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9年12月31日23点59分，二十一世纪即将落幕，全球第三度千禧年庆典即将开始，窗外俯瞰可见烟花不绝，盛世绚丽璀璨。
房间里昏暗一片，唯有各种仪器闪烁，清晰的呼哧声在隔音完美的老年公寓中显得格外沉重。
老人的头发雪白且稀疏，皮肤松弛且布满老年斑。他戴着呼吸器，眯着浑浊的双眼，大限将至。
机器警报开始响起，惊动了值班护工，医生们连忙带着家伙什闯入。
“快，呼吸道有异响，排痰。”
老人并没有关注这些乱糟糟的又尽然有序的人群。
他知道自己要面临什么，很坦然。他没有什么放不下，或者说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寂寞的回忆。
终于要死了啊……
他想着，或许是个解脱。
“心肺复苏……不行，患者生命体征还在下降。”
耳边渐渐听不到医生们冰冷的声音，眼前也看不到刺眼的灯光。
“心跳停止了，瞳孔在扩散，用起搏器……”
或许死亡都这样，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回忆，清晰又破碎，就像天空纷纷扬扬散落的雪。
1999年5月23日2:23分，一声啼哭，他出生在一个叫安平的小县城医院。母亲取名章宇，包纳寰宇的意思，口气不小。
父亲张银海是个痴情种，母亲怀孕期间希冀住上别墅，于是家里那个父母亲自操刀设计、大且阴森冷清的类巴洛克式风格的别墅诞生了。
当然，也几乎掏空了这个不富裕的家，爷爷一度气的吐血。
两年后爷爷病逝，章宇三岁。
一年后母亲病逝，章宇四岁。
母亲病逝后父亲也变了，惹下一屁股风流债，家里更加捉襟见肘。
当然，这都是别人告诉他的，只是字面上的记忆，章宇并没有多深的感受。
他记忆里最深的依旧是那个古堡一样的别墅，以及喜欢对自己咆哮的老太太。别墅很幽深，一如它化作的回忆。小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童年时的动画里的灰太狼一样，所以他总是很同情那只狼。但也羡慕这家伙的热闹，毕竟他从小就是个习惯孤寂的无聊家伙。
自然现在更觉得腐朽，就像根基蛀坏的枯木。
原本老年痴呆几乎损失了大多数记忆，如今快死了反而一一记起，更加清晰。这三十年就好像重温了一遍过往。他从那个小村庄长大走向城市，上学，初恋，有了梦想……但他发现这些自己剩下的只有一个个名词和一堆破碎无用的琐碎回忆，记忆最深的居然还是一个个漂亮妹子的名字。
现在恐怕也是死的差不多了。
确实有些遗憾。
他从小就喜欢看书，初中后沉迷写书，但资质也不怎样。
可他就是喜欢。
他有初恋，一般来讲男人的初恋都是印象比较深的。可他只有一个“初中初恋女生很漂亮”的印象，然后没了。
他觉得女人太影响他沉迷写作，所以……
现在怎么感觉这么亏呢？
“……快！病人有反应了，再加把劲……”
因为传统文学资质实在不咋地，章宇一头扎进网络文学中，勉强能混个温饱。这件事家人们反对声比较大，章宇毅然决然离家而去，改名换姓。
然后，直到三十多岁才磨出头，成了个老宅男。随后一直一个人生活，寂寞独饮，追着自己的文学梦。哪怕成名了，他也很少出现在公众视线中，一直到老年。
这个家伙好像一个修士，孤独的走着自己的道，享受着孤独。
接着，大约70岁患上了老年痴呆，记忆逐渐剥离。也就是说，他几乎有三十年浑浑噩噩的时期，记忆几乎丧失殆尽。
“所为何来……”他带着沙哑的声音，气若游丝道。
不问别人，只问自己……
终于浩大的世纪钟声响起，火树银花在城市的半空沸腾。从窗外看去，似乎是光海在波澜起伏。
而房间里，心电图化为平直，这个改名为张渔的男人大脑彻底死亡，病房里的医生遗憾的摇了摇头，让人推走。少有人记得这个曾经也算翻起几分波澜的作家……
“本来该是这样的。”章宇带着茫然无措看着病床上的女人低声自言自语道。
他捏了捏自己的小脸，滑嫩紧致，还带着点婴儿肥。
那边病床上，一个清瘦的女人苍白着脸躺在上面，长发梳拢垂在左侧胸前。章宇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好陌生，但哪怕这样的病态，也依旧看得出曾是个美人。
还有这发自灵魂的亲切……
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的，拉着女人枯瘦的小手，带着黑眼圈的眼睛通红。
还有其他亲戚小声的说着话。
“我今年四岁，名叫章宇，四年来不曾说过一句话，痴痴呆呆好像一个空壳……但我又叫张渔，曾经是个网络作家，死在下个千禧年……张渔就是章宇，章宇就叫张渔……所以，这是什么道理？让我死一次来看老娘死？他妈的……他妈的……”章宇低着头低低呢喃着这个身体不多的记忆，这个老头子出了名的好脾气，很少爆粗口，这次却彻底爆发出来，“到底是哪个王八蛋这么恶趣味！”
