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一重接着一重,不远处海滩边的海风顺着峦间阙处吹拂而来,带着些许海水的咸味的鱼的腥气,荡开,散放,吹向四面八方。
眼前,一个不大不小的风尘小村坐落在山涧临壁下,一道峰尖横悬在顶障高空,给小村笼罩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从小村至海边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不要说那些精壮劳作的大汉,就算是老幼妇孺也可以在一个时辰内走个来回。
但对于村中而言,海虽不远,但海水终究不能直接食用,所以在这个小村里,唯一不方便的事情,依旧还是探取淡水的问题。
淡水只能从小溪山泉里获取,不过此地山势狭长,怪岩绕旋,坡起也陡峭无比,根本不似通海的那条大道,随时一个不小心,就容易坠入深渊之中,也就因此,整年里,村民们都纷纷对取水的差事避之不及,也便造成了淡水资源很是匮乏。
而那位少年之所以愿意冒着生命之险前去日复一日的挑水,倒也是被逼无奈,家中世代贫穷,祖上一直都是在苟延残喘的日子下度过,到了这一辈,自然还是如此。
家里已经饿得揭不开锅了,今年干旱灾荒令得村中人也无法接济他们家了,走投无路的少年只能靠给那些富裕人家挑水干活,来以此为家中换取几份口粮。
当然,年少不过十三岁的他,又哪里能轻易接下这种重担,仅仅五日下来,他的身上,已经留下了数百道伤痕,要么是被险阻路途上的各种事物划伤,亦或是因为做得不合雇主的意而受到的毒打。
村民邻居们都是淳朴之人,看到一个如此年岁的少年整日里竟担着这样两大桶水在山涧边来回数趟,遂是担心,有心想帮他一把,谁知这少年端是异常倔强,言语着在这灾荒年,谁都有自己的事做,不必为他大废手脚,便借此故推辞了。
这,也就使得他平添了更多的伤痕,连虎口都破裂了。
同时也有了后面的事情……
而在此刻,那位红衣少年却是立于一座石峰上,面无表情地望向那身处涧边的矮小村落,木担随意地搭在肩头上,看起来倒是毫不费力,丝毫没有先前去时的疲惫之色。
可悬挂在木担两端的木桶中,却是有满满的水流在其中荡回,在少年恰到好处的臂力倾斜下,倒也没有一滴水溅洒出,比起以往一路过来的陡坡将水流倾洒得几近失半,这回的行走,亦是平稳了太多。
不过那条被他从溪中舀起的红色鲤鱼,却是早已消失不见。
在凝视村落外部许久后,少年冷峻的面容上忽地微微一动,眉头也在不经意间挑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惊讶的东西。
“看来这小子记忆里的那个老头,倒还是个奇人,很有可能……还是个隐魂期的修士……甚至是遁血期也说不定……”少年嘴角微斜,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他的眼中,他发现村落的地势刚好处于这片大地中的阴阳辉映之地,且村中房屋看起来很错杂,田土小径阡陌相通,却又向着深林之所绵延,半空挡住阳光的峰尖也恰好往村间投射下了一个三角的阴影形状,凭借他的记忆仔细看来,这竟是一种奇异的集气之法。
集气,凝聚天地之气运,加持与身,可做到使隐魂期突破的效用。
而在少年记忆中,这一切的布置,却皆是出自那位村中村祝之手!
而想要做这些,很明显的,要么是想加持气运之力破镜,要么……便是助他人破镜!
但这种集气,却无疑会伤及这一片地域的规则根本,使得此处灵气稀薄,从此越发地贫瘠,也许再过个十许年之后,此处便会彻底荒芜,被这波澜的大海所淹没!
到时候,此间便会寸草不生!
“就借着这个小子的身体,去会会这个所谓的村祝大人。虽然此人做什么与我无关,但是既然欠了这个小子的,我便替他完成一些事吧。”
少年笑意弥漫,望着高险的峰涧,居然毫不畏惧地一握肩头担子,纵身一跳,身形便顺着嶙峋漫溯的怪石跳了下去,顷时一股阴风扑面而至,他的赤红衣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沉重的身体坠入阴涧,砸得空气一阵呼哧响起。
下一刻,只听得脚下一沉,支撑力从脚踝处蔓延而来,眼看就要将少年的身体砸得粉碎,而那红衣少年却只是淡然一笑,浑体逸散出一股磅礴的气流,生生地令他的身子稳将下来,触及地面之时,却没有丝毫损伤。
如果有村中人看见,一定会惊得大呼,毕竟在他们眼里来,这简直就像是仙人手段。
很明显的,这次回来,这位红衣少年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甚至可以说,不算是变了,而是……原先的少年,已经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海埙村么,我来了……”红衣少年的脸上挂着粲然笑意,回想起这个村落的名字,旋即又收敛起自己的笑颜,气息转变,他的赤衫随阴风飘舞间扬荡而起,很快,他将自己异于常人的气息悉数隐匿。
对待隐魂期甚至是遁血期的强人,他不敢怠慢,即使他知道自己的手段仍然难以瞒过对方的察觉。
但作为一个天性始终谨慎的人,少年倒是永远不会忘记隐藏自己。
“重新活过来,就是遇到个难缠角色,如此,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少年迈起步伐,像一个普通少年般,摇摇晃晃地挑着担子,往向朦胧山色中的小村走去。
……
“毛涛!你回来了!”
