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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中藏剑出

武当派中有成例,五年一度的端阳时节,山上太清宫、金台观、云台观、玉真观中后辈弟子,齐聚太清宫三清殿前,拜过三清及张祖师后便开始比较武艺,由派中前辈高手负责指点品评,是为大较。山下武夷派、鄱阳门、玄风观、五行刀门等二十一个武当分支门派,也不时派遣门中优异弟子上山参与。一时菁英聚集,乃派中盛事。

昨日大较刚过,如今派中弟子仍是意兴,纷纷讨论连日所见,切磋之中众弟子都觉得在拳掌刀剑的造诣上皆获益良多,又自觉比较之下方知本派武学博大精深,自己所学甚微。都是暗暗下了决心,定要勤加苦练,定要在五年之后再显身手。

此时,太清宫后,近天柱峰顶处,一间小屋中坐着五名道人,屋中只有一张板床,并无台椅,五人分坐蒲团。上首一位道人,面目慈祥,三缕斑白胡须,年纪也有六、七十岁上下,相貌甚是儒雅风度,此人正是执掌武当一派门户的元清道长。

元清身边一位道人说道:“如今大较已毕,决胜一场是守贤对上玄恩,最后守贤夺了魁首,这孩儿很好,不愧是掌门师兄你的首徒。日后他定能更加发扬本派,光大门楣。其余弟子比之五年前,都是各有长进。本派中历代人才辈出,将来传到这些晚辈手中,也应是不至于失了我派威望”。此人是元清的师弟元一,这次大较中元清并未到观中露面,便是由他做主持。

一把洪亮声音说道:“元一师兄说得对,本次大较,比之往年更是精彩,师兄你实在应该下去瞧瞧。”,说活的人是元罡。他少年时候带艺投师,过往是江湖上一名游侠,此刻仍不退江湖豪气。

“大较五年一度,师兄要亲自主持,指点派中弟子,过五年再去便是。”接话的人乃是元宁。元清自几年开始,便独自住到这峰顶小屋中静修,近年来少有过问派中事务,武当派上下事宜多由元一、元宁、元罡三人处理。

“今年有些个外门弟子也是亮眼,只要好好教导一番,日后在江湖上必定能够为本派争光添彩。这些年来,山上宫观的内门弟子都少下山。江湖上都由这些外门弟子走动,如今正好让他们留在山上一段时日,多加磨炼,下山之后好教武林同道知道,即便是武当外门,也有一等一的人物。”这几句话说得神采飞扬,中气十足,说话的这名道人白须白发,看上去年纪比其余人都大一截,乃是元清等人师叔,道号容真,现下武当派中以这名老道人辈分最高。

元清道长此时向容真作礼说道:“元清有几句说话,道出来师叔莫怪”。

容真愕了一下,还礼道:“掌门指教,但说便是。”

元清缓缓向众人道:“当年张祖师入武当山中结草为庐,修行问道。当其时世上既无太清宫,亦无武当派,只有张祖师求大道、宣正法之心。时至今日,本派之所以仍然立于世间,依靠的既非武当派玄功神妙,更非世间盛名所致。乃系源于二百年间,派中历代师祖祛妖邪、守正道而来。武当一派传扬至今,门中上下,更应以求道为本。否则只论武功声望,无疑舍本逐末,于我武当何用。”

容真听完之后面色顿时不悦,但武当派中极重礼数,掌门威权更是不容致否,因而他也只得向元清作揖道:“掌门指教的是,老道糊涂、老道糊涂。”

元清还礼道:“师叔乃本派耆宿,心念本派兴衰,也是自然。元清不才,执掌武当以来并无建树,全仗诸位周旋方得维持。不过,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间道理,我等修道之人,自须知晓。”众人皆点头称是。

元一听完之后道:“掌门师兄今日传道,我等受益匪浅。正如师兄所言,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前,江北传来的消息,这两日已查实,并非虚假,这要如何应对,还要请掌门师兄示下。”

元罡向来直率,他抢先道:“是真的又如何,朝廷要诰封师兄做护国真人,也非坏事。以元罡看来,掌门师兄修为精湛如此,称真人亦无不可。”

元宁接口道:“只怕还是不妥,过往朝廷对我武当派诰封上皆是张祖师的封号。从来未有过其他师祖,更何况师兄现下还执掌本派。恐怕···恐怕不合。”

“这接与不接,实是两难。虽说师兄受朝廷诰封乃师兄之德、本派之望。只是,亦如元宁师弟所言,诰封武当现任掌门确无先例。而且,如今内官把持朝政,时局纷乱,也不知这诰封到底出自何人之意。若然···若然这是宦党另有所图,本派又岂能与他们搭上关系。”元一这些日子来为此事甚是担忧

元宁点头道:“这个正是元宁所担忧,本派虽在江湖,但派中内门、外门弟子遍及数省。掌门师兄更是少年时候便已播重名于江湖,自师兄接掌本门以来,虽身在山中,但江南武林皆视师兄为领袖,对本派马首是瞻,若因此遭到朝廷猜忌,这诰封的事情就不会如此简单。”

容真这时忍不住说道:“正因为如今朝局如此,我等更不能不接这诰封,诰封无论出于何人之意,但这终究都是圣旨,不接就是抗旨大罪。倘若武当因此受朝廷问罪,或是有人借此故意加害,到时候本派将要至于何地?”

元一道:“师叔所言不错,只是倘若这便接旨受封,只怕我武当派日后便不得自由了。”

元罡本来对朝廷诰封并无可否,但他听闻容真所言心中却是不快,便大声道:“抗旨那又如何,我武当派一宫三观之中还缺圣旨么?太清宫尚且是本朝太祖皇帝下旨敕建的,只怕当今皇上御驾亲临,也未必就掀得起三清殿上的瓦。”

容真听闻之后气得直吹胡子,指着元罡道:“你···,你是如何跟师叔说话,老道也是为武当派基业着想。抗旨大罪,难道还得按你意思发落?”