“小宇！”大人们被章宇的突然出声吓到了，关切的关切，询问的询问，“怎么了！怎么了！”
“呃啊——！”章宇捂着脑袋放肆宣泄，尖利的童声撞击在寂静的医院里。
几乎所有人都不知所措，这个孩子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任由摆布，就像个木偶一样，四岁了别连话都没说过一句，甚至都没发出过声音。今天……一时间，大家都愣住了。
章宇重新变回呆呆的模样，他无法理解，感觉人生就像被人肆意安排操控的一场游戏。
明明死掉了，突然间就回到了四岁时，这是如此荒诞不经。
他曾是一名网络作家，写惯了各种开挂各种穿，直到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有种三观崩溃感。
他是真的想死，人生一遍不够吗？
“妈！小宇他……”这一屋子的女人慌乱至极，也不知该喜该忧。
章宇没有理他们，独自望向虚空，双眼没有焦点。难道说，真的有一个键盘安排好了一切？
明明是个百岁老人，视角却是一个孩子，这满满的违和感。以至于这个真的不能再真的世界他却无法融入进去，就好像看一场回放电影。他无法把这些大人当成自己真正的亲人，实在是……
或许是《楚门的世界》？他想到了那个时代辉煌的AI和虚拟世界技术。
可也没到这个地步。
再说了，谁会对他这将死的糟老头子做什么？就算是实验也会事先说好的，没人会反对，这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他真实的感受着这世界的一切，毫无破绽。
“……那就是仙神了，这是死出一个造化来？”章宇自嘲。
一群女人还在面面相觑，她们本能感觉眼前的小孩变得不一样了，就好像画龙点睛，有了灵魂。
说来也好笑，章家不是什么大家族，家族史却有些奇异。家中男丁单传四五代了直到现代，多出来的总会夭折，这些唯一的儿子也总与老子过不去。家里三个姑姑外嫁也统统生的是女儿，也不知祖宗做了什么孽。
也因此，家中唯一一个男丁的章宇总是受到格外的宠溺，哪怕是姑姑表姐们也对他很好，这是上辈子就证明过的事。所以哪怕他是个傻子，在这个生育严格限制的时代，也是条根。
只是，上辈子的章宇即便事业有些成就了也不肯成家，成为独身主义者。甚至为了逃避家庭的束缚，宁愿隐姓埋名，让这些注重血脉传承的老一辈长辈含恨而终，不知流了多少清泪。
老祖宗们也绝对想不到，章家历代在百年乱世中艰难持家，香火绵延，居然会在盛世中做了个了断。也不知是不是老祖宗们在天有灵，所以给这毫无担当的后辈老混球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
虽然是小孩身体，且很不适应这么多人围观，章宇还是有几分百岁老人的成熟和稳重的。
发泄是发泄过了，接下来要面对现实。看看这个记忆里的世界，究竟是搞得什么鬼。
最重要的是，看看这个没什么印象的亲娘。
他挣开这些尚年轻的奶奶、姑姑还有表姐们，走到床边。
床上这个女人很虚弱，章宇看得出来她快要死了。跟自己快死的时候差不了多少，当然他死的很老很丑就是了。
女人的目光看着自己，很温柔。他比较了一下，觉得女人遗传给自己的基因很强大。这样的女人，足以让那旁边的那人为她倾尽一切的疯魔。
可惜五年不到，一连串的喜辈打击已经将这个家族传承底蕴耗尽。她救不了了，他醒了过来也只是见证这刹那芳华的凋谢，这个远比他年轻的女人最后定格在了这个最美的年纪。
不知为何，章宇鼻子莫名有些发酸。从上辈子到这，这是唯一一个看自己那么温柔的女人。他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死寂，可惜如此的沧桑情绪是没法从这具小孩子的身体上表达出来的。
他是死过一次的，他以为他已经看淡生死了。没想到，照样会疼。
这该死的人生。
“你就是我妈？”章宇脸上做不出表情。
老年痴呆后，他曾独自一人回味了三十年的人生，唯一懂的就是男人的泪水要放在肚子里。
女人微微点头，一行清泪流下，却是已经病的无法说话了。她却是笑着的，章宇无法理解的笑。
其他女人也喜极而泣，或是惊呼着：“小宇说话了，我们家小宇……呜呜呜，天不绝我章家……”
“那就是叫陈珂了，这名字不好。”章宇望着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见傍边的男人就像菜刀尾巴的猫一样突然一把捏住章宇的脖领，气势汹汹的大声质问道：“你怎么说话的！”
章宇看着他的大手颤抖，很熟悉这无用的发泄。
“银海！你干什么？”
“银海！你昏了头了？他是你儿子！”
“……”
这些女人赶忙过来拉开他，夺走章宇，反而各种喜极而泣。
