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抬起头看着我，目光如同一条清澈的溪流。明亮的眸子里，映着浅浅的平和与自信。
“怎么，你不相信？”他问。
我有些出神，稍稍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我仍不知要说些什么，这种话题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实在太无聊了。我是说，这一派好学生的派头，令我无从攀谈。
如果我相信你能考的上，那又怎么样呢？反正我也考不上。
如果我不相信你能考的上，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你考不考得上，也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
我的目光呆滞有些地盯着阿哈碗里的菜叶，以及汤水上面漂浮着的一层薄薄的油花，末了还是说道：“我当然相信你啊，不过，梦想这个东西，应该也无所谓旁人的信与不信吧……”
阿哈听了我的话，像是若有所思，可又马上又不依不饶地问道。
“那么，你相信命运吗？”
我勉强眨了眨眼睛，将视线从他的碗里面挪开了，但目光仍然找不到什么焦点。
“什么？哦……天……什么命运？这个问题……有点……奇怪诶。”
我夸张地捂着脸。
“嗯？”
阿哈低下头，把最后一口馒头吃掉，嘴里含含糊糊地问道，“哪里奇怪了？”
“忽而从梦想谈到命运的话，你不觉得有点奇怪吗？这两种东西，好像天生就处于对立的状态吧。我是说，一种是积极的，一种是消极的……”
“梦想应该是积极的……”
阿哈试图打断我。
我点点头，说，“对，那一定的……毕竟是梦想嘛，我妈把我带到这儿来，不也是为了她的梦想嘛。无论是上一辈，还是我们这一辈，梦想都是一种伟大的力量，牵引着人们向前。”
“那你的意思……命运就是消极的喽？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命运……也不一定是消极的。”
“……”
“但我的命运肯定是消极的……反正，我觉得，跟凡是命运扯上关系的东西都太糟糕了。”我说。
阿哈盯着我的苦瓜脸，忽然轻松地一笑，说道，“看来你最近运气不太好。”
“何止不太好！简直太不好！我跟你说，只要一进这个学校，我就觉得衰气冲天……”
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一个度，可我光是看着阿哈，又突然顿住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吃掉了我后边想说的话。
阿哈奇怪地看着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我们走吧。”
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没有资格在阿哈面前抱怨什么命运是消极的……之类的云云。
我的心中确实有苦，不过与眼前的少年比起来，所谓的单亲家庭、社交恐惧、孤独成灾……都成了让我觉得矫情的字眼。
在这个世界上，的确不是每个人都能含着金钥匙出生，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但我母亲常对我说，“人生的路走到最后，总归各有各的精彩。总有一天，你会自己分辨事理，会拥有自己的一双慧眼，来看待属于你的世界。”
十五岁，那是一个懵懂的时代。许多事看似将要明白，实际上却是似懂非懂，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一个人才能真正长大成熟。
那时候，我总是下意识的把自己和阿哈相比较。每当我颓唐丧气，出现了一些堕落的想法，我就会想起阿哈身上那种不屈不挠的韧性，想起他在成长的这条路上奋力奔跑的模样。
即便如此，他看上去仍是那么轻快。
我立时就觉得自己相形见绌，羞愧不堪，渴望着有一天能够知耻而后勇，最终咬牙甩掉那些矫情的懦弱。
为了避免阿哈的敏感，我隔三差五会刻意的在食堂“偶遇”他一次。久而久之，我跑步的速度都变快了。我不介意多花几张饭票，来改善一下我俩的伙食。因为多余的花费，我也不需要跟我妈有过多的解释，只说最近经常容易饿，她会觉得我在长个子的阶段，还鼓励我多吃点。
我将买汽水喝的习惯，改成买两瓶牛奶。我想阿哈喝点牛奶，多多少少可以补充一些营养。
用一颗真挚的心灵去扮演一个小大人，那是我做的最快乐的事情之一。
这不仅仅是因为同情的缘故，更多的是一些友情的成分在里面。因为朋友实在不多，所以友情这种东西显得分外珍贵。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我的愿景一样美好，我依然有属于我的困扰，大抵依然是同学关系的问题，以及，我在新学校的学业并不顺利。
原本，我就是个不怎么上进的学渣，像刚来时，班主任对我说的，诸如：“要是你的底子还不错的话……你还有机会考上……”云云，基本上属于高抬我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况且我还落了一个月的课程，我只要一翻开课本，到处都有不会的地方。学习状态简直就像一个到处漏沙子的破斗，而且是越漏越多那种。
上课的时候，我是度日如年，下课又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每天晚上回家写作业，就像是独自去天竺取一回西经，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
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觉得难。我每天早上到班级，都看见我的同学们在互相抄作业。
天知道我是多么想加入他们，可惜……
关系不够硬，不是么……
最可气，最让我心里不平衡的是，我自己辛辛苦苦写的作业，正确率居然还不如他们抄来的。我隔三岔五就要被某某老师叫到办公室骂一顿，完了还要罚抄，罚站。每次我被灰溜溜地被领走，眼角余光中就能看到我们班的那些冷面佛，齐齐露出一种贼兮兮的笑容，特别地幸灾乐祸，面目可憎，其中夹杂着他们自己的一点点可怜的侥幸。
我感觉我的心已经快要和大兴安岭的寂寂森林遥遥呼应了，如果不是有阿哈这么个人，偶尔能陪我说说话，或是偶尔半推半就地接受我的一番好意，让我体会一下精神升华的快乐，我恐怕早就崩溃了。
那一整个秋天，我都是浑浑噩噩，像是在梦游的模样。
玻璃窗的外面总是飘着绵绵细雨，在那个阴沉的深秋里，长江畔特有的湿冷天气不断侵袭着这座城市。