元宁见状便向二人分解道:“请师叔稍安勿躁,元罡并无冲撞之意。元罡也须静心,掌门师兄面前,好好说便是。”

元清此时捋一捋胡须说道:“众位所言皆有道理,武当派从列位祖师传到我等手上,我等自应竭尽所能,维系本派存续。只是,本派存续所系,既不在浮名虚望,更不在这片红墙碧瓦。此事如何,元清自有打算。现下还请元一师弟通传外门,继续打探”。元一应道:“遵掌门令。”

容真还待再说,元宁忽然朗声道:“外间何人上山?”,这句话以内力送出,问的是此时往这小屋走来之人。只听得外面有人应道:“禀告元宁师叔,弟子伍玄恩,奉师命上山拜见。”这几句话也用内功传来,入耳清晰。初听还在二、三十丈远处,说完却是到屋外不远了,显见来人内功轻功俱佳。

元一笑道:“师兄教导有方,玄恩这功夫练得真好,假以时日必定能尽得本派武学真传。”

元罡也插口道:“那是,我在他年纪上,哪里有这份功夫。”

元清笑道:“二位师弟莫要赞坏了他。”

此时候一个身穿短装的年轻人已站在小屋门外,向屋里头躬身道:“弟子拜见师父,拜见师叔祖,拜见各位师叔。”屋内众人点头还礼。

元罡起身道:“既然掌门师兄招见玄恩,必有事情,师弟也不在此打扰。”说完便行过礼退了出去。他其实是不想再留下和容真对面,其余三人见状,也只得作礼告辞下山。元罡下山之时特意加快脚步,把元一、元宁与容真三人都远远抛在后头,容真见此更是气愤,元一、元宁只好从旁分解劝慰。

伍玄恩站到门边向几位前辈躬身送行,等众人都转过山坳之后再到屋中向元清作揖道:“弟子拜见师父,未知师父要弟子前来,有何训示。”

元清笑一笑,拉过身边蒲团示意他坐下,伍玄恩谢过之后盘膝坐到元清对面。元清向伍玄恩问道:“为师听你元一师叔说,昨日大较最后一场,你败了下来,最后是守贤夺魁。是否如此?”

伍玄恩听师父问道昨日大较之事,面上一红,道:“正是如此,弟子资质愚钝,日后自当勤加练习武功,不枉费师父教导。”

“呵呵呵”元清神色慈和笑道:“败下阵来,也未必是武功不及。”

伍玄恩与他师兄方守贤都是元清入室弟子,他师兄弟两人武功练得如何,师父又岂能不明了。如今伍玄恩听到师父道破了其中关节,面上更红,低头说道:“弟子非是故意···故意隐瞒,实在是昨日弟子和师兄斗到百招以上,弟子不愿再斗,便卖了个破绽。”

“好、好”元清一边捋胡子一边笑道:“你这破绽卖得很好,卖得多少银子了?”说完哈哈一笑。

伍玄恩知道平时师父也爱和他开玩笑,现在说了这个笑话已是并无责罚自己的意思便也腼腆地一笑。

元清继续问道:“嗯,你说是不愿斗了,才卖这破绽,却又为何不愿斗?”

伍玄恩支支吾吾答道:“师···师兄乃谦谦君子,又是掌门大弟子,派中师兄弟们都说师兄日后要继任掌门之位。弟子应该···弟子觉得应该由师兄得胜。”

“好,十分好。”元清点头道:“你既然能如此着想,为师很是高兴。你这破绽卖得高明么?旁人能否瞧得出来?”

“弟子守了二十余招之后才寻到机会,旁人应该是瞧不出来。”伍玄恩也笑着答道,显得甚是自信。

元清听完更加高兴的道:“不错,不错。你做得很好。既然你卖了这破绽,败了这一阵,为师须得赏你些东西。免得你怪为师偏心。”

伍玄恩连忙跪下道:“弟子不敢,弟子自作主张。师父不责罚弟子已是爱惜,弟子决不敢要师父赏赐,更不敢怪师父偏心。”

元清抚着伍玄恩肩头让他坐下,继续道:“你这主张作得好,你本就是个有主张的孩子,为师很喜欢。为师要送你此物,一来是为奖赏,二来也是酬劳。”

伍玄恩不明所以,便道:“弟子未做过事,未立过功,怎能得师父赏赐酬劳?”

元清也不答话,指一指床边一个长盒道:“你去把那剑匣取来。”

伍玄恩依言去取来剑匣,双手奉上之后又坐了下来。元清在剑匣上抚摸了好一阵之后,才打开匣盖取出一把长剑。只见这长剑的剑鞘、剑柄皆以乌木做成,颜色深沉,漆黑油亮。剑镗用黄铜打造,已有些许绿锈,显然此剑也有好年头,但除此以外却不甚起眼。

元清把长剑递给伍玄恩,伍玄恩接过来,元清道:“这便是为师赏你之物。”

伍玄恩好奇起来,顺手拔出半尺剑身,只见剑身上寒气流转,青光游走,似霜似雪,竟是口宝剑。再翻转一看,剑身另一面刻着“宁真”两枚篆字。伍玄恩虽未见过此剑,但知道师父少年闯荡江湖时候所用配剑正是宁真剑。是以他急忙把剑双手递还过去,说道:“师父所用宝剑,弟子万万不敢收下。”

元清也不接剑,只是定神看了一阵。此剑正是他少年时候的配剑,自他回山接掌武当之后,便一直放在剑匣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如今见宝剑重出,骤然间种种往事都一一涌上心头。元清定神看了一阵之后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武功是死物,更何况是剑,再好的剑空存匣中也是枉然”,又过了一阵才抬头看着伍玄恩继续说道:“你且用此剑,使一套剑法与为师看一看。”伍玄恩听闻师父让他在这小屋中施展剑法,这屋中虽无什杂物,但究竟只有十余尺见方的大小,要在此是剑实在不便。元清知他心意便道:“随屈就伸,随圆就方”。伍玄恩立即明白过来,便站到屋中,抽出长剑。剑锋出鞘嗡嗡作响,可知锐利已极。

