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淼封寺内很安静,能听到山脚下断断续续传来的鹅叫声。
空气很凉,刚下过雨。雨水顺着屋顶的瓦片流下,稀稀落落地敲击着柱子下的青石板。
方丈室内窗门紧闭,隔断了初春的清凉。悬挂的水壶冒着白气,白气夹杂着炭火燃烧后的淡淡烟味氤氲而升,慢慢的在房顶聚集,竟给室内增添了一丝暖意。
“师傅,您这三思的也太久了呀。”雪星辰左手托着腮帮,右手食指与无名指夹着一枚白色棋子轻轻的敲击着方寸的棋盘,轻轻的叹道。
披着褐色棉被盘坐在对面的老方丈轻轻的晃动了下身子,白色眉毛下的那双波澜无惊的眼睛紧紧盯着棋盘。“咳…,你且为为师斟满水来”。嘴角的长须微微翕动着,双手紧紧的握着棉被的两角,生怕一丝冷风钻进棉被。
“哦。”雪星辰轻轻的把棋子攥在右手手心中,左手摁住垫在身下的已被压的瓷实的棉褥,向右侧过身把盘着的左腿移到地面,站起身。
“师傅,算日子,小师兄今天该回山了吧。”雪星辰说着,向前一跳一跳地走着,两下便站在了茶灶旁边。
拿起茶灶旁边随意摆放着的抹布,垫在手掌中间,便将水壶提起。本来白色的抹布已经被岁月浸染成了洗不掉的灰黑色,而雪星辰的手却白皙透红。
“这局下完,他便回来了。”老者看着棋盘,松开双手,披在身上的棉被向后滑落,窝成一团。
少年移步到炕前,右手提起水壶,左手轻轻的扶住右手,分别向老者和自己的水杯里续水。“那我们赶紧下。”
雪星辰却不知道,这盘棋再也下不完了。
“阿弥陀佛。”老方丈轻生的叹道。覆盖在嘴唇周遭的白色胡须细微的抖动着。双手微微的抖动着慢慢的合拢,半眯着的眼睛竟有些湿润。
雪星辰看着方丈的模样,放下水壶,半跪在老者身后,双手有规律的轻轻的敲着老者的肩膀和后背。“我知道您最疼爱小师兄了,小师兄回来后,他和我就可以长伴您的左右了。”
老方丈并无搭话,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当……”
“当……”
“当……”
寺院的钟声响起,悠长绵延。
惊起的一群飞鸟,不再栖落。
方丈室外听不到了雨滴声和山脚鹅叫声,从一两人的对话声到嘈杂一片。
“主…主…主持,小师叔受了重伤,在山脚下,众师叔去抬小师叔去了。”门外传来一阵急促慌张的声音,分明是雪星辰大师兄释延松的弟子。
“什么,小师兄受伤了?”雪星辰急忙跑向房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老方丈试着扶着案几下地,抖动的双手颤抖的更加激烈,竟无法支撑自己伸腿下地。看了看站在门外形色慌张的徒孙和站在门内一袭白衣,刚到束发年纪的雪星辰。
“辰儿,扶我。”老者发出颤抖的声音。
雪星辰缓过神来,扭头走向老者,身子微屈,克制自己抖动的身体,双手扶着老者起身。
一老一少走出房门,谁能想到功力已至化境,参禅悟道七十余载的老方丈竟需要人的搀扶。
老方丈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雪星辰前往大殿。
不知是三月的冷风刺骨,还是突然的噩耗让人心冷。
走出方丈室,右拐进入刻满经文的廊道,出了法堂,来到了大殿。大殿正中供奉着释迦牟尼坐像,两侧为其弟子阿难和迦叶像。释迦偏袒左肩,结跏趺坐,庄严静穆。佛像后背是用樟木雕刻而成的“五龙捧圣”的图案。佛像前还有韦驮、弥勒、地藏像。佛像后只见海岛观音赤足站立,左右侍立着一龙女和童子,背后是一面高达八尺的泥塑悬崖峭壁,足下碧波万顷,怒涛汹涌。仰视上去,只见观音衣袖似在飘动,汹涌波涛迎面而来。
大殿两侧是已按辈分站好的僧众,最前排的是方丈、西堂首座、后堂首座、堂主、监院的大弟子,也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僧众中间腾出一片空地,空地上站着一小儿,未至笄年,全身衣着很是破旧,分不清是衣服上打的补丁还是破布碎片拼凑的衣服,头发乱糟糟的好似鸟儿随意搭建的窝棚,双手交叉握在身前,两个拇指不停的揉搓着的地方显得格外的白,低着头,轻轻的咬着干裂的嘴唇,眼神怯怯的站在众人中间。
旁边地上搁着一块木板,上面躺着身着衲衣的和尚,本就是布片拼凑的衲衣碎的七零八落,血渍已经发黑凝干在衲衣上,胸前衣服鼓起,露出一些车前草的叶子,想必是这和尚用来止血用的。和尚眼睛紧闭,已经没了气息。
低沉的诵经声,轻轻的啜泣声。
“师傅,小师弟到山下才闭上眼。”说话的是一中年和尚,言语已经哽咽。
他上前伸出手扶助老方丈的右臂,和雪星辰一同搀扶着老者。
老方丈在尸体左侧站稳,双手向下示意和尚和雪星辰放手。两人松开双手,老方丈缓缓蹲下,用手轻轻的擦拭着死者的脸颊,老者已湿了眼角和两侧鼻梁。
雪星辰跪在右侧,早已成了泪人。
“师傅,小师弟是这个小女孩儿牵着牛车送回来的。”方才中年和尚向师傅指了指旁边不知所措的女童。
“大师兄,小师兄可说了些什么吗?”雪星辰抬眼望向中年和尚问到。
“我们看到你小师兄时,他已不能言语,抬手给了我这个物件儿,然后指了指这个女童,应当是托我们照应她吧。”大师兄望了望这个女童。
雪星辰低下头望着躺着的这个人,眼睛里满是泪痕,他不敢想象他最敬爱和信任的小师兄竟已西去。抚摸着小师兄已经冰凉的手,回忆着曾经和小师兄生活的点点滴滴,恍惚间他还是跟在小师兄屁股后面养大鹅、挑井水,还是跟着小师兄学佛门入门心法和功法,还是因为小师兄对他严厉而嚎啕大哭。
于他而言,小师兄,如父如兄。
“松儿,给我。”老方丈擦拭干净死者的脸颊后,双手扶膝准备站起来。
释延松大师兄和众僧都沉浸在对小师弟的思念中,眼睛里都翻滚着随时可能落下的泪珠。
听到方丈张口说话,雪星辰抬起头,看着对面的老者,方丈胡须早已雪白,可现在望去,更老了几岁。
释延松搀扶起老方丈,微屈下身子,双手将小师兄临终前交给的物件奉到老者面前。
老方丈看了眼物件,身体竟有些趔趋,眼神变得慌张,像是被怪物吓到了一样。老方丈右手收起物件,看了看雪星辰,又看了看山门外的方向。
“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