章宇的眼神冰冷而酷烈，声音冷漠：“你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朝我吼什么吼？”
这句话一出打断了病房里的喧闹，所有人都有些惊疑，这个孩子简直……尽管是童声，可这违和的老气横秋的感觉太奇怪了。
章银海捏着拳头，锤在钢架上，他对章宇并没有多少关心。就好像这个儿子真的是充话费送的一样。
章宇记得听别人说章银海以前是村子里个子力气最大的，小时候就喜欢好勇斗狠，与他小时候那是截然相反。
但这救不回陈珂，这个时代医疗太落后了，而且还是小县城的医院。
其实章宇也救不回，他骂的也是自己。他自己甚至连保护一个女人都不敢，求得是什么梦想呢？不过是一世孤寂罢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懦夫。
或许这就是大部分男人的宿命，难怪以后结婚率生育率会不断降低，离婚率反倒不断抬高。
“放我下来。”大概是章宇露出的与四岁小孩子不符的沉稳和逻辑理智让人不安，若不是自家孩子，指不定当成什么妖魔鬼怪上身了，抱着他的二姑只能放下。
就算现在，大家心中也疑窦丛生。这个时代农村还挺迷信的，而现在哪怕是章宇都开始对这世界有莫大的敬畏。
章宇也没想理会其他人怎么想，他是个极端自我的人。上辈子幼年时心中缺了一角对他影响很大，现在他只想看着这个女人，然后补齐。
“妈。”他站在床边轻轻道，生怕惊扰了这个始终带笑的女子。
他心理年龄一百多岁了，还是第一次对一个人叫出这个字。心中刹那温暖，居然有些眼热。
他不想流什么泪，于是忍着。
可惜不论如何来过，都没有时间，还不如不来。
他笨拙的爬上床，仔细端详着这张脸，想把她刻在脑海中。
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小胖手抚摸着女子已经因为消瘦松弛的脸颊肌肤郑重对她耳边道：“不要怕，你且安心睡下，儿子我呀已不是一般人。或许，真有地府，等上九十八年，我们再见。”
女人勾起微笑点头，这个爱笑的女人，病痛仿佛不值一提。
章宇默默将她冰凉的手放在脸颊上，再无动作，他没别的能做的了。
“笛……”她发出虚弱的声音希冀的看着章银海。
“好，我知道了，放心吧。”一直关注的男人郑重点头，脸上的黯然挥之不去。
章宇没有管这父母间的默契，跪在病床上静默无声，也无人敢动他。
真讨厌啊，为什么不迟一点。
这种来自世界的恶意我真的已经受够了……
没人知道，仰望着窗外的小孩将对未知存在安排命运的不甘心藏在了心底。
这辈子或许能活得精彩些。
章宇陪伴了母亲两天，她便像一朵花一样飘零。所有人能看见，这个小孩冷漠的看着这个世界。不是以前的呆滞，是冷漠，见过的人自然能明白。
“老天真是公平，不许红颜白首……吗？”章宇看着手上的竹笛。
这笛子上辈子他见过，被章银海小心翼翼珍藏了起来，最后带下了坟墓。因为章宇不喜欢音乐，那笛子他没要。
但这辈子，他收下了。
陈珂那个喜欢笑的女人还是一个也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大学大学生，当然没人和章宇具体说过，他也没问。只是很奇怪她这么优秀的女人居然会嫁给章银海那个男人，毕竟大学生还没有后来那么烂大街，章银海就只是一个初中学历。这种宿命的感觉让章宇很难受。
或许是母子遗传，陈珂和章宇都很文青，陈珂喜欢看书横笛，章宇喜欢看书写作。
章宇现在也拿起了笛子，但他并不吹笛子，他不会也不想胡乱吹去亵渎。他只是用干净的布包起来随身携带，时常盯着它发呆抚摸。
除了那天病房里，章宇之后一个月里再也没有说过话。就像以前一样，他很习惯。但那些大人们不这么想，一个痴痴傻傻了四年的小孩子突然有一天说话了，还显露出不属于小孩的言谈举止，肯定有问题。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惜乡下显然没什么高人，章宇的奶奶让什么秃驴老道算命的来看相驱邪瞎折腾，章宇就这么冷漠地看着。也亏这群神棍能在他明显的讥讽眼神中鼓捣了那么久。最后摸摸鼻子搞出一个天降大才子文曲星转世什么的，尽说好话，在这个习惯开脑洞瞎编的老作家看来陈词滥调又十分土气，将章宇仅有的那点念头也掐没了。或许世界上真有高人，那也不是他所能接触到的，而且也很无聊。
尽管章宇清楚自个儿的事，但大人们很欣喜，雀跃着总想叫他说话，好像他们才是孩子。毕竟看起来不同了，那股子灵气绝不是之前的那个傻小子能比的。结果这老头子也一点面子也不给，好歹是自家长辈。
当然真要解释也能理解，他现在正面临一个重要选择，根本无暇他顾。
“所为何来？”章宇仰天自问，这是他一个月来第一次说话，也是一直所思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