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刚过,昨夜下了一整夜的春雪,玉圭山已是皑皑一片雪白。
深山之中,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身穿麻褐布衣,脚踏布履,担着两只空桶,在林间雪地中穿行。
半个时辰后,山林雪地印着两行脚印,少年依旧担着木桶飞奔,只不过桶里已装满清水,可奇就奇在这来回两行脚印深浅近乎相同,仿佛是一具模子印出。
少年面色依旧红润,只是胸膛极有规律地起伏。
一只通体洁白的鹤在山脉中盘旋,发出响彻云霄的清鸣,少年减慢脚步,略微抬头,那只鹤径直飞向他,竟然口吐人言:“小羽,老爷让你速速回家。”
白鹤从长吻中吐出一张金色的符纸,缓缓飘向少年额间,很快便在少年肌肤中隐去。
被仙鹤称作“小羽”的少年身形陡然一滞,扁担两边的水桶都有些不稳,少年定了定神,似是一道褐色的风,很快消失在山林之中,脚印就此断绝。
………………
隐秘的山谷中,穿着青色长衫的瘦削男子走出简陋的茅草屋,望着北方天空一颗泛着紫光的星辰微微出神。
与整个玉圭山的色调不同,草屋所在的山谷全无银装素裹之相,反倒花红柳绿,四处莺歌燕舞,草屋前的一株齐人高的桃树正绽开千万朵淡粉色的花朵,只可惜树干正中有一个焦黑的节瘤,破坏了这生机盎然的景象。
青衫男子手捧书卷走到桃树前,轻轻抚摸树干,似是在缅怀,负后的手中捧着半卷书卷,隐隐露出些文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他望向谷口,少年已归。
这父子俩皆非俗人,青衫男子名叫陆沉,看起来俊逸不凡,年纪轻轻,其实已年过不惑,只因早年寻得仙山洞府,得以面容不老。
少年名叫陆羽,他并不知道自己父亲是个得道真修,也不知道自己每日修习的吐纳之术并不是他自以为的内功心法,更不知道自己体内循环周身穴窍的暖流并不是世俗可见的真气……
陆沉静等着儿子向水缸中倒水,待一切事毕,微笑看着儿子:我刚刚掐算了一下,今日宜出山。
陆羽总觉得父亲的掐算有些不靠谱,上次掐算说今日宜采药,把他撵了出去,结果路遇猛虎;后来又掐算说宜炼丹,结果差点烧了这座可怜的茅屋。
少年毕竟久居山中,未染红尘,心中疑惑,不自觉显露在脸上。
陆沉却只是轻笑,并不解释,他这“傻”儿子很少与外人接触,偶尔趁着他出门偷偷翻动他的书架,读了些世俗杂记,一直父亲是个半吊子“半仙”,觉得金符仙鹤种种神异只是江湖术士的寻常手段。
因此,这少年一直处在灯下黑之中,不识父亲真人真相。
陆羽也懒得管父亲的掐算是否靠谱,他早就对那人间江湖充满了向往,飞快跑进屋收拾行李去了。
趁着儿子进屋收拾行李,陆沉这才手掐法诀,自眉心祭出一座玉塔,缓缓升空隐去,散发一缕缕金光顺着地脉笼罩住这座山谷。
山外官道扬起尘土,一队纪律森严的队伍正朝着玉圭山方向行来,士卒都穿着精铁铠甲,在初升太阳映照下闪着灼目的光辉。
队伍中尽是骑兵,只有队伍正中有一辆四马齐驾的马车,车窗帘子拨开,露出老者苍老的侧脸,高冠老人神色黯然,喃喃:“大厦将倾,不知能否请他出山,如若不成,我大夏危矣。”
马车一侧穿着明光铠的将军默默听着老人几乎微不可闻的呓语,面露愠色:“太师大人,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我大夏这几十年又厉兵秣马,岂会轻易败给那北方蛮国!依我看,定是那鬼祟国师欺上瞒下,从中作梗,否则怎会让我二人屈尊来请一介布衣!”
