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物是人非
“起势——金刚捣锥……”
演武场中，苏叶正缓慢地走着新学乍练的水意拳，郑远则在旁站立，不时用手中戒尺帮他校正一下姿势。
一招一式，苏叶虽然走得很慢，却也有板有眼，松软的全身看似浑不着力，可等到走完了一趟架子，他全身已然蒸腾起微微汗气了。
“还不错！多少有几分模样了。”郑远微微点了点头。苏叶悟性既高，这几天学拳又异常勤勉，才四五天工夫水意拳便已得了若干精窍，进境已算相当迅速了。
苏叶缓缓收势，脸上不见喜意，却露出思索之色，想了想便向郑远问道：“师父，弟子还有一事不明，还请指点：为何这套水意拳法打得如此缓慢绵软，与人对敌时怎么克敌制胜呢？上次我与翔羽师兄演练时，他的拳脚可是十分迅捷，而且拳头上还有银光闪烁，明显灌注了内力，可是师父你为什么不曾教我在拳脚上灌注内力的法门呢？”
郑远挑了挑眉毛道：“这便是练法与打法的区别。你现在首重夯实基础，自然要先从慢中、从柔、从虚不着力中下功夫，所谓‘柔久而可致刚、厚积方能薄发’，等到功力打熬到一定程度，自有猛虎出匣的一天，还怕不够迅疾凌厉？还怕喷吐不出内劲？至于灌注的法门，心意所至，内力自生，等你火候到了，自然便会了！”
“原来是这样！”苏叶沉思片刻，展颜笑道，“就好比我现在是在储水，等到水位越积越高，开闸放水时，水流才会更加迅猛强劲，对吗？”
“大致是这个意思，”郑远微露诧异，满意地点了点头，“不过水流是外物，用一点便少一点。练出的内力却是你自己的，倾泻出去还能积返重生，没事多用一用，反会越用越多！”
“我明白了，师父！”苏叶振奋地点了点头，不待郑远交代便自顾又开始演练起来，不一会儿便汗透重重衣衫。
郑远一旁瞧着，心中更增欣慰：果然是骏马不费缰绳，响锣不用重捶。这苏叶比我想象中可要勤勉得多，根本就不用我催促。嘿！小骆说得确实没错，这等好徒儿要是白白拱手送出，我回头非悔得想要撞墙不可！”
这样想着，他忽地想起一事，喊住了苏叶问道：“小叶，你可识文断字？”
苏叶一愣，猛然想起了当日穆老伯曾反复叮嘱，切不可告诉别人自己识字的事宜，只是他也不想欺瞒师父，此时不由微微踌躇，片晌后才说道：“我……识得一些！”
郑远手抚胡须，沉吟片刻道：“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这样吧，每天用过晚饭后，我教你一个时辰识文断字，一来可以明心净志、祛除杂念，二来呢，可以增广见闻，于你大有好处！”
“好的，师父。”苏叶刚刚应答，却有一人嚷了起来，“师父，你怎么光教他一人识字，不教我们也一起学？哪有这般道理？”
苏叶回头一看，却是六师兄段家强很有些不爽地说起来。
也难怪他心气不平，本来他能被师父看中、收入门墙，除了因为有个在郡城当官的老爹，本身资质也算不错，甚至自比门中同辈，除了入门较早、年长自己许多的田师兄能稳压自己一头，其他人他都不放在眼里，一直都以年轻一辈弟子翘楚自居。只是如今突然多了一个苏叶，破格被收为关门弟子不说，操练的时候师父一双眼睛还尽都盯在他身上，让段家强都是暗中生出许多不平，此时见到师父还要给他开小灶，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出声叫屈起来！
“乖乖！段师兄你喜欢识字？这可比练武难熬多了！每次我躲都还来不及，你竟想自讨苦吃？”郑盈盈讶异地望向他，稀罕的表情却只招来了段家强一对白眼，一旁的方文矩却面露欣慰，大有知己之意，只是眼睛明显有些近视，看向这边的眼神略显迷离：“段师兄你想学文？太好了！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敢情好，我教你行不行？”
“还须你这书呆子教，你算哪根葱？”段家强脸色紧绷，转向师父看去，可是郑远一席话却似当头一盆凉水浇来：
“你老头子难道没给你请教书先生？真是！在私塾不用功跑我这武馆用起功来了！一个两个都要我教，我哪有这工夫？家强你若是真想学，便让文矩教你罢，书房里的藏书你也尽可去借阅！就这样，今天的晨练就散了吧！”说罢，他隐有不耐地背转身去，很快便走远了。
“嘻嘻！可算练完了！”爹爹一走，盈盈立刻像只小麻雀一样跳了两圈，接着笑吟吟看了一圈，“在院子里太无聊了，谁陪本姑娘一起去逛街？”
段家强怒气未消，冷哼一声道：“你不是有翔羽师弟么？咦？他人呢？这几天好像见得少了。”
“嘻嘻，翔羽师弟最近不知犯了什么魔怔，不喜欢陪本姑娘逛街，倒是更喜欢练武了！总看他在那锤炼拳脚，和小叶师弟都有得一拼了！”
“哼！光勤奋也没用，门里比我刻苦的人多了，也没见哪个是我对手！天资有限，再练也是没用！”段家强忍不住冷瞥了苏叶一眼，话里有话地说道，可苏叶却只是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转过头去，自顾自练起架子来。段家强颇感没趣，冷哼一声，快步便走远了。
