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塔斯的生活是比较机械性的:早上练习,下午要完成公会的其他工作。公会的成员交给新人们各种不同的差事,以判断他们适合的职业。卡兰做过各式各样的工作,他修复过木杖,缝补过旧袍子,为铁匠鼓动过风炉。其他时候他还会传达口信,站岗放哨,刷洗马厩,照料灵兽或清点账目。
当天下午,他奉守卫长之命,修补圣厅前磨损的台阶,这些一般都是一个人来完成。这是件既孤单又无趣的差事,但卡兰不以为忤。倘若天气清朗,站在纳格兰的最高处,仿佛半个世界尽收眼底,何况这里的空气向来清新冷冽。他可以在这里静静思考,而他发觉自己想起了李威尔……奇怪的是,他还突然想起了乔金斯。他不禁好奇乔金斯会怎么对待这胖小子。他这位亦师亦友的长辈曾嘻嘻笑着对他说:大部分的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这个世界有太多逞英雄的胆小鬼,能像李威尔这样自承怯懦还真需要点古怪的勇气。
他的脸颊还在痛,不过到不影响他完成工作,等修补完台阶,天已经快黑了。他逗留在圣厅前观看日落,看着夕阳把西边的天染成一片血红。直到夜幕低垂,卡兰方才拾起工具,走下那长长的台阶,向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他回来的时候,晚餐已差不多结束。一群公会新人聚在火炉边喝着烫过的灵树酒,赌起骰子。他的朋友们坐在西墙下的长凳上,笑作一团。普希金正绘声绘色地说着故事,这个跟过商队的大男孩是个天生的演说家,擅长模仿各种声音,听他讲故事,如同身临其境,一会儿模仿城主,一会儿又变成猪倌。当他学起酒店女侍或待字闺中的少女时,那高亢的假音每每让大伙儿笑得泪流不止,而他装起太监则像极夸张化的李维斯。卡兰和大家一样喜欢听普希金胡闹……但这天晚上他却转身走到长凳的尽头,李威尔坐在那儿,离其他人远远的。
卡兰在他对面坐下时,他正吃着厨子们为晚餐准备的最后一个肉馅饼。胖男孩看到卡兰有点不好意思。
“这里的食物觉得怎么样?”卡兰问道,“不知道你能习惯不?反正我当时不太习惯。”
“还好,我不挑食。”李威尔说。
“难怪你能这么胖。”
胖男孩听了感觉身子有些颤抖,“对不起......”他似乎又要哭起来。
“又怎么了?”卡兰问他,“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的胆小?”
李威尔盯着最后一个肉馅饼,虚弱地摇摇头,吓得连话都不敢说。大厅里突然响起一阵哄笑,卡兰听到普希金用假音发出怪叫。他站起身。“我们出去吧。”
肥大的圆脸抬起来,狐疑地看着他。“干嘛?出去做什么?”
“聊天。”卡兰道,“你去过圣厅那吗?”
“当然去过。”李威尔说,“那里可是纳格兰最高的地方。”但他还是站了起来,裹起一件印有火焰纹章徽记的披风,随卡兰走出宿舍。他依旧提心吊胆,仿佛怀疑有什么卑劣的恶作剧在门外的暗夜等候他。
“我真没想到是这样,”李威尔边走边说,呼息在冷气里凝成白雾。他光是跟上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这里除了圣厅所有的房舍都破败不堪,而且这儿好……好……”
“好冷?”厚厚的冻霜正逐渐笼罩整个纳格兰,卡兰感觉得到地面上的积水都凝结成了冰,脚踩上去冰面就咯啦碎裂。
李威尔悲苦地点头。“我很怕冷,”他说,“刚来的头一天晚上半夜醒来,屋里什么都看不见,火也熄了,怪吓人的,我还想着肯定是熬不到天亮了,定会被冻死。”
“你一定是从比较温暖的地方来的。”
“说实话,我以前根本没见过雪。当时我正跟家父派来送我北上的人穿越荒地,天上就开始落下这种白白的东西,像阵柔软的雨。起初我觉得好美,像是从天而降的羽毛,但它下个不停,冻得我连骨头都快结冰了。雪一直下,下到人们胡子里都是冰块,肩膀上也积满了雪,还是不停,我真怕它就这样下个没完。”
卡兰只是微笑,因为他刚来这北边的时候和李威尔几乎是同种反应。
圣厅孤独的耸立在纳格兰的最高处,在残月苍白的光芒照映下金碧辉煌。今夜的天空能够看到繁星在头顶的夜幕中燃烧,澄澈而锐利。“你说我们有一天会去到最北边吗?”李威尔问,他一眼扫到北边天地交际的地方,脸顿时像冰块一样僵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过我去那肯定活不下来。”
“那里是被遗弃之地,”卡兰用手指着说道,“是我们守在这里的原因。”
李威尔哼了一声:“我害怕一辈子待在这。”
这太离谱了。卡兰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你到底有什么不怕?”他问,“我真搞不懂,假如你真这么窝囊,那你干嘛来这儿?胆小鬼加入安塔斯做什么?”