原来这支军队正是奉圣命来玉圭山迎接国师口中“仙人”的,寻常人哪里知道,这看似国富兵强的大夏早已风雨飘摇,看似春秋鼎盛的大夏皇帝其实已然是风中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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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父子二人背着行囊前行,陆羽问道:“爹,我们这是要去哪?”
“去京城。”
“京城真有书中说的那么繁华?”
“嗯。”
“比定远镇还繁华吗?”
“嗯”
“那爹你去招摇撞骗不会被揭穿吧!”
“不会。”
“爹你是去给我找后娘的吧,书上说叫续弦……”
“闭嘴。”
陆羽乖乖闭嘴,只是依旧兴奋难耐,一会摸摸腰间的葫芦,一会挥舞背后的桃木剑。
陆沉只是微笑着看着,心里默默估算着那队使者的位置,心知这群远客已然到达谷外。
山谷外,一排弓弩手正拉弓搭箭,朝着那层无形障碍射去,箭雨飞至,一接触那屏障,就全都化作芥粉。
太师一行人此刻才知晓他们可能已经与“仙人”错过,那个心有不忿的将军头上顶着一个硕大的包,摸着山谷外那层无形壁障,大骂不已。
破庙中的陆羽则全然不知道,有一支训练有素的精锐刚刚到达山谷,这会,他正望着渐渐落下的夕阳。
夜幕降临,破旧的庙中山神像原本宝相庄严,却被身上的蛛网破坏了这肃穆的氛围。
火光映照着陆羽白皙的脸庞,他专心致志地翻烤着一只不幸的野兔,金黄的油脂在高温下发出滋滋的响声。
陆沉则盘坐对面,静心打坐,只是鼻孔偶尔轻动。
庙外隐隐传来脚步与话语交杂的声音,不多时,三男一女四个江湖侠客打扮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为首一个长髯刀客瓮声瓮气地问道:两位能否行个方便,让我四人借住一晚?
陆羽看看静坐的父亲,开口说道:“这山神庙又不是我家修建的,诸位请自便。”
刀客哈哈大笑,率先上前,拍拍陆沉的肩膀,他看着陆沉吃痛的模样,觉得颇为好笑。
刀客身后三人却始终谨慎,其中一人甚至已经摸着手心的毒镖时刻准备发难。
直到走近看清陆沉父子确实不似武人,这才慢慢上前。
四人安顿一会,在陆羽父子一丈距离生了堆火坐下,庙中飘散着烤兔肉的香味。陆沉却悄悄用真气传音提醒陆羽小心。
陆羽暗自观察:四人围坐,刀客自顾自喝着酒壶里稀释的寡淡酒水,儒生打扮的男子从书箱中翻出一本圣贤书,头戴斗笠的疤脸汉子一手拄剑,靠着小憩,身着黑衣的女子嗅着烤兔肉的香味,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陆羽有些不明白,这四人只是“寻常”江湖人罢了,按照那本江湖杂记里的说法,这几人中气血最盛的儒生也未达宗师境界,暗忖为何父亲让他小心。
夜渐渐深了,黑衣女子还是克制住了馋欲,强忍饥饿闭眼休息。
今夜的月儿似乎格外圆。
子时了,陆羽本想摆出道家五心向天的姿势入定,但是察觉一旁刀客如雷的鼾声和书生警惕的眼神,只能就着干草躺下,默默吐纳。
庙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对话声,似乎是几个女子,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四人中书生一直在守夜,未曾睡着,其余三人听见响动陡然惊醒。
陆羽正恼怒自己吐纳被打断,陆沉却依旧酣睡。
庙外的“女子们”万万没想到,也想不到,会在荒郊野外一个破庙中碰到那个大夏王朝山中修士公认的“山中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