。
我道,但是什么。
杨慎接过话,缓缓道,但是世上的人,并不是人人都懂得这个道理。
尤世禄道,白马寺是天下武学正宗,高手很多,一个打咱们十个没啥问题,你自己去我也不放心,叫。
他伸手一指,你叫什么来着。
“杨慎。”
“对,叫杨总旗陪你一道去,他会童子功,肯定是一副好身板,到时候打不过了,叫他脱了精光,你再趁乱逃跑。他话音落了,背起金兀宗,连马也不骑,头也不回的转头走了,边走边摆手道,告辞,告辞,你们讨了药,到许昌城里来寻我吧。
杨慎默不作声,翻身上马。
我知道,他没有拒绝。
我道,杨总旗,一入江湖,再难回头。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简直羞红了脸。
我一向是最不喜欢这样说教一般的话。
今天这是怎么了。
但我想,杨慎现在站在了他自己命运的道岔。
我只是有些关心他。
可我是否又太自作多情了呢。
一时半月,一张张面孔在我眼前飘过。
这些相逢的人。
是什么呢。
是对手,是朋友,是敌人,还是原本就该是陌生的。
杨慎道,你在想什么。
我道,我觉得有些迷失。
杨慎道,迷失自己吗。
我点头。
杨慎道,一个人若是迷失了自己。
我道,怎样。
杨慎道,那除了他自己之外,谁也不能把他找回来。
他轻轻催促马儿,“出发吧,你去白马寺讨药,我去白马寺出家。”
我道,你也迷失了自己。
杨慎拍马起行,悠悠道,你知道我和你们的区别是什么吗。
我骑马跟着他,问道,是什么。
杨慎道,你们都是豪气的,勇敢的年轻人,像金兀宗,他砍下四鬼里崔明的脑袋时,高声为自己喝彩,我割开崔义的咽喉时,只感觉无聊。
我道,这有什么区别。
杨慎道,区别就在于,当你们迷失的时候,你们总想把自己找回来。
我道,你呢。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
光芒一时万丈。
照的杨慎的飞鱼服闪闪发光。
他在身后看他,他看上去是那么一个精气神满的青年。
但他缓缓道,我已经迷失很久,已经再也不想找到过去的自己了。
我道,我们各有可怜的心事。
杨慎道,既然各有可怜的心事,就不必再替别人感到难过了。
他的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仿佛这么多年里,始终有一些东西在一刻不停的追赶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