他收摄心神,长剑指地,摆出个起手式。然后’举火燎天’、’大回还式’、’小回环式’、’指南针、’上步撩剑势’一招一招不徐不疾地使将开来,正是武当绝学之一’太极剑法’。霎时间斗室之中,剑势纵横。当伍玄恩使到最后一招’万象归元’时立回原地,心中似乎有所感悟:原来这路太极剑法于斗室之中使开来有这般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威势,用之贴身缠斗似乎妙用无穷。

正在他思索入神,忽然想起师父还在此间,于是还剑入鞘道:“弟子这一路剑法使得不好之处,请师父指点。”

元清微微笑道:“你使得很好,日后多加磨炼,定能领会这剑法中精微之处。只是这宁真剑过于锋利,你剑法练得大成之前切不可轻易使用。”

伍玄恩跪下磕头道:“弟子谨遵师父教诲。”他虽未明白为何剑法大成之前不可轻用宝剑,但师父所言,自有深意。而且师父执意要将宁真剑传给自己恐怕也不是一时兴之所至。于是又道:“弟子资质平庸,今日蒙师父赐赠宝剑,往后必当更加勤奋,不复师父厚望”。

元清点一点头,又示意他坐下之后道:“为师再来考一考你。‘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下一句是如何?”

伍玄恩答道:“人皆知有用之用,而不知无用之用也”。这几句话出于道祖庄子所著《南华真经》,意思是桂树可以食用,因而被砍伐;漆树可以制漆,因而被割切;但世人都知道对有益有用之事物加以利用。而不知道这看不到、摸不着且似乎无益无用的‘道’,却是世上之最‘大用’。武当派上下修道,伍玄恩自然也熟知道经。

元清接着道:“你记得便好,此中道理,日后须得谨记。为师平生唯有两件事抛却不下。日后山上的重担往后有守贤担着,这山下的却要由你去了。”

伍玄恩未能全然明白师父所说,便道:“师兄道心聪慧,仁厚明德,日后接过本派掌门之位,自可替师父分担重责。若是山下另有要事,弟子当为师父竭力奔驰。”

元清伸手抚摸一下伍玄恩头发道:“屈指算来为师回山至今已过得二十年有余,十年人事便有几番新,山中日月长,也不知如今是人间何世了?”他停了一下,双眼远眺向门外群山又道:“近日你元一师叔接到消息,说是朝廷要诰封我为真人,本派创派至今累世威名,但世上之事,物极必反,这威名太盛了便要变作累赘。如今武当一派风光无两,只是实际上却是有这许多力不从心之处,积势如此,已非是一、二人之力能挽回。”

伍玄恩向来不晓得这些派中大事,这时他听师父说来也茫然得很,只能道:“弟子年少识浅,这些大事实在难以明了。若师父有用得弟子的地方,弟子自当效劳。”

元清‘嗯’的应了一声之后道:“正是你在山上也闲来无事,是个时候要到山下去游历一番。”

伍玄恩听完之后先是一喜,武当派中向来主张入世传道救人,历代前辈中终身都留在山上静修的反倒是少数。他自己也曾想过日后学艺有成后便下山游历,行侠济世。但随即他又想到自己从小被元清带上武当山拜师学艺少有下山。十多年来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与师父更是情同父子。如今他老人家忽然要自己下山,此事终究是来得太过突然,他迟疑一阵,对元清说道:“师父让弟子下山游历,有意叫弟子锻炼一番,这个弟子自当明白。只是弟子年轻识浅,武艺低微,而且···而且弟子离山之后便不能侍奉师父你老人家,又···又见不着众位师兄弟”。几句话讲到最后已经哽咽。

元清抚慰他道:“师父似你这般年纪,早已下山去了。本派张祖师何尝不是遍游天下之后才上武当开宗立派。武功见识大可下山之后再勤修精进。你天性纯良,胸襟阔达,下山之后只须时刻记得‘敬天畏道,持正守中’这八个字,便算是入世修行。日后你能立身为善,也是为我尽孝了。”说完之后呵呵一笑。

伍玄恩擦干眼泪,向元清道:“师父指示,弟子岂有不从?只不过,师父你一代宗师,文武资材,又怎是弟子能比。”

元清又是一笑道:“你这孩子也学会奉迎乖巧了,呵呵。好!为师也不能叫你白白说了这几句奉承说话,今天便再送你一样事物”。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册子递向伍玄恩。

伍玄恩接过册子,见蓝绸封面上写着《灵虚汇要》四字,字迹丰润秀雅,正是元清所书。看书名似是道经摘抄一类,伍玄恩磕头谢过,便把书册放入怀中。

元清道:“这部册子乃为师手抄,你下山之后好好斟酌其中道理。于你日后必有助益。如今天色已晚,你先回宫中收拾行装,明日再下山去,也不必上来辞行了。”

伍玄恩应道:“弟子遵命,弟子···”一句话未完又已经涔涔泪下,他留过一阵眼泪之后继续道:“弟子下山之后,定当仗侠为义,替天行道。”

元清听闻之后摇一摇头道:“仗侠为义可以,替天行道就不必了。”

伍玄恩愣了一下道:“这个···,这是何意,还请师父明示。”

元清只道了一句:“天有其道自行之。”

伍玄恩想过一阵之后恍然道:“是,师父说得不错!若有能行天道者,那他便不是人了。”

元清点头赞许道:“正是如此。”

伍玄恩高兴道:“谢师父指点,那么弟子下山之后,定当仗义为侠,竭力而行!”

