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府桂林县,湘桂走廊,树木茂盛,群山环绕,青山平底而起,高的直插入云,矮的平起平坐,漓江水蜿蜒明亮,曲折的穿过县城,可谓山奇水秀,桂林人淳朴好客,又极善饮酒,当地一种“三花酒”,清澈澄壁,口味干冽,入口柔,一线喉,听说万历皇帝每年都要亲登广西府,喝上三盅才肯回京去。
世人都说“桂林山水,天下为甲”,但却不知,桂林武学,也是天下一绝。
桂林人好酒尚武,家家户户,无论男丁女丁,都会练上那么几手把式,尤其有一户人家,姓何,武功更是了不得,在当地颇有盛名,人送绰号“夕阳剑客”。
夕阳剑客已有五十多岁,叫做何求道。
对,何老剑客,他呢,原本是郧阳折剑派弟子,后来辗转流落到江湖里,遇到高人传授,学了一门极其厉害的剑法,叫做“落日飞霞剑”。
和普通意义上的剑法不同,旁人使剑,使手握着,无非在截,削,刺中创造变化。
他使剑常常脱手飞出,片刻又还手,剑到之时,观者如山色激昂,天地为之铺满霞光,爧如烈日到限,摧枯拉巧,矫如神凤骖龙飞,来如江海凝火光。
我用了这么多形容词,你可能看不懂,看不懂没有关系,你就知道何老剑客剑法很牛,非常牛就得了。
由于他的剑法一招鲜吃遍天,游荡到桂林县时,将近四十,人已经不再年轻,心也不想再飘荡,于是就在桂林县一处叫做屏风村的地方开山立市,做了一个“慎独馆”,取君子守德,不行奸恶之事的意思,广收弟子,传授武艺,又过十年,馆子发展壮大,门下已经有几百徒弟,在这几百人中,又有十位得了自己真传的,常年在馆子里侍奉着。
何求道虽然江湖飘零,但毕竟曾是正派弟子,为人非常讲究。
这个讲究体现在哪儿呢,就是他自己对自己比较狠,给自己订了很多类似孔子五常的规矩,相当于今天的社会的社会主义价值观,非但这些,另有四条,不许杀生害命,不许偷盗淫邪,不许肆意妄言,不许恃强凌弱。
他多年来,收授弟子,一定都要遵守这个规矩,如果不能遵守,就边儿玩去,如果已经做了弟子的,犯了其中一条,立刻就要受罚。
苦了老剑客门下这一百弟子,本来是拜师学武艺的,现在倒好,除了学武什么都不能干了。
这班弟子,多是桂林县本地人,土生土长的庄稼人,手艺人,本性不坏,一三四条基本都能遵守,唯独这第二条不许邪淫,非常要命。
怎么要命呢,你想啊,现在二十一世纪了,非洲大陆,赛内加尔,乌干达,索马里这些国家还是一夫多妻制,何况中国古代,明朝万历年的时候,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叫这些血气方刚的弟子们不许邪淫,不许娶小老婆,不许出去嫖娼,你说这些弟子苦不苦,要不要命。
老剑客这一百弟子里,第七十三弟子胥文彬因为在庙会上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碰到一位上香娘子的脚丫子,被老剑客知道了,立刻将他一只膀子卸了下来,第四十一弟子褚建业,村里传闻他和自家的嫂子有染,罪名还没坐实,老剑客立刻逼得他自尽,第十四弟子叶鹏海,在市集上买了几本春宫图来看,被老剑客发现,一只眼睛又被剜了下来。
这样就导致慎独馆一班弟子,不像是江湖人,倒像是在馆子里做和尚。
这一日天方大亮,老剑客还在熟睡之中,他几个排名比较靠前的弟子已经在馆院里练功。
头一个是个年轻人,体态微胖,神色憔悴,手里拿着把铁剑,有气无力的比划着。
他身后另站了一个年轻人,也在练剑,但一招一式,却好像龙飞凤舞,非常有观赏性。
这微胖的年轻人叫做辛不争,是老剑客的第三弟子,生性怠慢,天资又不好,在老剑客门下伺候了很多年,连一招半式也没学来,所谓学好似过蜀道学坏似下滑梯,辛不争武功不济,却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这正是昨晚上和几个村里的小哥们吸了鸦片,早上过来练功,自然无精打采,师弟们都知道他这个毛病,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不争气”。
“辛师兄,我看你好像犯困,不如下去歇着了。”他身后练剑的年轻人收了剑,一拍辛不争肩膀道,一会师父出来,看你这样,又要发怒。
辛不争转头,敷衍笑了一声道,多谢袁师弟提醒,那我便回去歇着。
他刚走几步,把剑放在兵器架子上,这时候老剑客已经睡醒,推门出来,正瞧见辛不争要偷偷翘课,十分生气,快步走过来,照着辛不争屁股上就是一脚,辛不争一个趔趄,被踹趴在地上,吃痛一声,嘴里喊着,师父责罚的是,师父责罚的是。
