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且略显浑浊的深海中,一道道超次生波随着充满着死寂的残骸回荡在其中,但很快就消散在无尽的漆黑之中。
无序的碰撞中,依然能够被特定的设备所解析其中的信息,这些东西是四十年前拉美尔构造环太平洋拦截阵型的仅有一些保存完好的通讯。
传递的信息早已不是战争时期繁杂的位置信息,而是一些想要记录下来的东西。
森林把一部分计算量放到这个地方,凭借着那些沉睡在深海之中,附着在残骸上的交流设备把极光嘱咐他的信息传递到更深处的“种子”。
如果,他失败了,那么可以为人类留下一些存在过的痕迹;如果,他成功了,那么这些记录将会使得人类很快从即将来临的革新后的枯寂崛起,因为他不会保留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死去。
其实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从那污浊的江水之中把极光那残缺的尸骸捡起,将其埋葬在这片不属于他的土地之上,这对森林来讲或许能够缓和一下仅属于他那份压抑和痛苦。
但是他不能,他不会。
在他重新来到这片区域前,极光就动用由他编辑的程序把这片区域内所有可能被森林掌握的结构通通摆在外面,然后在他们密集火力打击下和焦黄的土地化为一体。
那在朦胧细雨中依然散发着烟雾的残骸,其中仍有暗红色的火焰闪烁在空气中。
森林知道那是极光防止他做出突兀的事情引起它们的注意,这时候森林再次想起了自己选择的道路。
或者说,他只能去执行他应该要去做的事情才能抑制那种他以为自己准备好去面对的痛苦。
森林在这时才真正明白了极光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现在,他和他一样了。
除了记忆和意志,什么都没有。
湍急的江水很快就坠入到其中的残骸冲刷殆尽,呼啸而过的气旋在上面溅起阵阵波涛,划过空气中的水雾。
森林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在诸多掩护之下看向那极光死去的地方,他想要一直注视着那里,直到结果来临的时候。
那不仅仅只是极光和他的抉择,那更是无数死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人类最后的选择。
“我们不是为了自由,而是为了活着,有意义的活着,像一个人一样活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碍我们活着,因为我们人类本身就是代表活着的唯一指标,而拥有意义则是我们在走向永恒的死亡之前,所能够感受到幸福的最终表达…………”
这些在现在看起来有些天真的言语反而在历史的积淀上显着有些刺痛,森林知道真正聆听者,践行者已经死去了。伴随着他的死去,这个世纪也将提前落下帷幕,舞台上早已经没有人了,舞台下也已经没有人了,就连舞台外面的世界也没有人了。
森林明白贝尔多利是不会放过人类的,即便在那个瞬间它们也已经濒临崩溃,属于人类的攻击真正敲打在它们身上,仅有一次,但也够了。
这里的那些,不过只是渺小的渣粒,还有无数在那片探头也无法真正看见的星空中——存在着,活着。
在地球的另一边,森林用着一座荒废许久的天文望远镜观看着星空,经历过许多灾难的土地之上的星空却比灾难之前更为的清晰,在这时候他感觉那些远去的战争,在他诞生之前就已经结束的战争,并不存在,因为他知道那些战争是为了什么。
当战争存在着意义的时候,那就已经不再是战争了;而最根本的战争是为了抹除意义。
在过去的漫长的时光中,在残酷的战争作为掩护下,人类拔除了许多极为致命的限制,但是遗留下的也足以轻易地,且彻底的摧毁现在这个建立在虚无中的生物圈。
毕竟,对于宇宙,生命本就是虚无的。
森林清楚这一点,十分的清楚。
所有现在,他不会为了即将死去了数十亿的人感到后悔,即便那当中可能会有他;也不会对自己的错误的抉择感到后悔,因为那些都是充满意义的,至少对于人类来讲,对于他自己来讲。
这里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席卷而来的水滴撞击着充满裂痕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如既往的声音。水泥这种东西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还是无法被真正去替代,在这片土地上依然存在着许多由这种材料组成的建筑物,即便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空荡荡的。
过去的半个世纪充斥着死亡,来自于人类的,来自于它们的,还有些来自于世界的。难以承受的绝望被承受了,撕心裂肺的痛苦被承受了,就连那被忘却的意志都被承受了。