哪知元清又摇头道:“竭力而行也是不必。”

伍玄恩听师父说连‘竭力而行也是不必’,这可真个想不透了,他恭恭敬敬向元清作揖道:“请师父再行指点。”

元清微笑道:“你下山之后只须不违善性,能做一分的便算一分。这大善可以竭力而行,大恶又何尝不可?世上又有多少颠倒虚妄,都从这‘竭力而行’四字来?”。

伍玄恩想过许久之后忽然高兴起来,连忙向元清跪下磕了三个头,口中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元清心中更是欢喜,但又不禁眼圈一红,道:“为师···为师在山上很好,你无须牵挂,去吧”。伍玄恩知道师父历来洒脱,从不喜欢啰嗦,他再磕过八个头之后,道了一声:“恩师保重”,便带上宁真剑退出小屋,忍不住又流起眼泪。他边往山下走去,边不住往回看。

元清坐在蒲团上,耳中听着屋外伍玄恩一步一步远去的脚步声,双眼缓缓合上,口中不觉念道:“一代江湖事,一代男儿当”。

回到太清宫住所之后,同住众人见伍玄恩眼红泪下,急忙围过来询问究竟。伍玄恩说是今日师父赐他宁真剑,要他下山游历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山。众人听完纷纷安慰道:得了宁真宝剑是喜事,何必要哭。下山游历又不是赶出师门,你若挂念山上的日子,下山一年半载便回山好了。

此时一个青年正在屋外经过,听到这边嘈杂便过来察看。他走到门口见伍玄恩正抱着一把长剑流泪,其他人都围着他你一言我一语的慰解,不禁觉得出奇,便向屋内问道:“玄恩,你因何流泪?”

伍玄恩闻言抬头,擦干眼泪向那青年道:“师兄,师父要我下山游历,我··我不知要何时才回山,故此伤心。”问话此人,正是他师兄方守贤。

方守贤听完之后心中一动,对伍玄恩道:“玄恩,你过来,师兄与你说几句话。”于是二人便走出房门穿过后廊,来到太清宫后一片平地上。

此时方守贤问道:“玄恩,师父是交与你要事,让你下山办理是不是?”

伍玄恩愕了一下遥头道:“不是,师父并未交托什么事情要玄恩下山办理。加之玄恩驽钝,怕也办不来什么大事要事。”

方守贤笑道:“师父是何等人物,你若然真是驽钝了,他老人家怎会把你收作嫡传。”

伍玄恩听到此处,想起师父平时只收过师兄与自己两个嫡传弟子,如今自己要下山游历不能侍奉在侧,不禁又留起眼泪向方守贤道:“玄恩下山在即,不知归期何时,请···请师兄费心多加服侍师父他···他老人家。”

方守贤笑道:“这个自然”。他沉吟一下之后继续道:“师父移居后山静修之前曾下明令,让派中弟子如非必要便不可轻易下山。他老人家现下却叫你下山游历,我猜想这其中可能有深意,只是师父智虑高远,实非我等可及。”

伍玄恩道:“既然师兄也不知道,那玄恩便更想不来了。”

方守贤再想了一下道:“你初下山门,凡事都须谨慎在意,不可鲁莽。若是遇到什么难辨的事情,尽可到本派外门支派中让他们协助,你是掌门弟子,他们多半不会推托,切不可自己蛮干。嗯···你下山之后最好···最好暂且不要漏了武当弟子的身份,你武功既好又品性纯良但却无什阅历,我怕有人得知你身份之后会向你故意蒙骗。”

伍玄恩应道:“应该如此,多谢师兄提点。只是若论武功,众师兄弟中出类拔萃者甚多,玄恩却是平庸。”

方守贤笑一笑摇头道:“你我同门十数载,有如亲兄弟一般,又何必如此谦虚退让。既然师父命你下山,你便回去早作准备,切莫耽搁。若然有什么其他难处,现在便告诉我,师兄会为你尽力排解。”

伍玄恩道:“多谢师兄,师父命我明日下山,玄恩今晚收拾一下,明早启程。”他师兄弟两人十多年同门学艺,一师所传,感情向来亲厚。如今伍玄恩将要下山远行,且是归期未定,两人临别之际当然有许多话要说。是夜他们在草坪处一直到月上中天才回到太清宫休息。翌日伍玄恩背上行装,带上宁真剑,向太清宫中诸位一一道别,又向峰顶师父住处行过礼,才依依不舍往山下而去。

伍玄恩下得山来,只觉得天大地大,却不知何去何从。师父要自己下山游历闯荡,自己却是要去何处去才好?他思前想后,记起师父曾经说道自己小时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师父在襄阳城中救起自己之后带上武当去,于是他便想着先去襄阳城一趟。

武当、襄阳同在湖北相距不远,本来不过三、两日路程便到。只是他如今孤身一人又初次下山,时而走错方向,时而兜了远路,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直到第六日才到得襄阳城北郊。

襄阳乃湖北重镇,伍玄恩走在往襄阳城的官道上,只见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他自小上山,虽然武当派中人数不少,但都是清修之士,哪里似得现在大路上的人摩肩接踵,人声喧哗。正当他边走边望的时候,前面路上忽然传来马匹一声长嘶,本来路上驴牛马匹甚多,牲口嘶叫此起彼伏,极之寻常。但这声长嘶却是与众不同,明明只是马匹嘶叫,却隐隐有狮哮虎啸之势。伍玄恩听得一声长嘶刚过,另一声又起,两声过后,声音已经近得很多。接着便是来路上人声呼喊之声,似乎甚是惊慌。伍玄恩顺叫声望去,见到一匹高大黑马沿大路冲过来,路上行人纷纷呼喊闪避。个别躲避不及的都被它撞到路边,但那匹马却始终在大路上奔跑如飞,竟似乎是有意要撞倒行人。

伍玄恩心中暗叫不好:这路上人多,由它跑下去不知要撞到多少人,须得将它赶开。

他稍稍想了一下,立即向周围的人鼓足中气叫道:“散开,大家都散开,马来了!”。其实此时即便他不叫,前后周围的人都已狼狈跑开。

这处路上人群刚散得八九,那匹马也已跑近,伍玄恩一个箭步冲到路中站住,挡在黑马前头。偏巧这匹黑马生了一副牛脾气,越是见有人阻挡去路,便越是往挡路的人冲撞过去,此时更是发足向伍玄恩奔来。伍玄恩等马迎面跑到跟前一丈之处才吸足一口气向上跃起,在空中扭腰翻身,等黑马从他身下冲到的时候,他人已是稳稳落到马上。