“你这一趟挑水去了这么久,你爹娘都担心死你了,还以为你出事了,现在指不定在家里抹泪呢。”
“岂止担心,刚刚毛大荫都来我家问我了,拜托我帮他找找他儿子。”
红衣少年刚进村,就只听见村里的大婶和大叔们叽叽喳喳地围上来,那些淳朴的眸子无不透着担心和关切,完全一副淳朴村民们的景况。
红衣少年倒是一愣,尽管他从这个少年原本的记忆中已经知晓了这些村民的朴实性情,但到他亲身经历的时候,倒还是感到惊愕。
在这个世道上,能保持这样厚实的本性,真的不容易……
至少,在当初那个冰冷的地方,人人自危,互相算计,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待遇。
甚至于,无法奢求。
“嗯,回来了。”
鬼使神差的,少年竟莫名地鼻子一酸,如此应道。
他明明与这些村民实际上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产生如此情绪,倒当真是很怪异。
应该是那位名为毛涛的原居者所残存于意识中的念情吧。
红衣少年如此地对自己解释道,可他的心中同样又明晓着,早在他占据的那一霎,几乎完全地抹去了少年意识中除记忆外的所有痕迹,留下残念的可能性,可谓是微乎其微。
“罢了,夺舍你本就是一个意外,但我许离,绝不是忘本的人,作为补偿,我会尽力地帮你解除这村中的祸患。”
少年眸中的光芒闪烁不定,一道猩红色的纹芒,在其瞳角处一闪而逝,却又无比醒目,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毛涛,快去吧,你爹娘在家等着呢!”
有位大叔端是催促着他,让他赶紧去见那所谓的爹娘。
红衣少年心思微沉,并没有马上应诺着接过,反而陷入思索。
少年当下,心中自是有着自身的考量,他最在意的,是对于这具躯壳原宿主对待诸人的情感,尽管自己已经掌握了他的所有记忆,但一个人本身拥有的最真挚的情绪,又岂是让人能模拟出来的?
特别是到了这所谓的爹娘面前,他就更加站不住脚跟。
当然须知,他并不是怕被这两个普通的凡人夫妇发现,毕竟这两人无法对他造成任何威胁,而他所要隐藏自己的真实目的,却是不想让那位神秘的村祝闻嗅到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小涛,如果你怕没有完成任务而雇主找你麻烦的话,我们可以去帮你说几句话,让他宽限一下,毕竟你一个孩子,也还是挺辛苦的。还是早点回家较好。”
见到许离没有说话,一位约莫四十岁龄的大婶凑过来,如此这般地说道。
红衣少年略一怔然,顿时哑然失笑,他自然是能够听出,这位大婶见到自己沉吟,便以为是自己害怕雇主责罚,不敢回去见爹娘,故此才沉默不语。
在心中暗自笑了一息后,少年才抖了抖肩,似是在斟酌言辞,然后这才张口言道:“其实我没有……”
可就在他刚欲简单搪塞过去时,一个阴冷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在他耳边响起,令得他神色一沉。
“小子,老子那一袋糙米可不是拿来喂懒货的!”
这个声音很刺耳,传入许离的耳朵里犹如针扎,让他很不悦地撇过头,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一位矮小凶恶、蓄着大八字胡须的丑陋老头身上。
尽管他生得异常丑恶,但他的身上却是披着一件修长的黑色羽氅,漆黑的黑鹰尾翼随着他的短小身体垂落而下,一直拖到了地面上,穿在这位老者身上看起来,倒仿佛像是裹了一团厚重的棉被。
这副模样,当真是滑稽又好笑……
可四周的村民乡亲们端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长居村中的人,谁都知道这老者的身份,此人名为元治,乃是方圆千里所有村庄里有名的土皇帝,不仅家底富裕殷实,更有土地数亩遍及整个山峦,其跋扈嚣张的性格也是出了名的,除了村里的那位村祝大人,几乎没人敢惹他。
故此,即使看到对方那副丑陋的尊容和那身奇异打扮,也没人敢放声去嘲笑他,皆是只能默默地将情绪憋进肚子里。
原名为许离的红衣少年望见丑恶老者的容颜,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了一下,也不知是被老者的相貌给惊到了,还是纯粹对其的反感。
根据回忆,这叫做元治的老头,就是那位雇主了……
“嗯?”老头自始至终都在凝视着自己的这位红衣小奴,当他看到少年一闪而逝的不屑神色时,他的面颊终是浮现一抹恼色,喝道:“小子,你给我过来!”
红衣少年对此充耳不闻,依旧如一块石头般站立在原地,只有双眼还是直对老头,与其毫不避讳地对视着。
那模样,竟恍然透着几分对峙的意味,而那些围在他周边的村民们,则是脸色一变,明显不明白少年为何要这样做,但看向他的目光,都有着几分担心之色,害怕他触怒老者,惹下大祸。
“臭小子!你想反了不成!”
果不其然的,矮小老者那布满黄渍的烂牙狠狠一咬,当下脸上便是呈现凶恶的色彩,向着红衣少年站立的方向径直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