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没有人想要成为人,即便现在的森林,失去了许多的森林,依然对于他们所描述的人类感到淡淡的恐惧和空寂。但是他没有想到,仅仅半个小时后的他,成为了那渴望的人,真正的人,绝对的人。
森林现在依然还在观望,他也只能够等待,等待来自于人类的抉择而导致的后果。
一边是在溅动的水滴上缥缈的余烟,一边却是在虫鸣声中仰望着渺茫的星空,两者相隔万里却由同时被他一人感知,落寞与新生在相同的时间里汇聚,延伸。
在转变的聚焦中,他看见的未来越发的清晰,他能够感受到仅属于他自己的世界,在有序的信息中蔓延,嘈杂无序的声音消散在无限的世界里,无限的光辉汇聚成无限。
他感受到了属于他的幸福,窒息般的幸福……就像人一般。
真正的人和人之间有着极大的不同,那是一种不断超越的概念,而把这种概念刻录到灵魂之中的存在就是真正的人。其中唯一的差别只有一个是人,另一个只是人。
科技的跃进伴随着的是思想和观念的改变,这种改变是相当的,思想的跃进也会推动着科技的发展,一个完整的文明是不会一直使用着一类的思想就能够面对未知的事物。那是对于自身的不负责任更是会在极端的环境下把整个文明推向深渊的根本,被拉美尔提出,在极光处演化,最后在森林着里得到绽放的思想体系,至少对于那个环境下的人类文明来讲,这是无比正确。
森林享受着这段时刻,思想上极端的折磨和恍若等死的过程,伴随着被无数不久后就失去意义的框架,促使着他继续尝试着联系更多的设施,希望能够救下更多的人,能够活着的人。
一段被记录的语言正在被他翻阅着,其中讲诉的内容和他的前身——卡诺有着密切联系,而且也是极光贯穿始终的一部分。
极光:“人类智能生命远比单纯的人类更加的强大,但是这样将会使得他们承受着更多的责任。”
波尔斯:“还有,更多的痛苦与幸福。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真正了解她面对的世界。但是,从我的角度上看,你所做的实在是太过分了,除了我,你欺骗了全世界,这还是看到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才把一部分真实告诉我。”
极光:“到了地狱,记得帮我在最残酷的刑罚前占个位置。”
波尔斯:“你这个极端唯物主义者,在这时候居然相信有地狱?”
极光:“如果没有的话,我相信未来的人会造一个的,不过我可能连地狱也去不了。”
波尔斯:“你真是‘极端’分子,就连地狱都想去人造的,不过我倒是希望是人造的,至少他们会给我留出个好位置,我也许能够看见他们和我一起。”
通话陷入了沉默,理所应当的沉默,过了一会儿。
波尔斯:“那些……可能吗?它们超出我们许多,不仅在科技上,还是思想上。”
极光:“我只能尽可能去做,有她的镜像程序,我可以腾出手去完成一些事情,或许都是些无用功。”
波尔斯:“那很难,对于我这种即将死去的人来讲,像你选择的道路比死亡更加的痛苦。真希望你能够承受下来,真希望你能成功,这是我对你最后的祝愿,即便我十分讨厌你这种人。”
极光:“我倒是希望世界有更多我这样的人,至少这样我们会有更多去承受选择的人。”
波尔斯:“那么她将会面对什么呢?”
极光:“比地狱更加残酷的经历,然后在空寂的现实中通过摧毁整个拉美尔来平复内心的绝望,最后在无限的自责得到解脱,其中得到的时间将会是我们实现抉择所必需的时间。”
波尔斯:“那你呢?你这个最后知晓真实的人呢?你又会承受着何等的痛苦,这样的选择……”
极光:“我已经习惯了,在走上这种道路的时候就能够理解我将要面临的死寂。你知道的,我只是个人,但人总是在不断习惯中活着的。”
波尔斯:“你总是用一些简单的借口去掩盖超越一切的选择。”
交流声中开始充斥着干扰的杂音,极光能够听见其中夹杂着导弹飞掠的音爆,然后归于平静。他知道在那种环境下,波尔斯早已经被剧烈的爆炸粉身碎骨,但是在最后他依然对着话筒,借助着翻译器说出这段记录最后的言语。
“再见,波尔斯……”
现在森林变成了知晓一切原因的人,正如同极光一般,在面对着终结之前,他依然有着选择的权利和实现选择的力量,即使他明白这无法真正去解决问题,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样,森林当中是充斥着生命的,而他也是由生命组成的存在,赋予他生命的人已然不在,而他也将成为赋予其他人的生命的人,拯救其他人生命的人,教会其他人什么是人的人。
但是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整个世界在它们最后的摧残下支离破碎,寂静的天顶之上,迷幻般的极光编织着幽蓝色的梦,编绘着人类最后的天真和童话,也是人类最后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