伍玄恩虽未学过骑术,却也曾见过别人骑马,此时他仗着轻身功夫骑上马背之后,双脚立即在马镫上一踩,双手捉紧缰绳向后一拉。可是他这一拉使上了内劲,用力甚猛,黑马受痛之后便人立起来。伍玄恩不知马匹受痛之后会如此反应,冷不防被它一下抛了下来,围观众人一见都脱口惊呼。但他究竟是一身功夫,被抛下之后还未着地,左手在地上一撑,身体转过半个圈卸去这一抛之势,再运力反推,身体一弹而起,又回到马背上。黑马觉察有人骑到背上,又是人立起来。但伍玄恩吃过亏后知道如何对付,上马之后立即双手紧抱马颈运力箍紧。黑马觉得呼吸一紧,挣扎更切,在大路上又跳又跃,长声嘶叫。

伍玄恩本来只想把黑马赶开,只是这马奇怪得很,不管如何挣扎却就是不离开大路,一人一马如此僵持了将近小半个时辰,黑马几乎窒息终于支持不住,往左倒下。伍玄恩急忙向后跃开,他此时也是满头大汗。围观众人见少年终于降服黑马,不禁齐声喝彩。伍玄恩首次在如此多陌生人面前受瞩目,不由得面红起来。他喘定几口气后,见黑马还躺在路上,觉得也不能就此了局。他走到马旁边,蹲下身去抚摸马头道:“你不用怕,我也不伤你”。这时黑马仍是躺在地上不住喘气,乌黑的眼珠却死死看眼前此人。

伍玄恩走到马背后,双掌插入马身下用力一托,竟生生把黑马托了起来,黑马这才顺势站稳。他不想再在大路上阻挡行人,便轻轻抚摸马头把黑马拉到路边。

现在伍玄恩才得以细细打量这匹黑马,他虽不懂相马,却觉得此马浑身肌肉,毛色黑得发亮,竟连一条杂毛也找不到,而且四腿甚长,比他之间见过的马都要高出许多。马上鞍革鲜明似乎也颇为贵重,只是马的左臀上有两道很深的鞭痕,血迹还未干透,刚才躺到地上之后又沾了些泥沙。伍玄恩见到之后心中不忍,估摸着这马是受了鞭打才发狂奔脱。他问旁边茶亭老板打了些水,把马臀上的伤口洗干净,从怀中取出止血生肌的伤药敷上。再帮黑马细心检查,看它是否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但说来也奇怪,刚才这匹黑马发飙时候还是势凶力猛,此间一被制服却温顺异常,伍玄恩本来还怕处理伤口时它又受痛发狂,哪知这黑马不但任他摆布,还时不时把马头凑到他身上摩擦,显得十分熟络。伍玄恩也是少年心性,这几天孤身一路走来甚是寂寞,如今见这匹黑马对自己亲热,觉得十分好玩有趣,因此对黑马生了几分喜爱。

折腾了这么一阵之后已到黄昏时分,路上行人所剩无几。伍玄恩牵着黑马回到路上,正想要赶在天黑前入襄阳城。正此时,前路上又见一片尘头大起。他心想:莫非又是一匹马脱了缰?便轻轻一跳,跳到在马背上站稳向前瞭望。只见前方三骑快马急奔而来,马上却都有乘人。他见既然不是脱缰马匹便跳下来,拉着黑马到路边去了。

过得一阵,三匹马已经跑近,伍玄恩向那边望过去,只见为首一匹马上坐着一位衣色华贵的公子,身材魁梧,容貌瞧上去也是二十五六左右,腰间盘着一条金丝软鞭,后面两匹马上的人似是家丁模样。他牵过黑马在路边站定,准备等三匹马跑过之后再上路。谁知三骑快马跑到离他几丈远处忽然收缰停住,马上三人一齐向黑马望过来。隔了一阵,那位公子便放马向伍玄恩这边过来,停到他面前向他打量起来。

那公子向伍玄恩看了一阵,见眼前此人一身粗布衣裳,十足乡下人模样,背上却负着一把黑黝黝的长剑,模样古怪,心想是此人不知在何处得了一把破剑,却背起来装模作样,开口向他问道:“小子,你是何人?为何牵我的马?”。未等伍玄恩回答,刚刚还是十分驯服的黑马此刻却又躁动嘶鸣起来,不住往后退。伍玄恩拉着马头抚摸一阵才叫它安静下来。那边公子不耐烦地又问道:“喂,小子,这是我家中逃脱出来的马,你为何牵着它”。这说话语气更是不好。

伍玄恩听完心中也有些不快,但武当派向来讲究礼数,门中弟子涵养都极好,他向公子抱拳作揖道:“伍某人这边有礼。方才这黑马在大路上狂飙乱走,撞倒些行人,在下见情势不妥便把它拉下来。如今既然原主已到,这便请兄台牵回去”。他此言一出,马上三人都不禁一愣。

公子本来还以为这个灰头土脸的少年即便肯交还黑马,也难免趁机敲诈些钱财,岂知他被自己这一问便要乖乖把黑马还来,那公子也是颇感意外。但无论如何,对方既肯归还黑马,自己也不能欺人太甚,正要说两句话圆场。忽听得旁边一把清脆的声音传来:“我说这位伍兄,你头脑怎待如此不好。随便来个人说马是他丢的你就信了。那我也要说这马是我丢的,你也要还我么?”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路边茶亭里头坐着一位书生打扮的人,此人面如冠玉,双眉入鬓,眼波盈盈,却是一位俊美少年。

伍玄恩虽然不认识此人,但觉得他所言也不无道理。他本身品性良善又未经世故,兼之山中清净,平素少见谎言欺诈,因而别人所说,他都不什怀疑。此刻听到书生所言,便想:这相公说得也对,若黑马不是这公子的,此后再有正主寻来便不知如何是好。于是他对公子道:“并非在下故意刁难,确是那位兄台所言有理,公子说道此马乃公子家中所养,不知如何证明?”