连头发都是黏黏的，心情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更叫人无语的是，这雨一下就是半个月不得停，只将人的性情磨得都像只病猫一样，又懒又丧。
“文艺复兴发源于意大利的……”
有一回，历史老师讲课讲了一半，突然停顿了下来，他望向教室的后门，作出一个询问的口型。
这时，几个经常玩手机的老油条显得经验非常丰富，他们顿时警觉起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机缩到袖子里。
我也赶紧把画了两堂课的超级赛亚人用试卷遮起来。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班主任老邢来了。
他经常会像一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的后门口，来突击检查我们上课的状态，比重点班的老师还严厉。
班上的学生，包括我在内，都恨不能众筹找个电焊工来把这扇该死的，令我们痛失安全感的后门给焊起来。
可是邢老师要求后门必须是敞开的，说是为了通风，让空气流通，避免病菌的滋生，呼吸道感染什么的鬼话……其实真实的目的是什么，我们班上的学渣都是心知肚明的。
“胡澹，出来。”
我只觉眼前一黑，心态立马就扑街了，“奶奶的，怎么今天又是我，又是我！那么多人玩手机你不逮，吃辣条的你不逮，常年看小黄书的你不逮，偷偷在课桌下面牵小手手的你不逮，怎么净盯着我过不去呢！”
倒霉！
绝世的倒霉！
在这个倒霉的班级里，尽管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倒霉，但像我这种高频倒霉的待遇，还真是独我一份。
冷面佛们又松了一口气，又是地狱倒霉鬼胡澹替他们挡了一灾。
日子久了，他们原先那些普遍幸灾乐祸，事不关己的神情，现在居然有了些分化，其间夹杂着一些惺惺相惜的目光。
我有点气呼呼地走出教室，眼皮耷拉地几乎看不到眼珠子。就快了，就快要磨练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了。
我原先想的是，这个老邢顶多在门口说我两句就算了吧……没想到，他竟然把我一路撵到办公室去了。
我身后是一片风萧萧兮易水寒般送别的目光……
一进到办公室里面，我就觉得一股压力排山倒海般的袭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怎么有人可以在这么沉闷的环境里办公呢？
短短几秒钟，敏感如我，就嗅到空气中一丝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即将爆破的火药味。
果然，没等班主任朝我发难，我的数学老师就率先一拍桌子吼过来，“胡澹……你来的正是时候。”
他几乎是从座椅上弹起来的，想一把将我拉过去，可我太胖了，不好拉。他只好凑到我跟前，劈头盖脸的一顿吐沫星子：“胡澹，胡……澹……你上课啊，是在演爱丽丝梦游仙境吗？！！”
我接连想要后退，却又被他扣得紧紧的。
“150分的数学试卷你给我考个29分？？我喊只大猩猩来做的都比你高你信不信？！！”
他一边说着，扭头就要找打手心的板子。
“嗯？你信不信？”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倒不是怕被打，却是差点被他这个夸张的比喻给逗笑了，暗暗佩服他这句话真的相当有水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下了太久，所有人的脾气都不大好的缘故，那天数学老师特别地恼。每次抬眼看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急吼吼地就要撒撒火气。
“我教了二十多年书，教了那么多班级，那么多学生，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数学连30分都考不到，方程你是一窍不通，图形你是一题不会，那好嘛。。。那你选择题乱蒙嘛也不至于考个29分吧？我滴个乖乖，你当真是好本事呐！我一把年纪了竟然被你小子刷新三观了。”
啪，啪，啪。
我的手心接连被重重地打了三下，可我并没有感到多么厉害的痛感，可能我的心早已是麻木的。
望着红彤彤的掌心，我竟然胡思乱想到西游记里面，菩提老祖在泼猴的脑袋上敲了三下，然后泼猴领悟了暗号，半夜三更去找菩提老祖开小灶，学会了七十二变和筋斗云……
我摇摇头，脑袋里面忽地冒出另外一个声音骂自己道：“胡澹啊胡澹，你能不能有点羞耻之心，老师在教育你，你在想西游记？还不赶紧回到现实？29分的数学试卷回家怎么交差？”
可我突然想笑，这个念头格外的强烈，几乎不受控制。当我的嘴角微微牵起，没有压制住面部肌肉的一刹那，我知道我完蛋了。
我竟然真的“扑哧”地一声笑出来，该死的……该死的，我还笑出声来……我笑得停不下来，几乎浑身颤抖，偏偏就是停不下来。
我那一本正经的班主任，暴躁的数学老师，望着我，脸都绿了。
“你看看，真是无药可救。你上一个学校是不是这样把你开除的？”
“没有，没被开除……”
我使劲地捂着嘴巴，小声地辩解了一句。
于是整个中午，我都在办公室罚站。
他们叫我趴在墙上写检讨，让我解释为什么笑，心里还有没有廉耻之心，为什么考了29分还能笑得出来？
在他们看到我的800字检讨之前，绝对不容许我从这个门走出去。否则，就扬言把我妈喊过来一起写检讨。
可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笑，我怎么着也想不明白，我可能是疯了吧……
在沉思了整整一个多钟头之后，我依然没有憋出来一个字。
我望向门口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又二十分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脑袋里却在想，阿哈今天碰不到我，又得啃馒头了。
慢慢地，我几乎放弃了觉悟，靠在办公室一角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用脑袋轻轻地砸出有节奏地声响。
我沉浸在某种奇妙的状态，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的脚步声。
“神经啦？”
一个清甜的声音传来，把我吓了一跳。
可这个声音，又是那么得熟悉，让我舍不得生气。太熟悉啦！几乎每日每夜，都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程薇？”我赶紧睁开眼睛。
还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