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阿哈?阿哈这个小王八蛋,他奶奶的,现在真的是老孟婆怀孕——一肚子鬼胎!越来越不好对付了。”
曹坤说这话的时候,嘴巴里嚼着一根青草,眉头皱成一个深深的“V”字,太阳穴更是不住地突突起伏,隐约有青筋暴起。瞧他直恨得牙痒痒,完全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
隔着老远,我都能听到坤哥的腮帮子在格格作响。
我猜坤哥和阿哈之间恐怕什么不好的回忆吧……因为每回提起阿哈,他就会陷入一种极其暴躁的情绪里,久久不能自拔,整张脸在一刹那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格劳资滴,呵呸!”
坤哥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忍不住补充道:“说鬼胎都是好听的,这小子就简直就是一坨十二月的烂柿子——坏透了!等着吧,等着吧……你们都给我瞧好了吧!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晚有一天,他要栽到我手上!到那时候,哼哼……一定要让他尝尝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滋味!格劳资滴!”
我默默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坤哥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头儿,我们这些人,什么都听他的。虽然他没事爱蹦几句四川话,但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本地佬,祖孙三代都生活在这片江东大地上。他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可以说,这座小镇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他都了若指掌。
他的年龄比我们都要大。那时候,坤哥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半大小伙子了,个头比我们要高出一大截,生得虎背熊腰,彪悍过人。一双胳膊比我那会儿的大腿都粗,大臂上还纹着一条小青龙。大家原本就敬畏他,又因为他是半个成年人,就更加敬畏他了。
大家既怕他,却又受他保护。毕竟在这个弹丸小镇上,同龄人里头就属他拳头最硬。只要有他在,即使是别地儿的大孩子,也不敢随便欺负我们。
所以大家跟他说话,尽量会捡好听的说,见面总是“坤哥”长,“坤哥”短,大家都乐意这么叫。毕竟咱们小时候,那都是野蛮生长,打架挨揍是常有的事,有人罩着难道不好么?
长此以往,这无限的优越感,不经意间令坤哥变得有些膨胀。他的扣扣号,每个月都要充满扣扣会员加七钻,光在网络上的花费每个月就要近百元。一百块啊!在当时,一百块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笔巨款,包括半个成年人坤哥。
以他个人的经济实力,自然也很难维持这份尊崇。于是我们都“自发”地掏出口袋里的钢镚,集体上贡为他续费,并且毫无怨言。仿佛坤哥的尊崇,就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尊崇。
那些年,他表面上是葬爱家族的成员,背地里却偷偷加入了杀马特。每天都要使用大量的摩丝和啫喱水,提前把头发梳成了大人模样。走起路来,昂首阔步,活像一只趾高气扬的雄鸡。
“总之,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把消灭阿哈进行到底!”
“是!坤哥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和阿哈势不两立!”大家齐声表态。
“很好!”坤哥满意地点点头,徒手把喝完的可乐易拉罐捏成了一坨铁疙瘩,然后抛起来,一脚踢出去。
不过他没踢到那个易拉罐,人却因为用力过猛,差点摔在地上。
我有点意外,一时没忍住,喉咙里接连发出一串古怪的动静,把自己吓了一跳。
该死的,我竟然差点笑出声来。
还好我站得离他远,也没有被人看见,否则比这个阿哈先要倒霉的人,恐怕就是我了……
在那个炎热的夏季,时不时吹来一阵爽朗的风。
那是忘忧的风,着实叫人记不住什么不好的事情。没过一会儿,我就把刚才的事情给忘了。
我满不在乎地闭上双眼,张开双手,感受着从我身侧、耳畔穿过的那一缕缕流线一样的风,感受着体感温度在那几秒之中的产生的微妙变化。
那时十五岁的我,心里还没有藏过爱恨,就像风中一片没有着尘的叶子,所以满身轻快。
我想,这种快乐是真实的。
因为我的内心足够坦荡,因为我的表情,足够销魂。
风来的时候,要闭上眼睛。下雪的时候,忍不住伸出舌头。这都是我心中的念头,没有缘由,就像生来如此。
不过,这种与大自然沟通的“超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有一次,我们刚刚经历一番追逐,浑身汗透了,全体在屋顶上休整,排排坐吹风。
长江以南的季风真是凉爽,我闭上眼睛,感觉整个人都要醉了,不想动弹,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缓睁开眼睛。
这一睁开眼睛,却把我吓了一个大激灵!
我的眼前攒满了一个个大脑袋。见了鬼哦,这些憨皮,他们全都在盯着我看,脸上挂着不一而同的戏谑。
“你……你们……”
他们围着我,坏坏地笑着。坤哥的大脸凑在中间,向我探过来,越探越近。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因为那仿佛就不是一种在看人的表情,而是在看什么搞笑的动物。
那种嘲弄的神情,就仿佛他们瞧见了一只炸尾巴的傻狍子,被拔了半边毛的呆老鹅。
分分钟之前还在风中陶醉的我,刚刚回归现实,即刻变成了一只傻狍子,呆老鹅。
回想起我刚才的表情,我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他们该不会以为我是个傻子吧?
“胡澹,你的表情怎么这么骚?”
坤哥闪电般探出手,飞快地弹了弹我的裤裆,一群人笑得前俯后仰。
“哈哈哈……是不是小鸡出笼,开始思春了?”
我一只手护着隐私部位,另一只手连忙摆摆,惊恐地想要否认这个事实。
“得了,别装了,你嘴角都流哈喇子了……”
我瞪大了眼睛,挣扎着要辩解。
可要命的是,我的舌根子压根儿不听使唤,啥也说不出来。没办法,小时候的我有点先天缺陷,每次只要一紧张起来,说话就会结巴。
这次……也没有例外。
我用尽了全力,把脸都涨成了猪肝紫,终于把一个“不”字挤出来一半,另一半却像在舌头里扎了根,怎么也不肯出来了。
他们轰然大笑,笑声将我浸没,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浸没了。
“原来小东北是个结巴子,阿巴,阿巴,阿巴……”
他们手舞足蹈,像一群中世纪的南美洲土著第一次看见来自西班牙的象拔蚌。
我委屈极了,身体里的东北之力一下子爆发开来,仗着一股蛮劲把他们全部推开,自己也酿酿跄跄,差点一个跟头栽下去。
他们还在笑,起初是笑我发呆,后来是笑我结巴。
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其实我越是费劲,越是挣扎,落在他们眼中,就显得越发可笑,越发滑稽。
坤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眼神里闪耀着一种狡黠的光芒,对我说,“别担心,不用解释,傻不傻的,骚不骚的,都不重要,只要你能在屋顶上跑得够快,我们就不会丢下你,二傻子。”
“哈哈哈,二傻子……”
我依旧磕磕巴巴,连比带划,做着徒劳的努力,可就是说不出话来。
真是悲催啊!上一秒,我还是风中的宠儿,下一秒,就成了人群里的宠物。
我既憋屈又愤怒,可是孤掌难鸣,揍又揍不过他们,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不出来才好。
从那天起,我多了一个外号,叫“老闷”。
“老闷”在当地方言里,就是说不出来话的意思,这外号是坤哥亲自给取的。他说是我的名字太拗口,因为他总是把胡澹的澹字念错,干脆不念了。
去他的,算球吧!不争气的我,很快又忘记了这些屈辱的瞬间,又渐渐习惯他们叫我,老闷老闷的。因为我心里想着,至少比叫我“小结巴”要好得多吧。
我想,那应该是人一生中,最轻快的时刻吧。因为那时,我的心里还没有藏着爱恨,像风中一片没有着尘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