公子听闻之后,分别向伍玄恩和茶亭里头的书生看了一眼,嘴边微微上扬,冷笑一声说道:“哼,好啊。我就说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要把马还过来,原来是两人串起来唱双簧戏。也罢,既然你把马拦下来省本公子追得远路,本公子也该赏你些银子”。说完从怀中的秀金荷包里取出一枚碎银,约二三两重,丢到伍玄恩面前。又说道:“这银子够你二人好好花洗几日。拿了银子便赶快回去,再敢纠缠,休怪本公子不客气”。他知道这些市井小人遇事最喜欢死缠烂打、漫天要价,所以丢下银子后又讲了几句威吓说话。

伍玄恩正想开口,谁知草亭里的少年又抢先说道:“哟,这位公子真打得一手好算盘,丢下些许银子,就想拉走这匹万中无一的千里良驹,转头再卖个一万几千两银,大发横财。啧啧啧,天下居然还有这等便宜买卖”。这书生本也不懂相马,更不知这马价值几何,此刻不过是故意抬价。

伍玄恩不知其中缘故,还以为这匹马当真价值巨万。但他并非贪财之人,听过之后也不动心,他又向公子道:“公子切莫唔会,我与这位兄台并不相识,更非有意讹诈钱财。在下把这匹马拦下来后本就想寻得原主归还。公子只须证明得这匹马本是你所有,在下立即奉还,决不敢要公子一分一厘酬金。”

伍玄恩本是说得真心,他在山日久,同门都是玄门清修之人,对钱财看得甚淡,更从未为此起过半分争执。可在公子看来,他二人一个哄抬马价,一个却说分文不取,这明明白白就是市井无赖串通起来勒索财物的惯用伎俩,便更加认定这二人是一伙,如今趁机来敲诈自己,便冷笑一声道:“哦,如若本公子举不出证据,你又当如何?”

这一问可难倒了伍玄恩,他正思索间,书生又插口道:“如若举不出证来当然就不能把马给你。方才黑马被这位伍兄拉着甚是驯服,见了你倒是要往后退,我看来这马说是他的反而更叫人相信”。他听得公子语意不善,就更加借题发挥,火上添油。

果然公子听闻之后咬牙道:“好,我见你俩不似本地人,谅你不知本公子是何等人物才好言相对,哪知你两个无赖得寸进尺。看来本公子今日不给你二人留个教训,你也未知我襄阳白家的厉害!”

伍玄恩听到‘襄阳白家’四字,心中一动想道:‘哦,原来这位公子乃襄阳白家子弟’。他虽然未涉江湖,但以前在山上也经常听派中前辈讲及江湖中门派人物以及各种规矩禁忌等等,其中就有这个襄阳白家。他知道白家虽在襄阳,与武当相距不远,也是个颇有名声的武林世家,却与武当无关连,乃是传自少林外支。以一路‘腾蛟鞭’、一路‘伏魔刀法’闻名,武功上也颇有独到之处。

正当伍玄恩一走神之际,书生又抢道:“你这位公子由始至今何曾说过半句好言,怎的如今又要恃强抢马么?今日不给你留些教训,你也不知王法的厉害”。伍玄恩听到此处心中也觉得书生多言,但听他意思似是偏帮自己,也不好怪他。又担心他得罪白公子,要被人家出手教训。正想要上前分解,哪知白公子眼明手快,此时已经解下腰间软鞭握在右手,‘啪’的一声,往地上一抽,卷起一块饭碗大小的石头,手臂一圈一抖,石头已向书生砸去,手法凌厉,显见他武功不弱。

伍玄恩见石头去势甚急,怕书生躲避不及要受伤,立即向前冲上一步,右掌拍出,在石头上一击。他在这一掌上用了重手法,石头被他击得向旁边直飞而去,势度竟比来时更猛。公子看得一惊,心想:‘这乡下小子也有些功夫,怕是不好对付’。正惊疑间,忽听得伍玄恩道:“这黑马的确是白公子所养,这便请公子牵回去”在场众人一听,都是愕了一下。原来伍玄恩之前见马臀上两道鞭痕抽得甚重,而且干净利落,以此推断下鞭之人多半会武。方才他见白公子出手挥鞭,估计马臀上那两边便是他所打,更认为他既然是世家子弟,也不会为一匹马而蒙骗自己。

这匹黑马确是前些日子白公子的母亲寿辰时所收贺礼,只是这黑马虽然雄骏不凡,却性如烈火。饲养至今,莫说是不能骑乘,它发起性子更加生人勿近。本来今日这公子想把马拉出来好好驯服一番,谁知软硬兼施之下竟全无用处。公子一时怒火冲心,在马上猛抽两鞭,至使黑马受惊发狂,挣脱而走。公子这才回家分派家丁寻马,自己也带上两人沿大路而来。这时白公子不解其意,以为乡下小子听见‘襄阳白家’的名头知道厉害而已,如今他既然肯还马,而且刚才这一下击石,出手迅捷,掌力沉猛,显是他武功也不俗,自己也无谓多作纠缠徒增是非,便说道:“既然你知道本公子厉害,公子也不与你乡下人计较。阿福,牵马,我们回去。”这最后两句却是与后面家丁说的。

众人眼见此事就要揭开过去,岂料那书生又出言讽刺道:“嘿嘿,也算白公子知道这位伍兄厉害。若是伍兄要计较起来,这什么襄阳白家、襄阴黑家可怎么受得住。还是现在认个乖好,免得日后哭喊求饶”。此言一出,不单公子勃然变色,连伍玄恩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怪他出言不逊。那书生刚才见伍玄恩这一出手知确实他武功高强,如今既然有这人护着自己,更可以肆无忌惮。

白公子平时自重家势,而且又练得一身武功,因而很是自负。现在听得此人大言不惭,如此蔑视自家,叫他怎的能忍?他翻身下马,指着二人喝道:“来来来,你二人尽管并肩一起上,本公子今日要看着到底是谁认乖求饶”,他后面两名家丁也不忘喝骂助威。

伍玄恩正要上前解释,白公子已经抖起长鞭,一个鞭圈套向他头上,来势紧急,伍玄恩无奈,只得向后跳开一步避过。但白公子也是名门子弟,他一鞭落空,马上手腕翻转向上一抽,自下而上使一招‘凤起梧桐’,打向伍玄恩下颚。伍玄恩赞一声“好”,又跳后一步避开。等他脚一落地,第三鞭已从左上方斜击而下打他脸颊。这回他不退反进,沉肩侧身,乘着鞭路间隙向前踏上一步,又避过这第三鞭。

