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声,院门向里推开,道僮引着周桓进到“雀喧”院中,这是个独进小院,内里整齐洁净,靠墙放置水缸、柴垛,角落里有个土厕,偏房旁搭了个小厨房,可做些饭食。
院内正房与东西厢房俱是抬梁大屋,引路道僮掏出钥匙,随着正屋门上沉重的铜锁落下,推开正房屋门,周桓随后迈步进屋,抬眼环视四周,屋内轩敞高阔,格局只有一间正房,并无耳房,桌椅床几俱擦拭的明亮,空气中透着皂角清新的芳香,周桓用手在方桌下一抹,看手上并无灰尘,知道必然有人勤加打扫。
屋内干净的令人有些不适,毫无日常人烟气息,显是长久无人居住,周桓将行囊放在屋内束腰方桌上,轻呼一口长气,舒缓着自己对陌生环境的些许不安。
道僮支开窗户,阳光伴着微风射了进来,屋内浮尘漾起,在橙色的光束笼罩下四散飘荡,温暖而朦胧,突然房门响了一声,周桓倏然回头,立时看见自门边露了半个小小的脑袋出来,一张清瘦稚嫩的面孔张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小心的向屋内窥探着,那眼光与周桓一触,立刻惊慌的缩了回去,过了一会,那个小脑袋又再次好奇的伸了出来。
周桓见了,随即想起路上道僮所说,除云野山祖孙,还有个女童,想来就是她了。
周桓向女童招了招手,那女童犹豫一下,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来到周桓身侧。杨树叶在此数月,已经不似初来时那样瘦弱,头发渐变得浓黑,两颊也稍微丰满了些。
周桓看那女童,生了张圆团团的鹅蛋脸,相貌柔和端正,只略清减了些,拢在头顶梳个道士般的发髻,用根木簪胡乱草草别着,几缕乱发垂在额前,脚上穿着粗白布袜和云头布履,外面套件宽大道袍,打扮的似个男孩般,面相讨喜,让人见了生出可亲之意,杨树叶走到近前,双手局促的揉搓着衣角。
道僮回过头来见了,笑道:“杨树叶,过来认人,这是周家族长的九公子,这才是真公子,可不似云宁那个假少爷。”
杨树叶马上跪下磕了个头,叫到:“给九公子行礼了。”
周桓见她行礼也没有个路数,无奈的摇摇头,伸出双手将杨树叶扶起,又自怀中一摸,捏出块约二两的碎银子,递给她,微笑道:“听这位师兄说,你叫做杨树叶?日后在这院中怕还要麻烦于你,也没旁的,这个赏你,只做个见面礼。”
杨树叶伸手接过,稀奇的摆弄了会,又一把塞回周桓手中。
周桓一愣,平日赏赐下人还从未有人推辞过,不由心下有些着恼,不快道:“怎么?可是嫌少吗?”
杨树叶忙摆了摆手,直愣愣的道:“那怎么敢,是太多了,若给个三五十文也罢了,这大一块,怕不是有二两重,现下银子比制钱还要贵些,一两怕是能换一千二百文了,在家中寻常年景,能买上两石有余的好糙米了,够养活好几口人,我从没为公子做过活计,这老些的钱,不敢要。”
周桓听了,不由怔了下,身上却委实没有再少的银钱,只得说道:“那就算作预支的工银如何。”杨树叶却不说话,只是执拗着不接,周桓托着银子不知是该硬丢过去,还是收回怀中,或是干脆申斥一句“不识好歹”,想着心下有些火起。
僵持片刻,周桓一眼瞧见杨树叶认真执拗的小脸,不知怎的,那一撮火气忽然莫名其妙的泻去,他自失的一笑,收起银子,道:“上有赐,下不能辞。但是知道‘不做不食’,小妮子竟然还有些风骨呢。”
杨树叶呆了一下,疑惑的问道:“啥?什么有刺不能吃?”
