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程薇的福,我在敲错两扇办公室的门之后,才终于找到了初三年级组。
我停在爱因斯坦的旁边,朝他借了点法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打算闷着头一鼓作气走到办公室里面去。可是我没想到,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我竟然一头撞上了一个软绵绵略带弹性的物体。
我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一步,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大叔,正神情痛苦地揉着他的啤酒肚。
天,他那胖嘟嘟的啤酒肚可真夸张!
那人皱着眉头,眯着小小眼睛,对我嚷嚷:“喔呦,现在年轻人走路都不看路的么?”
拜托,明明是你走得太急可好。
可我还是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
中年大叔悠悠地呼了一口气,摆摆手说:“算了……你这个小家伙,头是真硬。”
我垂首站在一旁,显得木讷地很。似乎我那点聪明劲,早已在刚才透支完了。
随后,他问我:“新来的?叫……叫什么来着……对,叫胡澹是吗?”
我点点头,心奇他怎么知道我是胡澹,难道?我一下子又反应了过来,缩着脑袋问了句,“您是……邢老师?”
他眨眨眼睛,算是认了。然后又白了我一眼,“都等你老半天了,怎么搞到现在才来?”
“额……不好意思……我在路上耽搁太久了。”
我诚惶诚恐,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心里怕麻烦,就没跟他说方才校长如何,挖掘机云云之类的荒诞经过……
我觉得我即便是说出来,只怕他也没兴趣听。于是便只稍作解释,是我初来乍到,对这个新学校还不太熟悉,找错了地方。
“那你教材都领过了吧?”
他望望我身后鼓鼓囊囊的书包。
“嗯,教材都领了。”
他点点头,说,“那走吧,正好这节是我的课,带你去班级。”
这也太顺利了……顺得我都感到诧异。仅仅几句短暂的交流之后,邢老师迈着大步自顾自走起。比我预想中简单多了,压根儿就没有过多的寒暄,也没有那么复杂的设定。
我俩一前一后,穿过撒满阳光的走廊,走向一个于我而言,是未知的地方。
我的班级是初三3班,那时初次见面的邢老师就对我说,“虽然咱们班不是1班2班那种重点班,不过咱们班的学习氛围还是挺好的,你呢,还是要认真学。”
我习惯性点点头说,“嗯!”
“听说你是开学前病了是吧?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是的,之前总是咳嗽不得停,医生说肺部有轻微的炎症。”
“那现在感觉怎样,还有不舒服吗?”
“现在,挺好的!嗯……已经好了。”
“那就好。不过,落下了一个月的课程,你自己还得多花点工夫才行!上课要认真听讲,复习卷子要认真做,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提问。”
“好的,谢谢老师。”我表现得唯唯诺诺,甚至恭敬地欠了身子。
而实际上,我的大部分注意力始终停留在他的啤酒肚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圆的肚皮,走起路来还微微晃动着,很有弹性,颇具某种奇异搞笑的节奏感。
我表面上一本正经,内心极力地憋着笑,用了吃奶的劲,来控制自己的表情管理。
邢老师自然察觉不到我的小九九,他这个人,仿佛总是沉醉在他的道理当中。他总是不厌其烦,谆谆教诲,好像只有这样,才是一个合格老师的腔调。
“如果你底子还不错的话,接下来认真学,明年还是有机会能考上市里的高中的,那样考大学的希望就大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将来这个社会,大学生会越来越普遍,你们的目标不应该只是寄希望于考上大学,而是考上一所好的大学才对!这条路,虽然不能说是你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出路,但肯定是最省时省力的一条路。”
我哪里听得这些云里雾里的经文,大多时候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我哪里又能想的那么久远呢……那会十五岁,没有时间观念,更没有时间管理。考大学,在我心里遥远的像是下辈子才需要做的事,我一点儿也不着急。我甚至都不明白他说的明年有机会考到市里的高中是什么意思……去市里读书,有什么好的?我压根不想去市里,明年继续在这里上高中不好么?
而且,在我听来,当他说“认真学”这三个字的时候,压根没什么底气,语气也很无奈,因此并没有成为一种催人上进的说法,仅仅像是一种习以为常的规劝。
我忍不住,问了个很傻的问题,“咱们学校不是也有高中吗?不好吗?”
这个很傻的问题,源于当时的我内心着实不想跑那么老远的去市里上学。这里离家近多方便!省下路上的时间,每天都可以多玩一会。要是精打细算起来,一年最起码能多出个把星期的娱乐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邢老师却被我这个傻瓜式的问题难住了。他侧过脸庞,神情古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是说,如果有机会,上进一点不好吗?”