师兄弟们转眼间都散了，唯独方文矩还留在苏叶身边，苏叶略感诧异，因为这位师兄平日里也并不十分勤勉，倒是酷爱读书，每天在书房消磨的时间甚至远远要超过练武。这时他踌躇了一下，便对苏叶说道：“小师弟，你可别往心里去，段师弟也没什么恶意，只是一时之间有些微妙变化，让他心中难免落差罢了！”
苏叶点了点头，淡然笑道：“多谢方师兄提醒，我也并没多想。几句责罚而已，不疼也不痒，没什么打紧，倒是谢谢方师兄这份情了。”
听他言辞恳切、语言温润，方文矩略感意外，不由好感大增，由衷赞道：“平不平以致乎平，师弟的心性当真不俗，难怪师父对你青眼有加。”
“哪里哪里，师兄过誉了。”苏叶连忙摆手笑道。说笑间，两人便闲聊起来，却不想越聊越投机！虽然方文矩动辄便要“之乎者也”一番，让苏叶微微有些不习惯，但也明显感觉到方师兄的满腹经纶。而方文矩则感觉苏叶不止谈吐得宜，而且视野开阔、天马行空，屡有惊人妙思，也很有点“读书人”的味道，浑不似平时接触的那帮“粗人”，是以更加心花怒发，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竟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意味！
苏叶前世也算是个热爱文学的文艺青年，此时也大感投机，忍不住大赞道：“方师兄你真是入错了行，你这等学识，若是要去考秀才，那恐怕是探囊取物一般！”
“秀才？哎！哪有这个命呦！”方文矩原本盎然的情致戛然而止，张了张嘴，接着摇头叹气道，“我爹那会儿还好，好歹还有科举考试，举贤录用，倒也确实中了个举人——不过现在嘛，朝廷重武轻文也就罢了，武夫还可不问贵贱，考取武举人、武状元；不过文才么，则必须有达官显贵举荐。不然，任你是经天纬地之才，也连考试的资格都没有！再者说了，要不是我老头子有个举人的身份，我连识文断字的资格都没有！而等到我孩子那一茬，则铁定要大字不识一个了！哎！不说了！”
“这是什么鬼律法？”苏叶既感荒诞无比，又暗生愤懑，忍不住心有戚戚然，连连开解起方师兄来。好在方文矩很快也振作了精神，转而言道：“想不到竟与小师弟这般投缘，若蒙不弃，晚上便跟我住在一起吧！我睡在书房旁的小隔间里，一直都是一个人，房间本就冷清，你且住将进去，咱们夜里也能畅所欲言，岂不快哉！”
“啊？方师兄你一个人住隔间？”苏叶微微一愣，他除了刚来水意门的第一天住的是客厢，其后一直都住的所有师兄弟在一起的大通铺，不过印象中在通铺里确实似没见过方师兄的身影。
正自疑惑间，便听方师兄憨憨一笑道：“这处宅子便是我的祖产，是我老爹留给我的，要不我哪能独睡一间屋？现在世道变了，基本没人念书，书房的这间屋倒也落得个清静，平日里鲜有人来，怎么样？你若点头，回头我便禀告师父一声。”
苏叶不由有些心动，独间屋宽敞些倒是其次，关键是他每晚都要入静打坐，以前和骆大当家在山林间倒还不觉得，这几日住在大通铺里，每夜都会被师兄弟们起夜的动静扰动几次，着实有些不舒坦。若是只和方师兄一间，这个问题也便迎刃而解了。
“这样会不会有些不妥？本就有些师兄看我不惯，这样会不会落人口舌？”他尚自迟疑，方文矩已笑道：“怕什么？要是想住，早就有人住了！他们可没人受得了我这呆气，从来没人愿跟我住在这里呢。再者说了，师父既然想让你识文断字，这间屋子毗邻书房，没有再适合你发奋用功的啦！你且放心，一会儿我便给师父说！”
……
用过晚饭后，苏叶便来到师父的书房，只见里面灯光澄亮，但是门扉紧闭，寂静无声。苏叶不知师父是否已在里面，正在门外迟疑，便听见郑远已淡淡道：“小叶，进来吧！”
苏叶微微一愕，推门而入，便见师父端坐在书桌前，双目紧闭似在养神，但右手食指却在面前的空气中缓缓比划。
他的动作虽然轻缓，却十分稳健，毫无虚不着力的轻飘感。手指时而横平竖直、抑扬顿挫，时而又如画圆、流波柔转。苏叶屏息凝视，先是有些茫然，随后似有沉思，再过一会儿又恍有所悟，精神陡振间，双目如磁石般随着那根手指起伏流转！
房中一时陷入沉寂，偌大的房间中仿佛只剩下这一根手指！不知过了多久，苏叶才忽地回过神来，只见郑远已收回手指，正微微含笑向自己望来：“嘿，看得这么专心啊！那你且说说，看出了什么东西？”
苏叶沉吟了一下道：“我好像看到师父您在用手指演练枪法，感觉十分地匀称和连贯，唔，好像有种浩浩荡荡、余韵不绝的味道。”
郑远点了点头：“难得，难得，没想你能看出这么多！不错，我确实是在演练技法，里面不仅有枪法，还有些剑法，以后也会慢慢教你——不过技法是外相，内里的东西却是我的‘叠浪劲’了。”
“叠浪劲？”苏叶微微一愣，随即便想到那种浩浩荡荡、余韵不绝的感觉确实和堆叠在一起的浪花有些相似之处，不由若有所思。
“便是这样，你且看！”说不如做，郑远一掌轻拍，落在桌上的一叠纸上。便见最上面的三张纸，竟“唰唰”飞起，排着队稳稳地投入苏叶手中！