周桓莞尔一笑,侧过身子从桌子上的行囊中摸了摸,掏出一个包裹严密的油纸包,递给杨树叶,道:“这是周府厨房自做的蜜糖盐酥糕,我携了路上充做干粮,只是油盐极重,不合胃口,也没有吃,你既然不要银子,这个便给你,驳我一回,可不许再推辞了啊,要不我这个公子岂不是也太过没有脸面了。”
杨树叶见他温厚,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露出一口细白整齐的贝齿,也再不推辞客套,接过看了周桓一眼,周桓鼓励的向她扬了扬下巴,道:“尝尝。”
杨树叶不似寻常下人仆从,主人赏赐下了食物要退下后躲避到无人处再吃,反是当着周桓面解开纸包,自顾自取了块糕点,用左手扯起袍襟,拉成一个布兜接着,右手拿起盐酥糕大大咬了一口,那点心油酥软和,略一咀嚼,满口咸香甜腻,化作浓稠的糊糊融化在口中,顺喉咙滑入腹中,甜甜的点心带给她从未品尝过的、饱含幸福的满足感。
一尝之下,杨树叶眼睛立刻鼓了出来,接着就将剩下半块也一并塞入口中,更加快速的大口咀嚼起来,细白的碎屑随腮帮子的不停鼓动刷刷落下,不多时吃完,杨树叶又将洒落在袍襟布兜里的碎渣一拢,捧到手中,一仰脖子倒进了嘴里,却倒的急了,一下噎住,糊住了嗓子眼,翻着白眼干咳起来。
周桓看了不由笑起来,杨树叶的表情配上动作,不知为何并未让他感到无礼,只觉得有趣,周桓忽然开心起来,他不知道快乐竟是可以传染的,带给别人快乐,原来自己也会快乐。
周桓道:“慢些吃,都是你的,没哪个和你抢。”边说边自桌上拿起水壶,一倒才发现水壶是空的,杨树叶这时已然跑出屋去,到院中水缸旁,用大瓢舀了一勺凉水连喝两口,方压了下去。
不一会回来时,杨树叶面上微微泛红,讷讷道:“没个好模样,倒让九公子看了笑话,我没见过这等稀罕物,这般好吃,我以前只啃过高粱杆,多嚼嚼也能嚼出些甜味来。”
周桓哈哈大笑道:“一眼见心性,爽快。”
那引路道僮见安排妥当,和周桓打个招呼,告辞请去,刚要出门,却和一个进门之人撞个满怀,道僮定睛一看,却是云宁,不禁嗔怪道:“来丹院几月了,也没个稳当劲,若在丹房这般做派,胡乱犯了忌讳,便是讨打”。云宁忙为道僮掸了掸衣袍,嬉笑道:“师兄包含,下次下山给你带些好物耍子。”那道僮撇撇嘴道:“只会口上说嘴。”说完摇摇头自去了。
云宁进到屋来,打了个躬,算作见礼,已经比初见时少了许多拘谨。周桓见是他,心下也是高兴,总算见到个认识之人,这时觉得两人间更亲近了些,他性子本就随和,忙着说:“今后不须施礼,住在一院,每日里进进出出,你又不是我的仆从,抬头不见低头见,每日里拜来拜去的,不过是自找麻烦罢了。”
云宁本就是个懒散闲淡之人,少年人也没那许多心机,听了心下欢喜,作了个揖道:“多谢九公子,这里谢过,日后若有不恭,还望公子见谅。”
刚说完便一眼看到桌上点心,又瞅见杨树叶身上糕点残渣,笑道:“不去干活,原来是躲在这里偷馋。”
杨树叶翻了下白眼,立即顶道:“活计都已经干完了,只来和公子见礼,再说哪里是什么偷吃,公子赏的,吃也是明吃,这般好东西,你吃过吗?”
云宁被怼的一下梗住,又面对这等直逼灵魂的拷问,嗫嚅半晌才强辩道:“怎的,我在县城食肆里也吃过的。”
杨树叶道:“公子方才说是周府厨房整治的,你莫非去周府吃过席面?”
云宁立时语塞,却眼珠转转,涎皮赖脸道:“原来如此,我看着这点心便觉着不是凡品,既然这样,公子大人大量,我求公子赏块沾沾福气,不也就是尝过了?”
说完给周桓做了个揖,道:“请公子赐食。”
周桓道:“可惜可惜,一刻前你若这般说还好,可刚才我已经将这一包都给了杨树叶,你若要吃,就只能求她了。”说完不胜遗憾的轻轻摇摇头。
云宁被晾在原地,脸现尴尬之色,总不好马上再次求人,正想着说辞,杨树叶却将一块点心递了过来,道:“吃吧。”
云宁怔道:“给我?”
杨树叶道:“你每日跟我一起做活,早间扫完院子,晚间还教我识字,从不嫌弃我身份低贱,从没人待我这般好过,我只有这个,你肯吃就好,我有,就是你有。”
云宁笑了起来,欣喜道:“如此多谢了。”说着接过,却只咬了一小口,然后从怀中掏出块帕子将那点心包了,道:“留着回去慢慢吃。”
杨树叶一把将那包点心都推过来,道:“不够吗?都拿去。”
云宁却道:“不,只这一块便好。”说完看一眼周桓,小心将点心揣入怀中。
周桓见二人这般,不由又笑了起来,道:“杨树叶,你是穷大方,你可知道这一包点心,其实比刚才那块碎银可贵得多了。”
云宁一怔,道:“什么碎银?”周桓将刚才之事说给云宁,云宁也笑了起来,用手指着杨树叶的脑袋说:“她啊,名字叫杨树叶,脑袋也杨树疙瘩一样,直筒心思拐不得弯,是个没心眼的,有便宜也不会占,以前因为这个,当差时候怕是没少挨打。”
周桓奇道:“她还在哪里待过?”
云宁就将往事讲述一遍,周桓偏头听着,待听见自己知道的内宅之事,捡着无关紧要的,插话缝说上几句。
三人渐渐聊的投机,云宁谈些市井见闻,说到赶会之时的诸般乐子,有说评话、有唱道情、摔花炮、影戏、猜谜等等诸般杂耍,不禁眉飞色舞;杨树叶只知道些农时节令民俗,讲些“春雷耕犁动、四月闲人少”之类的俗谚和一些农人百姓苦中作乐的野趣,让人听了只感辛劳;周桓则说些钟鸣鼎食的精致、林园亭台的雅趣,让二人为世家的富贵豪奢而瞠目结舌。
三只小小雀鸟扑棱棱落在窗外枝头之上,用鸟喙灵巧梳理着柔软的绒毛和明亮的翎羽,它们互相挨挤着,吱吱喳喳的欢畅鸣叫,忽然屋中一阵欢畅的笑声传来,鸟语人声,化一片闲情春景。