三鞭过后,白公子忽而收起长鞭,对伍玄恩道:“你已让过三招,尽管亮兵器便是。”他虽然傲慢,却向来自矜身份,不愿占对方空手这个便宜。而且刚才他急攻三下,却见伍玄恩避得相当潇洒,已知他绝非等闲之辈。故此他也按足江湖比武规矩而来。

伍玄恩好不容易得了这分辩的机会便立即开口,免得书生又接过话头,更添纷乱。他抱拳向白公子说道:“公子稍安勿躁,请听在下一言。在下今日不过碰巧路过,拦下公子宝马。既非有意于公子钱财,更不愿与公子动手。如今天色已晚,便请公子牵回宝马,在下也要赶路入城。多有得罪,就此别过。”说完之后便要离去。

那书生眼见伍玄恩要走,此时机不可失,其他人还未作反应,他已插口道:“是啊,人家兵器还未出手,你便抢发三招,真是不要脸。就可惜这三鞭打得好看,却无半点用处,被人家伍兄随随便便的避过了”。此时即便伍玄恩再纯良也已经听得出来,这书生乃是故意给自己捣乱,定要激得白公子与自己动手。只是伍玄恩不明其中缘故,自己与此人素不相识,为何他却如此播弄是非,莫非他只图瞧个热闹?

白公子也看出了端倪,猜想这二人可能确非一路,加之伍玄恩这露了这几下功夫显然并非寻常江湖无赖。只是他如今志不在此,金银马匹他家中也不缺,但见眼前此人年纪与自己相约,武功却如此了得,不禁激起他决胜之心,此刻他已觉得争马事小,争胜事大。他也抱拳还礼道:“这位···这位伍兄,你并非与此人同伙行诈,那黑马之事便就此揭过。但既然我俩已动上手,也得分个高低。在下愿以此黑马作赌注彩头,若伍兄赢得我手上长鞭,这匹黑马便双手奉上。”他说话虽然仍是傲气,却已没有小瞧这个‘乡下小子’。

伍玄恩正待推迟,那烦人的书生又抢道:“嘿,如今才识得人家厉害。人家伍兄台是瞧你功夫练得不到家,不愿与你动手。你却一味纠缠,即便人家再让你十招,也用不着出剑。反而是人家长剑一出,你就连一招也挡不住。”

到这时候伍玄恩与白公子都已心下了然,今日之事闹得不可收场都是这书生有意摆布。可是白公子自己已经划下道来,依他品性是决不肯就此罢休,而且自己背后还有两名家丁,岂能失此颜面不战而走。他见伍玄恩还要开口推迟,便说道:“伍兄,你也听到。此人如此小看于我,我日后自当找他算账。可今日伍兄若是执意不下场,莫非是你也小看我么?既然伍兄不肯亮兵刃,我们便以十招为限,十招之中我未能逼你出剑,便算我输。你也不必一味退让,有何高招尽管使出来。十招之后无论输赢,我白某都交了你这个朋友。如何?”

伍玄恩听完觉得此人虽然骄傲,却不失磊落,想着能和他交个朋友也是很好。而且他亦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如此争雄斗胜的赌赛以前在山上从未有过,不禁跃跃欲试。于是对白公子说道:“在下伍玄恩,如蒙不弃,愿与白公子交个朋友。只是,在下这口配剑太过锋利,下山之时恩师曾嘱咐在下不得轻易使用。不敬之处,还请见谅。”

白公子见他武功既好,为人亦谦恭有礼,也很是喜欢,便笑道:“好,在下白展芳,也愿与伍兄交个朋友。既然你背上宝剑不能轻易出鞘,我也不占这个便宜”。说着挥起长鞭在前后左右的地上约三尺远处各击一下,所击之处泥土翻起,立时在地上打出四个小坑。之后接着说道:“我们在这六尺见方的圈里头比试拳脚。十招之内,谁出了圈外便算输。十招过后若仍是平手,我们便到襄阳城中喝酒去!”。他向来对家传武功十分自信,之前与平辈对手过招从未有败绩。如今虽然知道伍玄恩武功不俗,但还是认为自己断不至落败,立这十招之约,已是他很有意思想交下这位朋友。伍玄恩也觉得如此比法甚好,便欣然答应。

二人下到场中,行过礼,伍玄恩说道:“白兄是主,请先发招”。白展芳应一声:“有僭!”便坐下马步,左掌击出,中攻直进,使开家传‘劈山掌法’中的一招‘开门见山’。伍玄恩见他掌到生风,果有名家子弟风范,喝一声彩道:“好”。同时右脚斜踏一步,左掌下击切他手腕,右拳挥出打他下肋,使的却是‘长拳十三势’中一招‘拦路虎’。

这长拳十三势乃是武林中各家各派弟子入门时候都练的基本功,只是各家练法多少有不同而已,可算得是武林中最平常的功夫。白展芳见他竟然以这路长拳与自己对招,心中又暗暗不悦,觉得伍玄恩是瞧他不起。随即左掌变拳向上击伍玄恩面门,同时伸出右掌直插他小腹,又狠又准,使的也是‘劈山掌’中一招杀着‘上山下海’,要逼他使出本门功夫。谁知伍玄恩移步转身避过白展芳左拳后,左手反拿他右掌,右手肘直向他面门击到,这一招连守带攻,不但化解来招,更是抢回先手,使得还是长拳十三势中一招‘上步肘锤’。白展芳见这平平无奇的一招竟使得如此巧妙,不由得大为惊讶,连忙右脚急退半步,仰头避过,左脚踢出阻挡对方继续进击,虽然堪堪化开这一招,却已是差几寸就退到圈外。

两人拳来脚往斗到第十招上,白展芳左掌由上而下直劈下来之后右手冲拳而出,使一招‘开天辟地’。伍玄恩向后坐低马步,左手横扫捉住他右拳,右脚向他腰间踢去,所使却还是长拳中一招‘退马势’。白展芳眼见自己左手被捉,这一脚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可是伍玄恩一脚踢到中途突然收住,随即向后跳出圈外,抱拳道:“十招已过,承蒙白兄相让,我俩这就算是平手吧。”