“这！！”苏叶端详着手中白纸，只见上面光洁平整，毫无褶皱，心中不由涌起惊涛骇浪：这一手举重若轻，端地厉害！看似与自己的连珠箭有些类似，其实之间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难怪师父能闯下“三叠浪”的名号！这等功力，委实相当惊人了！苏叶正心中暗惊，却见郑远又问道：
“那你再说说，我在屋里这般静练，和在外面真刀真枪地练有什么不同？”
“不同？”苏叶一时愣住，想了半天也茫无头绪，说不出所以然来，便听郑远肃声道：“动以修身，静以养心。武练可以打熬体魄、增强筋骨，而文练却能镇气凝神、增强意志。这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每日演练一番，日久天长，自有玄妙。举凡文武之道，练到深处，精髓都不离‘心意’二字，这却是万万不可轻忽的。我教你识文断字，也是这个用意——来吧，闲话少叙，咱们这便开始！”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说得便是人之初生，混沌懵懂，大略类同，而后际遇截然，心性从此殊异，譬如练武之人，有的人勤勉，有的人懈怠；有的人呆滞而缺乏机变，也有人跳脱而失了恒心；许多人天性纯良，适宜正道武学，但也有少数人性情残虐，他们修炼邪道功法反而事半功倍……”
郑远抽出一本《三字经》，便从头开始教授起来，这本书与苏叶前世的《三字经》相差仿佛，但郑远或许是学武出身，又或者是想将苏叶培养成武学材料，许多道理他都喜欢用武理剖析，让苏叶每有眼前一亮的新奇感觉！
这般虚心聆听，不觉时光已匆匆流逝，等到郑远宣布下课，苏叶才回过神来，望向窗外，却见窗外繁星点点，夜色竟已深沉了。
苏叶转过身去，就要推门而出，但身形却戛然而止，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怎么了，小叶？”郑远略感诧异，便看见苏叶缓缓伸手，指向屋子对面：“那……那是？”
他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向，却只是屋对面的一盆盆景，郑远不禁微感疑惑，罕纳道：“那不过是株花草罢了，你怎么……？”
只是苏叶却仿佛痴了一般，一步一挪来到这株盆景前，肩膀微微耸动，竟是情难自禁。
“你怎么了？”郑远眉头微皱，语气中已有一丝不悦。然而苏叶却恍若未闻，反而涩声问道：“师父，这、这株盆景在哪儿有卖？徒儿……徒儿也想买一盆。”
“什么？”郑远以为自己听错，怔了怔才挥了挥手，浑不在意道，“这玩意儿值不了几个钱，你若想要，拿去就是！”
“那……谢过师父了！”
杂乱的脚步声快速远去，郑远望着那道跌跌撞撞的背影，好半天才低声嘀咕了一句：“这小子，吃错药了么？”
……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书房的一隅，方文矩几乎把脑袋都贴在书卷上，正在如饥似渴地看着，似有吱呀声在耳畔响起，他却充耳不闻闻，每日徜徉在文山书海中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不知过了多久，他实在倦极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将手中的书卷放回书架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往里屋走去，准备草草洗洗赶紧睡下，以应付明早的晨练。
刚刚转过隔门，他却蓦地惊叫一声，手中一抖，油灯都险些脱手！
却见床上正坐着一道黑影，仿佛石塑般一动不动，在深夜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总算他及时想起了苏叶刚搬过来，这才压抑下砰砰的心跳，将油灯缓缓照近，待看清果然是苏叶，这才长吁一口气，狠狠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你这是在干啥？怎么还不睡下？咦？你怀里抱的是什么？”他心有余悸地说道，这时他才看到苏叶眼中似有晶莹闪动，怀中好像还抱着一盆盆景。虽只盈盈尺余，但笔挺耸立的身形还是隐现峥嵘，自有一股勃勃向上的英姿！
“这是……天穹木？”方文矩博闻强识，对花卉盆景也颇有研究，稍一打量便脱口叫出了这种常见的盆景名。
“是的，天穹木……”苏叶摩挲着盆沿，嘴巴张了张，却终究化为一声长叹，再无言语——
正是：
当年只道寻常见，
而今风霜满苍原。
借问一声安好否，
青枝凝泪空寂然。（注1）
注1：诗名《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