李威尔久久地注视着他,那张大圆脸仿佛就要塌陷进去。他在结霜的台阶前坐下,竟就这么哭了起来,抽抽噎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卡兰没了主意,只能站在一旁观看。他的泪水如同荒地的雪,似乎永远不会停。
卡兰随后也坐了下来,蜷缩在斗篷里。卡兰为了让李威尔不再这样的哭哭啼啼,说起他小时候的故事。这好像是一千年前的故事了。但很快,他发觉自己谈到了飞龙墓地。
“我有时候做梦都还会回去。”他说,“我梦到自己走在巨大的巨龙骸骨之上,呼喊着自己的父亲,却无人应答,所以我加快脚步,四处寻找其他人,喊着其他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找谁,多半是找我父亲,有时候呼喊我从小救下的噬魂兽,有时又是我的师父。”说道自己曾经熟悉而亲密的人,他也想起了瓦斯琪至今下落不明,他不禁难过起来。他期间向好多人都打听过关于瓦斯琪的踪迹,但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不知踪迹。
“在梦中你找到人了吗?”李威尔问。
卡兰摇摇头。“一次也没有。梦中总是空无一人。”他从未对人说起过这个梦,更不明白自己此刻为何独对李胖胖敞开胸怀,但说出来的感觉真好。“好像一切都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只有那龙的巨大骸骨,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我开始乱跑,想要离开那里,没有目标的到处乱跑,尖叫着别人的名字,任何人都好。最后,我发现自己站在一棵巨大无比的树之前,树根占据整个地面,树下有一个巨大的树洞,里面漆黑一片。不知怎的,我很清楚自己必须下去,但我却不想下去。我害怕等在里面的东西。说实在的里面有什么我也想象不到,也许是千万年间逝去的亡魂。我大声尖叫,此地与我无关,然而没有用,我像是不受任何控制一样,不管怎样我都必须下去。于是我一步步向着黑暗前行,没有火把照明,我只好慢慢往下走。路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暗到我直想尖叫。”他停下来,皱起眉头,觉得很不好意思。“每次梦到这里,我就醒了。”他醒来时总是浑身冷汗,独自在黑暗的卧室里发抖。我只能害怕的抱着被子蜷缩身体直到再度沉沉睡去。“你有梦到过德隆古城吗?”
“没有。”李威尔抿紧嘴唇。“我讨厌做梦。”他陷入沉思,卡兰也没追问。又过了一阵子,李威尔终于开始说话,卡兰则静静聆听,听这个自承懦弱的胆小鬼亲口述说来到纳格兰加入安塔斯公会的缘由。
德隆古城历史悠久,盛名远播,是禁忌之湖南境的利尤斯公会的主城。李威尔尔乃是城主李斯普的嫡长子,可以说生来就将会继承城主之位、协助利尤斯公会完成南境的守护任务。同时作为德隆古城的城主,还会继承一把由巨龙牙齿打造的匕首,传说那是由黑龙波雷亚斯的牙齿在灵魂之火中打造的,被命名为‘哀难之牙’,德隆古城父子历代相传,已有近千年之久。
然而不论李威尔诞生时,父亲对儿子有着何种的骄傲,都已经随着他的日渐长大、变得肥胖、柔弱又脾气古怪,而全部烟消云散。李威尔喜欢研究灵药,从来不喜欢利尤斯公会的衣着装扮,原因也在于他肥胖的体型,毕竟利尤斯公会是以纤细灵活的身材为主的恶魂刺客。同时他还喜欢跟在古城厨房的师傅身边、陶醉于他调制的柠檬蛋糕和蓝莓甜饼的浓郁香气里。他的兴趣在于读书以及和灵兽玩耍,手脚笨拙的他,见了血还会反胃,连看杀鸡都会哭。利尤斯的教官来了又去,试图将李威尔变成他父亲所期望的刺客一样,哪怕是有史以来最胖的刺客。这孩子受过骂也挨过棍,尝过耳光也熬过饿。有个人叫他穿着女性的束缚衣睡觉,好让他勒小自己的肚子,但这都是用羞辱来激发他的男子气概的馊主意。结果他却越来越胖,胆子越变越小,最后城主李斯普的失望转成愤怒,终至厌恶。
最后城主夫人也就是李威尔的母亲,终于又为城主产下第二个儿子。从那天起,城主李斯普便不再理会李胖胖,而把全副精神都投注在这个年纪较小、强壮又有活力,怎么看都更讨他欢喜的儿子身上。于是李威尔度过了几年甜美的安逸岁月,沉浸在灵药研究和书本中。
直到他十五岁命名日那天清晨,他被叫醒后,发现自己的马已经鞍辔妥当,正等着他。三个侍卫护送他来到禁忌之湖的附件,父亲在那等着他。“你已经长大了,又是我的继承人,”李斯普对他的长子说,“你没给我什么借口,我无法将你除名,但我也不会把该由你弟弟继承的城主之位交给你。只有坚强的人才配拥有‘哀难之牙’,而你连碰它的资格都没有。所以我作了决定,你今天就得宣布自己渴望去到纳格兰,那里更适合你,放弃一切继承权,并在天黑前动身北上。”
“你要是不愿意,那也可以,明天利尤斯公会的新人会外出‘猎魔’,而你也要一同前往,你也许会由于意外坠马而亡,或者英勇的在和吸魂鬼的战斗中不幸牺牲……至少我会这么告诉你母亲。她心肠太软,连对你这种人都疼爱有加,我不想让她难过。你不用幻想会死得多干脆,或是有办法抵抗,因为我会很乐意穷追不舍,亲手宰掉你这头猪。”他此时脸色恐怖的吓人。“所以,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离开这,要么死在这。”
李胖胖用种平静而死板的声音说着故事,仿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他自己。奇怪的是,卡兰心想,他竟然停下来不哭了。他说完后,两人坐在一起听夜风。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