看来他已经挨过很多回踹,台词已经背的很熟。
剩下几个弟子,看见师父出来了,都打起精神,练的更加卖力,生怕自己屁股蛋子上再挨一脚。
老剑客冷哼一声,不理辛不争,换了副脸色,温和的教导起旁边这位姓袁的弟子,
他一向最喜欢这个弟子。
他十个得意的门生之中,十弟子袁子鹏虽然年纪最小,入门最晚,但却是这些弟子中武功最出众的,不仅武功出众,长的也是一表人才,剑眉薄唇,高大的身子和臂膀,这叫什么,要本事有本事,要模样有模样。
但老剑客最看重的,还是这位袁弟子的品德。
自己立下的门规,自己以身作则起来已经很不容易。
一生未婚,没有子嗣,他已经暗暗把袁子鹏当成了自己的接班人,几乎视如己出。
要说这袁子鹏,的确是值得叫人拍手称赞的。
袁家本来就是江湖出身,家传一门隔空点穴的功夫,非常厉害,袁子鹏带艺投师,人又勤勉,又聪明,又循规蹈矩,平生滴酒不沾,一文不赌,烟花女色更是一点都不稀罕,入门短短一年,剑法上的造诣几乎已经超过了所有的师兄弟。
这样的宝贝弟子,谁能不爱呢。
书说简短,这时辛不争已经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又把剑拿起来操练。
老剑客站在诸位弟子身后看着,只觉得袁子鹏的剑法好像比起前几日更加精进了,时而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时而疾趋疾退,亦刚亦柔,再看另外几个弟子,本来也是有些剑法出众的,但和袁子鹏一比,就好像是繁星比月,小鸡比老鹰了。
众人各自练着,直撑到日渐晌午,老剑客回房歇息,大家才松懈下来。
几个弟子都收拾行囊走出馆子,他们有些家里不在本村,总要先行,才能赶上中午的饭食。
辛不争一向和袁子鹏交好,又是同村,离的也近,最后才走出去。
桂林山水,天下冠首。
屏风村中景致,又在桂林里叫的上是第一。
一面抱巴山,三面环漓水,漓江水流过村里,滋润一代代村民们栽种的树木植被,层峦叠嶂,翠光琳琳。
脚下青石板路,步道拾级而上,屋子建的也是鳞次栉枇,错落有致。
这样的景色,放在今天,评个中国百强风景村不成问题。
他们一路走着,辛不争却精神起来,非常亲近的抱了袁子鹏的膀子,左右探头,又小声道,袁师弟,我听说师父安排你下午到桂林县里采买兵器。
袁子鹏哪里不知道这个一向玩乐的师兄打的什么主意,摆手道,我绝不去替你捎鸦片回来,那是害人的东西,早叫你戒了,你总不听。
辛不争笑嘻嘻道,现如今戒也晚了,我一日不吸,就浑身的不自在,什么事情也无心去做了。
袁子鹏一路摆手,辛不争一路央求。
他们只顾交谈,没留神前路,眼见这小师弟心软,答应给自己捎几块鸦片回来,辛不争嘿嘿一乐,猛一仰头,“砰”一声撞在一块东西上。
这东西撞上去,先硬后软,倒是不痛,定眼一敲,是个人的肚子。
这肚子简直太圆了,简直像十月怀胎的孕妇。
还是双胞胎。
辛不争张嘴便骂。
“是哪个不张眼睛的,敢挡你辛大爷的路。”
袁子鹏是有礼貌的人,一推辛不争,又向来人拱手施礼。
“朋友,我们行的匆忙,并非有意冲撞,抱歉抱歉。”
他一边说话,一边做了个“请”的姿势,连带着斜过身子,让出一条路来。
这危机公关做的,没挑吧。
但来人不知是不领情还是没听到,仍然站着不动,嘴巴里却传出鼾声。
袁子鹏抬眼看,来人是个和尚。
还是个正站着睡觉的和尚。
和尚长的实在丑陋,又矮又丑,戒点香疤看不见,头发倒是长了不少,五官没有一处长在正常的位置,一身白布僧袍已经打了铁,又黑又臭,踏着草鞋,露出泥裹的脚趾,看来好像赶了很远很远的路,闭着眼睛,像个肉球一样定在地上,鼾声此起彼伏,睡的正香。
和尚好像很累,很累很累。
是什么样的疲惫,让人站着也能睡着。
再去看和尚的脸,粗犷,十分粗犷,又骇人,特别骇人。
那眼睛紧紧闭着,好像是要盖住眼神里无穷尽的东西一样。
那是什么东西呢。
是恐惧,是绝望,还是置若罔闻的孤独。
没人知道。
袁子鹏想,一个人若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睡的着,那这人真是非常有福气。
但这份福气,要多少痛苦过后,才能得来呢。
他觉得今天遇到这个和尚,一定不是偶然的事情。
其实是偶然,都是我笔下的人物,是跳不出这份偶然的。
但这正是,万事万物因缘际会,男二男三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