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夜幕将至,昏暗地天色迫近,犹如一层黑布冷不丁地扣罩下来,令人没有丝毫准备地,再抬头,便只能视见黑茫茫的乌灰云层。
许离是一路摸索着道路两边的杂草回到家的,临至屋门口时,他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没有动用修为,他的身体便只能与常人一般,各种疲倦感纷至沓来,红衣少年只想赶紧扑倒在自己这个名不副实的家里面,躺在床上呼呼睡去。
“不使用修为的话,做起事来还真是让人恼火。”
红衣少年扶着粗糙简陋的烂石矮墙,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动着,简直如同得了癫疾一般。
为了不让那位黑衫老者怀疑自己,许离可谓是下足了功夫,这几个时辰下来,他不断地控制着他那桀骜嗜杀的心性,强压着体内肆意乱窜的灵气修为,差点没把他逼疯下去。
这种生活,真的不是人过的。
许离揉了揉他密布汗珠的额头,心中不禁感叹,这世道上还有不少像这名为毛涛的少年一般穷困的人,他们饱受跋扈豪绅们的践踏和摧残,放下心中的尊严,低下高傲的头颅,只为生活下去。
可这天,偏偏就不随人愿。
一个贫困之人,哪怕再努力,再委曲求全,就算将双膝给他人磕破,脑袋给他人磕穿,也休想从这群吝啬财主中得到一丁点的怜悯。
而今日那位叫做元治的老头,之所以突然假作慈悲地宽恕自己,也只不过是因为惧怕他所释放出的那一缕道法威压,若不是这个原因,那现在的他,定然是被其羞辱至死的下场。
许离第一次这么深切地体会到这个萧瑟的浮世。
“我虽做不到拯救世人,但是我却可以帮忙扶正那些脚边的浮萍。”红衣少年的星眸中有盈盈光晕摇曳,也不知是房中灯火反射而来的映像,还是其他的事物。
已经蒙上一缕灰暗寸纱的天空中,清冷的月光徐徐上漾,宛如波光,令人为之沉醉。
红衣少年抖了抖衣袖,站在破门前迟疑了一番,方才抬起手,轻轻地敲下了门。
寂静中,门声格外清脆,又似从远方传来的呼唤。
平静……
许离埋下了头,此起彼伏的阴影深深地盖住了他的神情。
须臾后,只听得那犹如枯桩般的腐门发出了“吱嘎”一声响。
门开了,幽暗淡薄的袅袅细灯逸散出几丝微小的光色,照在了红衣少年的脸庞上,与此同时映来的,还有一道枯瘦的人影。
“小涛!你终于回来了!”那道身影发出惊喜的声音,音色间也弥漫着些许的疲惫。
红衣少年抬头,看着眼前这位消瘦的老妪,眸中泛起一丝不经意的波澜,很明显,这位老妪,应该就是原宿者的母亲了。
只见其衣衫已经灰白起霉,尚打了不下上百个补丁,且她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犹如附着着麻布,整个人乍一看似与乞丐无二。
家境潦倒至此啊。许离心中轻叹。
随后的,少年又抬首,附和似的点了点头,缓缓地回答道:“回来了。”
“大荫,孩子回来了!”那老妪只因儿子回来而高兴,丝毫没有发觉其有些变化的性情,她忙不迭地转过头,唤着屋中的干坐在旧黑布衾榻前的黑脸老头。
此人的装束并不比老妪好上哪里去,其人身着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旧灰色布衣,头顶上罩着一顶仿若簸箕的奇特帽冠,以及那沾满尘灰的几寸碎布裤子。
“的确是回来了,但那又怎样。”黑脸老头此时正抽着叶子烟,他拿着烟杆狠狠地吧唧了一口,嘴里吐出了一圈圈的青雾,斜眼睨视着立在门口的红衣少年。
言语中,却丝毫没有半点欣喜的情绪,完全不似一个所谓的父亲。
红衣少年倒是对此没有什么反应,他漠然地走进了碎瓦搭就的陋屋中,自顾自地凭依着矮墙坐下,竭力作出一副少年平日里的那种呆滞模样,也没有和这位老爹打任何招呼。
从记忆中来看,许离已然了解,原居者毛涛的这位父亲得了一种奇怪的病症,时而安静,时而疯癫,又时而显露着一种看啥都不爽的暴躁心情。
所以少年并不对此感到讶然。
见到许离没有回应,这位黑脸老头也没有去强究什么,他敲了敲已经掉光了漆色的烟杆,又放在嘴里吸了一口,麻木的脸上这才露出一抹生气。
“小子,听说你惹了人家元大财主?”作为其父的毛大荫老头,将视线瞟到了身旁木讷的红衣少年身上,似是随意地问道。
“嗯。是惹了。”红衣少年机械般地开口,与往常的神情一般无二。
“你小子还好意思在这儿给我瞎掰扯!”毛大荫那对浓黑眉毛豁然竖起,他浑浊双眼一瞪,竟是猛地将手中握着的脱色烟枪给生生地摔飞了出去,留下“哐”地一声响,骨碌碌地滚落在了晦暗的墙角处。
红衣少年耷拉着眼皮,偏低着脑袋,根本没有去看他。
许离知道,这个老头子的脾气可谓是比岩浆还火爆,自己不去理会还好点,一旦去和其顶嘴辩解什么,绝对又要闹成个冷战发动的下场。
故此,他学着曾经原居者面对此方时的样子,尽管许离的心中依然有些不忿,但还是强行地压下了火气,没有随着老头子的喜怒无常而一起发作。
“你知道那是谁么?那可是元大财主!就算撇开他的财力不说!但他可是给我们家捐献了整整一袋的粮食,没有这些米面,你以为我们家是怎么过来的!结果你小子倒好!不但不懂得报恩,居然还和人家对着干起来了。今日要不是元财主仁慈,你就等着在一抷土里睡个千秋百世吧!”