白展芳呆立原地,过了好一阵才摇头道:“是我输了”。他心中了然,虽然十招过后自己还在圈内,但最后一招上已是输得明白,更不待说他十招之中使上的都是家传得意技艺,对手却用武林中最寻常的长拳便把自己招式尽数拆解,如此一来更是输得彻底。

伍玄恩笑道:“今日白兄不过与在下随手对拆几招,何来胜负可言。”、

岂知白展芳忽然怒喝道:“输便是输!赢便是赢!”说完飞身上马,急驰而去,两名家丁见状也跟着圈转马头回去,只留下伍玄恩一脸茫然,不知所以。他在原地呆立一阵之后,见天色已经几乎黑沉,只得摇了摇头,再去拉过黑马,向襄阳城走去。临走之时,回头向那个书生看了一眼,只见他依然自顾自地坐着,伍玄恩也没搭理他,转身上路去了。他只走得一阵,前面又有人骑马跑来,跑近一看,原来是刚才白展芳的一名家丁。那名家丁跑到伍玄恩面前下马抱拳道:“小人奉我家公子之命,特来告知伍相公,我们白家庄就在襄阳城西不远,伍相公若能赏光驾临敝庄,我家公子随时恭候”。伍玄恩还了一礼道:“谢过白公子盛情,请这位大哥回报,在下改日定当登门拜访”。家丁上马走后,伍玄恩赶到襄阳城中,找了一间小客店投宿。他赶了一天路之后又降服黑马,继而与白展芳斗了一阵,此刻也觉得有些疲倦。在床上打坐一阵之后便睡过去了。

武当弟子都习惯早起练功,翌日天刚亮,伍玄恩便起来打坐运气,过得一个多时辰之后才下楼去食早饭。他独自坐到窗边一张台后,小二送上稀粥馒头。他正食得滋味之时,忽然一人走到他旁边站住向他作揖行礼道:“伍公子早啊,在下这厢有礼”。声音婉转娇柔,甚是动听。

伍玄恩愕了一下再抬头望去,见眼前此人正是昨日草亭里头那个书生。他虽然讨厌这个书生昨日与自己捣乱,故意挑拨,但现在见人家彬彬有礼的向自己招呼,也不好意思拒人于千里,只得起身还了一礼。正在伍玄恩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书生为何在此处出现,书生先开口道:“真可谓人生何处不相逢,原来伍公子也到了这家小店投宿,我们可算得有缘”。他说到‘我们可算得有缘’这句时,不由得脸上红了一下。

伍玄恩也无心理会他,随口道:“这位公子也投宿到此么?幸会幸会”,说罢又坐下来继续吃早饭。他平时对人都是真诚有礼,但经过昨日之事后对眼前这个书生实在不喜欢,因而才有这般冷淡。可这书生却似是浑不知觉,又凑上来道:“在下姓周,正在游历四方,广交朋友。今日能在襄阳城结识得伍兄这样的少年英雄,真是三生有幸。我看伍兄你也是孤身一人在外,不如我俩结伴同游如何?”说着,还大咧咧地在伍玄恩对面坐下。

伍玄恩从未见过如此厚颜之人,只是见书生笑容可亲,态度和善,依他性格又怎会对这样的人发火或是恶言相向,便又冷淡的说道:“在下奉师门之命下山办事,并非出游,这位周公子请自便”。

周公子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原来伍兄是奉师门之命下山。昨日我见伍兄身手不凡,武功卓绝。那位白公子出身武林世家,在这一带武林中也是个有名堂的人,却还敌不过你三招两式。少年一辈江湖人物中,有如伍兄者,可谓屈指难数。由此可知,伍兄必定是名师高徒。”

伍玄恩虽然性格恬淡,但被人如此奉迎实是第一次,也不免暗下有些飘然,说道:“周公子无需夸大言辞。昨日我与白兄不过随手拆解几招,无所谓敌不敌。”他对师承一事,却是略过不提。

周公子继续奉承他道:“伍兄胜而不骄,果然有名门风范。在下能够结识到伍兄这样的朋友,实在荣幸”。伍玄恩腹诽道:我和你又是何时成了朋友?这时他已赶紧把早饭吃完,之后对书生拱手道:“周公子请,在下现在要到城中走一走,请恕失陪”。他本来只是随口找个借口离开,想摆脱此人,可是这周公子竟然蛇随棍上,听到之后又说:“伍兄要到城中逛一下,那最好不过,在下早到这襄阳城两日,在城中逛过几圈,正好为伍兄带路”。伍玄恩当真是服了此人,他何曾想到世上竟然有人如此死缠烂打,更怕此人缠上自己是不怀好意。当下立即拒绝道:“不敢劳烦周公子,伍某自己去便是。公子若有其他事情,这便请去”。说完转身便想走。周公子这时着急道:“伍兄如此,莫非还心里头还怪罪我昨日开口帮你说话么?要是这样的话,在下向伍兄赔礼道歉便是。在下昨日也是见伍兄你是位仁人君子,怕你受欺骗,才出口帮助。那知竟因为如此···如此便遭了伍兄记恨,我实在是···我实在是。”说到最后竟是掩面哭了起来。他一番说话讲得自己昨日本来是路见不平,出口相助,反而是伍玄恩不识好人心。伍玄恩正哭笑不得之间,又见此人堂堂男子居然当众便哭,店里头其他客人听到这边啼哭之声也纷纷张望过来。

伍玄恩此刻窘迫之情实在难以言表,只得手忙脚乱地安慰道:“哎···周···周公子你莫哭,在下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还要···还要多谢你相助。你先别急,我与你同去城中便是!”。周公子听到之后马上收起哭声,擦一擦眼泪道:“既然伍兄没有责怪在下的意思便好,至于道谢嘛,也不必了。江湖朋友、四海兄弟,仗义相助都是分所应当。你我既然投契,做了朋友,叫得太生分也不好。这样,我看你比我年长一些,往后我叫你伍兄,你叫我周兄弟,我们这就到市集逛去,可好?”伍玄恩对上此人真可谓毫无法子,只得点头道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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