我的目光畏缩了一下,憨憨一笑,然后就闭上了嘴。恍惚间,意识到自己思维深处的某种荒唐愚昧。
那一天的我,哪里会想到,少壮一个不努力,考大学这件事,于我而言,真的成了下辈子才能干的事了。
我无法体面的回忆这样的过失,我只能把时间的发条往前拧,好错过什么劳什子的大学之殇。
在我踏进那个初三新班级的大门之前,曾心怀忐忑,有过一丝短暂的期待——我希望能遇到王小哈。
这想法突如其来的强烈,就像那天在水泥厂门口看踢球时,我希望他能够注意到我,看我一眼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
而这回我是想,如果能和王小哈成为同班同学的话,那我不就有机会慢慢报答他的解围之恩了吗?这或许可以弥补我心中的怯懦和歉意。
可我念及于此,又不得不想起那天我独自溜走的行为。显然,我也无法面对这样的事实——我甚至不知道那天坤哥一群人究竟有没有追上王小哈?如果追上了,又把他怎么样了……我因此涌上来的担心和羞愧,像滔天的排浪,立马又将想见到王小哈的冲动压了下去……
我在心里祈祷着,还是不要有熟脸最好,不管是王小哈,还是坤哥、小四川、狗头军师、广东仔……我一个也不想看见。
我作为一个资深的逃离主义者,这样纠结矛盾的境况似乎从未改变过。我怀揣着强烈的羞耻感、挫败感,可我的心偏偏又那么卑微地想追求着某种完美的轨迹和超越平凡的豁达。
于是我像是一个被磕绊、被虫蛀过得苹果,每出现一个伤疤,我就想用水果刀切去坏掉的那部分,一大块一大块地切掉……这种愚蠢的做法,被日复一日的重复着。
所幸当我走进那个班级的时候,一切的期待和担心,都落了空。
“大家好!我叫胡澹。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我站在讲台下面,大声介绍着我自己。脸上作出最灿烂的笑容,就算有些娇柔做作,我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希望从我的眼睛里也能尽力传达出如同王小哈那样真诚而善意的目光。
这短短的几个步骤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在吐完这几个字之后,我再也说不出什么讨人喜的好话了。
这个教室也像见了鬼一样!我一进去,立马给它填满了格格不入的尴尬氛围。一阵稀稀落落,不太热情的掌声回应了我,这大概就是迎接我这个新同学的仪式了。
我有些卑微的庆幸着。
我庆幸的是,台下果真没有一张是我熟悉的脸庞,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全新的环境。我悄悄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在心底再一次地……再一次暗暗要求自己!
我得好好经营每一天,做好每一个细节,和这里的每一张面孔都打成一片,成为这个集体中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就像前段日子,我鼓起勇气,走近一群看上去不大友好的孩子军团。我实在不想再逃了,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意再落荒而逃,我再已无法再忍受人际关系的溃败,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搞砸了。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从未如此虔诚的祈祷过,只差要双手合十。我没有那样做,因我并不是佛教徒,或是基督教徒,我祈祷的对象,不在虚无缥缈的天际和宇宙,而是恭倾于我内心深处居住的那个神明……亦或魔鬼。
我以为我可以借助他的力量,而他的力量,即为我自身的力量。
“有没有主动要求想和新同学坐同桌的?”邢老师问。
邢老师的声音将我拉回了现实,我的视线有些尴尬地在台下环望一圈,希望方才迷茫的眼神不要被人瞧见才好。
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人愿意吱声。
该死,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按理说,电视剧里这时候会有一个阳光美丽的少女,自告奋勇,拯救我尴尬的困境。可是周围安静到诡异,没有人主动迎上我的目光,他们都低着头,在做着自己的小动作,盘算着自己的小心思。
有人正假模假式地捧着英语书,努力扮演一个好学生;有人目光焦急地望着窗外的篮球架,恨不能三秒钟之后就像听见下课铃声;还有两三个坐在后排的女生正在偷偷嚼着口香糖,她们欲盖弥彰地昂着脖子,不太矜持地打量着我,似乎在对我这个其貌不扬的小胖子嗤之以鼻。
我等了一会,见还是没什么动静,就识趣地自己走到最后一排一个靠窗的空座位上坐下,也算替初次见面的邢老师省个心。反正我早已习惯孤独,这样的位置,反而令我感到一阵谜一样的轻松。
我从书包里拿出课本,文具盒,笔记本。动作有点生疏,双手忍不住地颤抖,这个暑假或许过于漫长了,漫长到它们跟我这个主人都生疏了。
和周围的所有人一样给我陌生的感觉。
班级依然很安静,我是唯一发出动静的人,格外突兀。那几个女生还在用一种轻微傲慢的眼神看着我,我很不爽,心里默默忖道,“妈的,女人真可怕。再看我,我就举报你吃口香糖。”
一直等我一切都放好,身体坐正之后。邢老师的目光方才不紧不慢地扫过全班,说道:“在上课之前,我想提醒你们一下,这个月我们班平均分又下降了!是又下降了!”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重重地拍了拍讲台。接着道:“我再重申一遍,不要天天只想着上课偷偷懒,下课抄抄作业,就是在读书,就是上学了!一个二个的,成天想着,混一天是一天,你看到时候中考分数下来的时候,是谁混了谁?我实话告诉你们,以你们现在这个成绩,我看啊,我们班至少有一般人是考不上高中的,就是直升咱们学校的高中部,你们也没戏!你们只能去哪?去职高,去继续混日子!哼哼!那就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想要混日子,日子只会把你混了,将来别人有机会考大学,而你们后悔都来不及。”
沉默。依旧是死寂一样的沉默。
我很惭愧,尽管那时邢老师说得抑扬顿挫,吐沫横飞,可我心中并没有什么感触,我总觉得一切还都很遥远。
“将来别人有机会考大学,而你们后悔都来不及。”当时的我,和讲台下坐着的大部分人一样,从未重视过这句话。
从我最后一排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捧着书的小哥,英语书下面原来是一本泛黄的连环画本;那个望着篮球架的兄弟,视线自始至终就没有移开过,他的手中无球,心中有球;而那几个偷偷嚼着口香糖的女生表面上矜持傲慢端坐着,其实双手在抽屉里盲打发手机短信聊天。
那时,我们都自作聪明地认为,这些危言耸听的话,只不过是老师们惯用的伎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