黑脸老头像个女人似的喋喋不休了半天,字字如针,饶是以许离忍耐许久的性子,也不禁眼中闪抹过一丝寒芒。
“你老子我今天就告诉你,有些人是你惹不起的……”
名作毛大荫的老头还在絮絮叨叨……
红衣少年端是抬起了头,眉结皱起,眸子若刀锋凌厉,开始打量这位名义上的爹。
悄然间,有丝丝寒气往向屋内四溢蔓延。
“诶诶诶……你一大老爷们,别在这儿墨迹,孩子回来心情已经够压抑的了,还要听你在这儿埋怨……”
老妪历经多年世事,倒也会察言观色,瞧见气氛有些许不对,连忙打断了黑脸老头的不休的叨扰,而后不去看那毛大荫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对着少年道:“小涛,你别听你父亲瞎说啊,大家都清楚便行,知之不言即可,记住别说不该说的话,免得引火烧身啊!”
原本安静下来的毛涛父亲闻言,顿时老眼又是一红,张口便要争议,却又被老妪伸过来的枯掌一把捂住了嘴,老脸霎时涨得通赤,嘴里只能发出“唔唔”的声响。
“嗯,我知道。”红衣少年还是如往常一般,似是附和地回答道,声线中透着麻木。
老头干瞪着眼,只是被老妪捂住了嘴,当下也仿佛懒得了争论,他就势借着床榻躺了下来,扯过一旁的肮脏被子就开始呼呼大睡。
红衣少年蹙眉,但也没有多语。
老妪见到少年如此这种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他还在担忧着关于的事情,不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颤颤巍巍地走到红衣少年的面前,挨着其身旷坐了下来。
许离嘴角抖抽了一下,没有说话,心中却是对那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很不舒服。
他素来不喜与人亲近,更何况面前的只是名义上的亲娘,实则不过为一个陌生人。
但耐得如何,他却只能压下心中那股不悦之感。
不过这副神情看在老妪的眼中,却是深以为少年在忧心依旧,她伸出皮包骨头的干枯手掌,搭在许离那一头翘起的头发上,嗓子又是喑哑道:“孩子,其实你平日里对元财主的表面恭敬,实则不满,娘都看在眼里,但是今天娘,却不得不告诉你一个事情。”
红衣少年本在老妪将手掌放在其发梢上的那一瞬,就想要避开动作,可是听闻老妪的话语后,他又强忍着不适停滞了这个行为。
他又是很想知道,这位长期身处窘困境况中的娘亲,又能对自己说什么。
老妪见红衣少年的精神似是振动了一下,她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上也徐徐舒展开来,而后她又强作笑意地继续抚摸着许离的头发。
“……”
红衣少年几欲张口,几欲躲闪,可又竭力忍住了。
他现在是欲怒不敢怒……
细灯朦胧了透浸窗棂的暮色,也铺就在他苍白的脸颊上,更显一种隐晦奇异之色。
两人就这般沉默良久,老妪几次开口欲言,却又止住,似在斟酌言语。
许离也随着老妪的沉气而缄默,他心头倒是淡淡一笑,自是早便料到,这连语言都难以组织利索的娘亲,就是想要说话,也没法对自己交代什么。
“娘,你若是累了,就赶紧去休息吧,保重身体要紧。我也要休息了,元财主还让我明日去砍竹呢。若是明日再完不成,指不定会不会被那老头给当成竹子砍了。”
红衣少年嘴角勉强划起一丝笑颜,言语间,却是将元治大财主搬了出来,而借着这个由头,他忙不迭地躲开老妪不住揉捏自己头发的手掌,而后从榻边站起,步伐后移了几步,颇有些逃跑的意味。
“嗯……”老妪皱眉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说出自己想要吐露的那句话,端是轻声一叹,挥了挥手,就此作罢。
“娘亲好生休息……”许离迟疑了片刻,望着老妪打了个稽首,旋即就此转身,朝着小破屋的角落之处行去。
那里,有一个脏乱污肮的陋木所制床榻,约莫有半个成年人身长短,饶是以红衣少年这等瘦弱短小的身材,也无法让榻铺盖满全身。
他平日所睡的地处,就仅仅是这小破屋的阴暗一隅。
红衣少年也不在意,似是感到太过劳累,他不过才刚躺下床铺不久,此处便传来沉沉的打鼾声。
老妪久久地枯坐在榻上,望着少年,苍白嘴唇一阵抽动,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我一想到那件事,我就说不出话……究竟为何……”老妪的浑浊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若心里在经历着什么艰苦的斗争,消瘦的脸上,有着极其痛苦的神情在向着面部各处蔓延。
须臾,她的浑身肌肉,竟也开始抽搐起来。
“啊……”老妪猛地捂住头颅,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声,身子倏地栽倒在地,在土面上来回地翻滚起来,那种模样,就好像有无数蚁虫在不断啮咬着她。
只是不管是她身旁的老头,还是角落里的红衣少年,都已昏沉睡去,丝毫没有感受到变故发生。
末了,她的惨白面颊又是狠狠地张驰了一番,终还全身一松,头发披散,很久都没了声息,就这般横倒在地面上。
双眼,已然没了那缕微弱的毫光。
“咻~~”
迎着破屋的大漏洞处,一丝晚风悄然而至,犹如绸缎缠绕,翩迁着扶上那团细灯。
光芒愈发的惨淡。
半晌后,晚风也悄然离去,轻若影浮,亦如它轻至一般。
可,屋中却陷入了黑暗。
细灯灭了。
只剩那双没有瞑住的浊眼,仿似一个黑洞,吸摄去了一切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